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月和长庚回到韶关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火龙教的教徒仍在忙碌,清理着被火烧过的房屋,看样子要折腾到半夜了。
阿杰坐在之前千踪站的那座哨塔上,托着下巴看底下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群,安安静静的缩成一团,那模样似乎还有几分惆怅。
水镜月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身后,拿出一个纸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粉丝馅儿的!”
阿杰一把捞过纸包,打开来看了看,似乎还有些不满,“才两个包子啊?我正长身体呢,不够吃啊。”
水镜月没好气的揪他耳朵,“只看到包子,看不到师父是吧?”
阿杰仰着脖子,翻着眼皮子看她,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师父。”
水镜月拍了拍他的腿,挨着他坐下,问道:“想什么呢?”
阿杰咬着包子,含含糊糊的说:“师父,等这些灾民安顿好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去找千影了?”
水镜月不由失笑,“想千影了?”
阿杰倒也不否认,点头,道:“千影的家人也是死在战乱中的。她说她想学了本事,回去报仇。阿杰在想,她到底该找谁报仇呢?还有阿野,他要找谁报仇啊?”
水镜月问道:“阿野说他想报仇吗?”
阿杰摇头,“没有。这个阿杰也不明白。师父,你看,千影的家人跟着自己的家主造反,最后死在太阁手上了。阿野跟着他们的老大造反,最后死在坏蛋手中了。为什么千影想报仇,阿野却不想报仇呢?我觉得,那个雷神比木下更坏啊。”
水镜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觉得,千影选择报仇,是错的吗?”
阿杰摇头。
水镜月又问:“那阿野呢?他不去报仇,做错了吗?”
阿杰想了想,仍旧摇头,苦了一张脸,“我越来越糊涂了。”
水镜月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子,道:“没有对与错,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关键是,你要问问你这里,你想要怎么活下去。”她说着伸手,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然后笑了笑,“有些事不要用脑子想,要问问自己的心。”
阿杰仰头,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偏头,刚想开口,却见一个黑影飞进了怀里,抬头,更大的黑影当头罩下来——
等阿杰把自己的脑袋扒拉出来,转头,眼前哪里还有水镜月的影子?!他低头一看,才现刚刚罩住脑袋的是自家公子的一件披风,而怀里躺着的是个油纸包——散着一股烤鸡香味!
阿杰乐滋滋的打开纸包,咬着鸡腿,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不管了!填饱肚子最大。
远处,水镜月拉着长庚绕过山岗,逃也一般,直到看不到韶关大营了才停下。
长庚忍着笑意,道:“哪有当师父的躲徒弟的?”
沿着东始江往上游走,水镜月叹了口气,道:“难怪当年我师父要带我去找大和尚。”
两人在大山里转了小半夜,等抬眼看到远处那座高大的火龙石之时,已经快到子时了。
水镜月眯着眼睛瞧了瞧那月光下的蘑菇石,拉了拉长庚的衣袖,道:“长庚,那石头上……”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白影从月光中划过,那巨大的蘑菇石顿时晃了晃,倾倒而下——
“轰——”
巨大的轰鸣声在大山里回荡,摇晃的月光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滚落的山石激荡起阵阵烟尘——
远远的有人群在呼喊,混乱的嘶叫声淹没在大地的怒吼之中,显得无力而悲怆……
“千殇哥哥!”
水镜月从一瞬间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急忙往那巨响的方向急奔而去——
山路曲折,饶是她轻功卓绝,绕过几座山头赶到之时,一场灾难也早已停歇,入目之处只有塌陷的废墟、滚落的山石、横亘的断木,还有遍地的哀嚎……
“莫老弟!”
一声大喊在人群中响起,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方向——
农谢高搬开压在右臂上的石块,闷哼一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向前方那座巨大的火龙石,抬手,使劲儿往旁边推了一下——陷在乱石丛中的巨石一动不动。
“莫老弟!”
怒吼般的声音带着些哭腔,瘦骨嶙峋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突突的跳动着,铁锈的味道在齿间游走,却仍旧无法撼动眼前的庞然大物。
“莫老弟……”
八尺高的男儿无力的蹲下,搬开脚下的一块石头,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明知无能为力,却不知该如何放弃,只能不停的用力,咽下所有血与泪……
满地的哀嚎渐渐停止,第一个人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那无助的人身旁,抬手覆在了那巨石之上……渐渐的,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双手并排着,交叠着……人群汇聚着,仿若一座更大的山……
喊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是比山崩更加浑厚的声音,却如同混着血的战鼓,悲怆而沉重。
水镜月仰头,眼中摇晃着清冷的月光,喃喃道:“这就是你找到的路吗?”
她提着月下无影刀,踏着杂乱的山石,一步一步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月光下的瞳孔渐渐扩散,黑如点墨的瞳仁旋转着,恍然间,仿若有无数的重影变幻……
“退后!”
黑色的身影腾跃而起,越过黑压压人群,衣袂翻飞间,长刀无声无息的出鞘,幽沉的刀刃在月光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咔——”
黑影落在巨石之巅,长刀没入巨石之中,裂纹如蛛网般扩散——
轰然崩塌!
尘埃落定,如神祇般降临的黑衣女子看着脚下的碎石,神情蓦然一怔——
巨石下是一把剑,暗淡如光,厚重如石。一旁的剑鞘上,黑色的布条散落在尘埃里,染着点点血痕……
黑衣女子蹲下,拂开剑鞘上的尘埃,握着那把沉沉的剑……
“呵。”她突然笑了,双眸恢复清浅的模样,手腕一转,剑尖点地,半跪着将半个身体倚在剑上,脑袋顶在剑柄上,颤抖着肩膀,咯咯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不由流出泪来:“千殇哥哥……我就知道……咯……你不会死……”
“咚咚咚……”
碎石滚落,碎裂的巨石旁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双染着血迹的手伸出来,低沉而虚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
“阿月,骗你哭一次,还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