一 清晨,金色的大海,旧旧的帆船。
一群人躺在甲板上,闭着眼吹海风的,睁着眼看朝霞的,有东瀛人,有中原人,有云国人,有西洋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他们当中,有生死相托的朋友,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有立场敌对的宿仇……
经过昨晚那场逃离,他们也算是共患难过。
此刻,他们在这远离纷争的大海上,并排躺在这孤零零的船只上,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之时,看起来那么和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身份,没有那么多纠葛的恩怨,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与世无争,与人无关。
没有人打破这样的宁静,没有人在乎船只会飘向何方……
呵,或许,他们只是太累了,累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或许他们只是想晒晒太阳,吹干被海水浸湿的衣衫……
日至中天的时候,灼热的太阳刺痛了皮肤,甲板上的人也都十分默契的爬了起来。
云凌波受了伤,其他地方还好,手臂上有一处刀伤刺了个对穿,昨晚伤口在海水里泡了泡,化脓了,好像更加严重了。他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身旁的风寻木,问道:“有匕吗?”
风寻木跟唐小惠要了把匕,蹲在他身边,道:“我帮你。伤到骨头了,有些疼,忍着点。”
云凌波点头,道了谢,偏头时却见到仍旧躺在甲板上的石田,用倭语叫了一声:“石田君?”
石田睁开了眼睛,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他,问道:“为什么?”
手臂上传来刮骨般的剧痛,云凌波额头上冒着汗,嘴角却扯出一个笑容,“大概是因为……你努力想要复活……尾生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呵……一个不管我多痛恨,都无法……不管不顾……的人……”
“喂!”嘹亮的声音从甲板另一头传来,索飞一手掌着舵,一手拿着顶帽子扇风,“我说,你们能不能先想想,我们现在该去哪儿?”
风寻木清理完了伤口,收了匕,撕下一块衣衫给云凌波包扎,听了偏头看了看站在船舷边的那个身影,用倭语问道:“十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昨晚,风寻木和唐小惠正准备攻上高地,结果被十三拦下来之时,是震惊的。
十三说,他是为了索飞才来的。
当初在东山寺的时候,水镜月将索飞交给他照看,他为避免麻烦,直接让人关在了东山寺的一间静室里。后来,见津组接手了东山寺,他一时把这人给忘了。等到后来想起来,索飞却缠上他了,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猜到他是想找水镜月等人。刚好,因为东山寺的事,他被局长停了职,便打算把人给水镜月送过去。
从江户城到田边寺,会经过名古屋。十三在路上的时候就听说了尾生复活的传闻,进城之后,便多停留了几日。
风寻木、唐小惠和千影在松平府门口的时候,十三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十三看到他们跟石田府中的武士交谈,看到他们将千利休救出来,也看到石田进入尾声的墓地……
在那片高地下,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他不知道石田做的事对不对,但是,他仍旧做出了选择。他不是选择在石田和木下之间做选择,不是在太阁和浪人之间做选择,那一刻,他只是想去帮自己的朋友。
可是,他除了是风寻木的朋友,也是新津组的副长,是那群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兄弟们的十三。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十三看着西边那座养育了自己的岛屿,淡淡道:“回江户城。”
唐小惠拆开了千影乱糟糟的头,正研究着该弄个什么型,就见千影的神色黯了黯,有些惊讶,问道:“怎么了?昨晚见到你的十三哥哥不是还挺高兴?”
千影垂了眼眸,说着生涩的汉话,“十三哥哥要走了。”
唐小惠听言,抬眼看了看正吹着海风的十三,又转眼看向风寻木,道:“风寻木,十三这么回新津组不会受罚么?”
风寻木帮云凌波包扎好了伤口,起身走到十三身边,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十三道:“放心,没有人看到我。”他似乎猜到了风寻木想说什么,轻轻笑了一下,道:“再怎么腐朽不堪,那里都是我的国家,那里还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风寻木明白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对索飞道:“去江户城。”
唐小惠想了想,解下了那把用黑布缠着的长刀,递给了风寻木。风寻木会意,将那刀交给十三,含笑道:“算是上次在东山寺那晚,毁了你的刀的赔礼。”
十三微愣,半晌想明白了什么,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把刀,“多谢。”
夜幕降临之时,原本天朗气清的天空突然变了色,汇聚的风云遮天蔽日,海上的风浪也越来越大了,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了。索飞找来的这艘船只是普通的渔船,无法承受如此大的风浪,即便乌宫的驾船技术再高,也无法所施。
所幸的是,他们已经能海岸线不远了。
最后靠岸的时候,船早已冲毁,几个人都抱着木板游到码头上的,又弄了一身湿。
几人刚上岸,前方就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众人抬眼看过去,就见破旧的栈桥上,一个红衣女子正坐在一个漆黑的木箱之上,赤着脚,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偏头对着他们笑,“石田君,你失约了哦。”
“千姿?”石田爬上栈桥,看着那个红衣胜火的妖冶女子,微微失神了一瞬之后,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你……尾生的棺木!是你带走了尾生的棺木?!”
千姿没有解释,从那黑色的木箱上跳了下来,抬眼笑得风情万种,“弄得真是狼狈啊。”
石田对她的嘲讽丝毫不介意,问道:“阴阳棺呢?你拿来了吗?”
听到阴阳棺这个词,云凌波和风寻木都看向了千姿。
千姿走近几步,抬手摸了摸石田的脑袋,嘴角仍旧带着笑容,眼神却显出几分悲悯,“无论这个世道怎么变,总还是有你这种死心眼儿的笨小孩儿啊。”
石田执着的看着她,“你会兑现承诺的,是不是?”
千姿笑了,道:“是。”
石田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趴在那黑色的棺木上,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尾生会回来的。东瀛是尾生的,这个天下也是尾生的,不是他木下的,不是……”
千姿觉察到一股异常的视线,偏头看过去,就见风寻木正盯着自己看,不由挑了挑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死小孩,看什么看?”
风寻木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眉头微微皱起,甚至忘了躲开她的手掌,半晌,终于开口问道:“姑娘……”
谁曾想,他刚开口,千姿就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姑娘?哈哈哈哈……小朋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哈哈哈……不知道小海知道了脸色会多好看……”
“小海?”风寻木微微怔了怔,“你是……”
——风寻木的父亲,林听海。岛上的前辈都喜欢叫他小海,比如潘奶奶。
“嘘——”千姿将食指放在唇边,神秘的笑了笑,转身往海边那座在夜风中摇曳的村庄走去,“不可说,不可说……累死啦,找个地方睡一觉。”
索飞见众人都愣在原地,不由叹了口气,道:“快下雨了,咱先找个地方避避雨成不?”
唐小惠搂着千影,上前拍了拍风寻木的肩膀,道:“我们是不是不用去找阴阳棺了?”
风寻木无奈的笑了笑,“原本就没我们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