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午,新任瀛洲镇守使陈继盛率领着之前云集于对马岛东侧海域的五百多艘大小船只,又一次出现在了对马岛严原港所在的海湾外面。
二十六岁的对马藩藩主宗义成,带着左右家臣侍从,站在严原港内金石山城的最高处,看着港外密密麻麻的明军和朝鲜战船,满脸的疲惫和忧虑。
宗义成虽然年轻,但是他从其父号称老狐狸的宗义智手中继承这个对马藩的藩主之位,至今已经长达十五年之久了。
在对马藩的历史上,宗氏面临过的生存危机有很多,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当年丰臣秀吉麾下的日本军队从朝鲜半岛上战败撤军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对马藩立刻就首当其冲地遭受到了朝鲜军队的报复,朝鲜人攻上对马岛,在岛上大肆屠杀对马藩的人口藩众。
当时的对马藩藩主宗义智带着藩士守军,凭借岛上的两座位于府中的金石山城和位于北方鸡知的清水山城,特别是清水山城中储存的大量粮草物资,坚守了很长时间。
不过到最后,被断绝了对外联络的宗义智,最终还是选择与气势汹汹前来报复的朝鲜人进行谈判。
最后双方达成了投降的协议,除了支付大量的赔偿之外,宗义智还决定向当时的朝鲜国王称臣纳贡。
当时的朝鲜在大明朝的帮助下经过了多年的战争,也算是练出来了一批可以作战的军队。
若是当时的朝鲜国王不要这个称臣纳贡的虚名,坚持灭了这个对马宗氏,那么对马藩如今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当时的朝鲜国王,也即是后来的光海君,没有架住一个日本大名向自己称臣的这个诱惑,同意了议和,对马藩活了下来。
从此之后十几年里,对马藩的藩主宗义成大玩儿两面派手段,一边继续向在内战中得胜的德川幕府称臣纳贡,一边向朝鲜的光海君这边称臣纳贡,并且还获得了垄断双方贸易的权力。
这也是为什么朝鲜这个当时与日本已成了世仇的国家,竟然会在双方大战那么多年之后,同意对马藩的日本商船在釜山这个地方开设倭馆,同意与他们进行贸易的原因。
因为当时的朝鲜人没把对马藩当日本人看。
这个做法便宜了宗氏家族,让这个僻居在一群贫瘠岛屿身上的宗氏家族很快就恢复了元气。
等到天启初朝鲜发生了政变和内乱,也就是光海君下台,绫阳君李倧(如今这个朝鲜国王李倧)上台之后,对马藩这边立刻就断绝了向朝鲜称臣纳贡这个事情。
而当时刚刚上台的李倧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得到大明朝的正式册封,而且北方又面临着女真人的严重威胁,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两面三刀的对马藩。
至于平壤的倭馆,朝鲜的君臣也不敢取缔。
因为一取缔,对马藩这边就派抢米的倭寇来袭扰,搞得朝鲜人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对马藩的宗氏家族把这个两头骗的两面派手法玩得是炉火纯青,不仅保住了家族的领地,而且还再次借着优越的地利位置而崛起。
这些事情,如今的对马藩藩主宗义成当然都清楚,在大明或者朝鲜这边足以被当作背信弃义的两面派做法,却是宗氏家族乃至是当时日本战国时代各地大名们的生存之道,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而这样的生存之道,也正是德川幕府时代各藩大名教育自己家族子弟的不传之秘。
作为宗义智的长子,宗义成当然精通自己家族的历史和智慧。
此时站在金石山城的顶上,往东远眺着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大明战船,宗义成的心中所思所想的正是家族的历史与智慧。
宗义成正想着,就看着海面上的大明战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冒出了火光,紧接着就又听见了“咣”“咣”“咣”“咣”一连串的炮声!
上百艘四百料的福船一字排开,围绕港口一起开炮,每次都是上百颗乃至数百颗弹丸一起打来,有一些射程远的,已经时不时地落在港口内的岸上。
而自己这边金石山城下面的严原港内,之前打得明军战船不敢进港的诸多炮台,却长时间地鸦雀无声,偶尔才会有某个炮台发出一声两声炮响。
不知道实情的,或许会认为这时严原港内的对马藩守军,又在玩弄诱敌进港的伎俩,比如此时身在明军战船上拿着望远镜观战的陈继盛、李性忠等人。
但是站在金石山城上的宗义成以及他从小到大的老师与谋主规伯玄方,却很清楚地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并不是什么诱敌深入,而是没有了弹药。
到了这个时候,宗义成的心中终于有了决定,扭头看着比自己打了将近三十岁的老和尚规伯玄方,语气坚定地说道:
“大师!本守心意已定,宗氏对马守的家业,不能毁在本守的手上!让弥兵卫去见敌军的统领吧!”
宗义成口中的大师,正是此时站在他身边的这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和尚规伯玄方。
因为德川家康自己是个佛教徒,同时极端排斥天主教,因此建立了德川幕府之后,十分尊崇佛教,日本和尚的地位非常高。
而且,这个时代的日本和尚,还没有像后世的日本和尚那样,烂俗到吃肉喝酒娶妻生子的程度,所以受到各藩大名的供奉,常常以各藩大名的老师或者信使的身份,参与到各项重大决策之中。
这个规伯玄方在宗义智没死的时候,就已经作为谋士侍奉宗义智左右了。
不管是当年对马藩往朝鲜纳贡,还是如今往江户纳贡,都是规伯玄方作为信使去经办。
宗义成更是打小就拜了他为师,因此对他十分尊敬。
“主君既已尽力,则不必愧悔内疚,且看明国统领如何作答!”
规伯玄方双手合十冲着宗义成鞠着躬说道:“以和尚之见,明国水师远道而来,其所谓问罪不过是为其藩国朝鲜所请。其来既远,其留也必不久。
“观其统领前番所送之信,所提种种要求并无灭亡对马宗氏之意。以和尚之见,此不得已之时,未尝不能答应。
“若其必灭宗氏,和尚与主君自是一起奋战到底,若其能存宗氏,主君忍得一时之辱,向其称臣纳贡又有何妨!此明国也,非朝鲜也!”
对马藩藩主宗义成及其家老柳川调兴,以及老和尚规伯玄方,原本以为这一批明国的水师和朝鲜军队,经过两场败退之后,应该撤兵才合常理啊。
就是不撤军,你也可以继续来攻打对马岛啊,只要你敢来,我就继续依托岛上的山城和严原港内的炮台工事跟你干,在火器占优并且占有地利的情况下,我也不怕你。
宗义成等人就是这么想的,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巡弋在港外的水师战船并不是来真正强攻,只是封锁了港口,阻断了对马藩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别说粮船、货船什么的进不来,就是自己想派个小船出去送信都送不出去。
一开始,宗义成、柳川调兴还觉得岛外的明国战船与朝鲜军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粮食用尽而撤退,只要自己坚守到了这一天,到时候恢复了岛内与岛外的联系,一切就都好办了。
然而没想到,封锁对马岛的敌船不仅几个月不撤退,而且这几个月内还不断地炮击港口,袭扰海岸,逼得对马藩的守军不停地开炮还击。
直到柳川调兴派人来报告说,城外严原港内诸多炮台的火药和弹丸即将用尽,宗义成方才发觉,自己陷入了困境。
而这个时候,经过了五月开始到八月末三个多月的海上封锁,岛上本就不多的稻米储存也快要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