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崇祯四年前的这个寒冬腊月,对于大明朝的许多地区而言,特别是北方的许多地区来说,都是一个残酷的季节。
从移民云集的河中地区,到边外塞北的归化、集宁,甚至包括条件较好的宣大地区与热河,都有成千上万的老弱病残,没有能够熬过这个严冬。
有的是因为饥饿,有的是因为严寒,而更多则是因为饥寒交迫所带来的疾病。
这些地区,尽管有着大明朝廷从京师及南方不断运送而来的粮食,尽管有着所在地区的官府在一直坚持不懈的赈济,却还是有着成千上万的新移民,没有能够扛住饥饿和严寒,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
自从去岁秋季颁布了招垦令以后,崇祯皇帝对于北上塞外屯垦的移民一直比较关注,一再谕旨边地的督抚、镇臣与三司,必须以安置救济北上灾民顺利度过第一个冬季为要务。
当北方的冬季到来之后,崇祯皇帝更是关注塞外几个地方的情况,要求河中巡抚衙门、宣大总督衙门以及热河巡抚衙门,每个月都要上报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移民人数。
十一月底,河中、宣大与热河三地上报的死亡总人数,首次超过三千。
崇祯皇帝还为此给孙传庭、杨鹤、马士英分发上谕,训斥他们安置与赈济移民不力。
但是到了十二月底,这三地再一次上报死亡总人数,更是超过了一万。
这一次,崇祯皇帝除了更加努力地督促内阁和户部加紧往热河、宣大与和河中等地运粮之外,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叹气了。
到了崇祯四年的一月底,当大明朝京师的百姓们,还在留恋着刚刚过去的春节之时,崇祯皇帝再次收到了河中、宣大与热河的死亡人数。
在塞北一年之中最为严酷的这个月份里,这三个地区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移民总数,再一次突破了一万。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崇祯皇帝对于孙传庭、杨鹤和马士英他们不断报送上来的数字,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
就仿佛死去的那些人,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移民,而只是一个个被写在奏折上的数字。
这些地方的移民百姓,即使有着大明朝廷以及各级官府的竭力救济,也依然有许多没有能够扛住饥饿、严寒与疾病。
由此可想而知,若是没有官府的全力接济,或者说即使有钱也根本买不到粮食的那些地方,该是如何一种残酷的情形。
崇祯三年的冬季到来之后,特别是崇祯三年的十二月和崇祯四年的一月,高迎祥麾下各部流贼盘踞的陇西之地,以及木速蛮各大头领盘踞的河西之地,就面临着这样一个极端残酷的局面。
如果说大明朝内地省份的缺粮,是相对性的缺粮,是受制于这个时代的道路条件太差和长途运输困难的话,那么西北流贼地盘和木速蛮地盘上的缺粮,则截然不同。
他们那里是绝对性的缺粮,与西北地区道路条件,以及长途运输的困难,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甘南陇西地区之流贼与河西之木速蛮辖区内的饥荒,与崇祯二年冬季之后发生的叛乱,与整个崇祯三年持续一年的干旱与战争直接相关。
当然也与大明朝官军从北面、东面与南面的严密封锁直接相关。
从崇祯二年以来持续的战乱,使得这些地区原有的汉人,大批量的逃亡流失,同时也使得这些地区的农田十有八九无人耕种,变成了荒地。
没有什么人种地,自然就不可能有多少收成。
再加上在持续了一年多的严重干旱天气里,西北地区更是首当其冲。
唯有宁夏地区沿黄两岸的垦区,因为三边总督府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耗费了大量人力开挖出数条引黄水渠,才算是保住了大部分的农田没有绝收。
至于其他的地区,不管是有条件的甘南陇西之地,还是本就干旱贫瘠的河西走廊,不管是高迎祥手下的流贼头子们,还是马进忠、米喇印、哈天喜等木速蛮世家头领们,都在忙着打仗争地盘,根本没在兴修水利垦荒种地上下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功夫。
结果,到了崇祯三年冬天的时候,当初酿下的恶果,很快就彻底显现了出来。
至于马进忠、米喇印、哈天喜这类世居西北的木速蛮将领们,还好说一点,毕竟都是西北木速蛮的世家大族出身,祖辈经营河西多年,还算有些储备积存。
而且,这些人麾下的木速蛮乱民们,也大多是以放羊为生,即便是甘州、肃州等地的粮食没有了多少储备,他们这些人也还可以靠着积存的羊群过活。
但是,高迎祥手底下的各路流贼头子们,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当初马进忠等木速蛮将领们聚众作乱的时候,早就已经将此地搜刮过多少遍了。
等到马进忠、马光玉、马守应等人从陇西撤离的时候,更是把能够带走的东西全部都带走了。
别说牛羊牲畜了,连能喘气的活人都没给他们留下多少。
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之下,对于盘踞在兰州城内的高迎祥,及其麾下各路心腹将领还好一点,当初打下兰州的时候,兰州城内的肃王府里还有一定数量的粮食。
然而,那些被高迎祥分别派了出去的将领们,比如前往河州和临洮驻守就食的左路副元帅刘希尧与右路副元帅张献忠各部人马,可就惨了。
别说没有过冬的衣物了,就是过冬的粮食也基本上没有几颗。
也因此,到了崇祯三年的寒冬腊月里,各路流贼盘踞的地区,从临洮到河州,再从河州到兰州,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十一月里,能够搜罗找到的粮食早就吃完了,而能够找到的牲畜也早被吃光了。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临洮城内的流贼右路军副元帅张献忠麾下饥肠辘辘的各个营头,就开始吃用之前搜罗抓捕的那些木速蛮两脚羊了。
至于在崇祯三年的十月底就丢掉了安定城的罗汝才,也带着麾下幸存的四五千人,在十一月初的时候逃到了临洮城内,再次依附张献忠的大西营为生。
一开始,像罗汝才这样的大人物,还能够得到一些粮食供应。
虽然是存放了两三年之久的糙米或者高粱米,但好歹还是可以下咽的粮食。
可是到了十二月里,临洮城内彻底断了粮,就连流贼右路军副元帅张献忠自己的中军大帐,都没有一粒糙米可以熬粥了。
至于曹操罗汝才这个丢掉了安定城,使得临洮和兰州同时直面官军威胁的“罪魁祸首”,就更不会有粮食可以食用了。
张献忠麾下各部,以张献忠本人为首,都开始食用两脚羊。
然而罗汝才却做不到这一点。
尽管曹操营各部营头之中,早就有人偷偷摸摸地以人为食了,但是自诩文武双全的罗汝才本人,却对吃人这件事始终解不开心中的结。
罗汝才的阴狡诈与冷酷无情,在出身西北的众多流贼头子当中,也是数得着的。
可是其阴狠冷酷的个性,与张献忠的那种变态式的残暴,却有所不同。
张献忠可以面不改色地当着麾下众多部将与干儿子们的面,抱着一个个或烤或蒸或煮的胳膊和小腿肉大快朵颐,并赞叹其美味,而罗汝才却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光是让他看着被送到眼前已经剥掉了外皮、剁掉了手掌,其实已经与羊腿相差不多的前臂,他就难忍心中的嫌恶。
罗汝才出身贫寒,但是造反之后却性喜豪奢,每餐大鱼大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很有一点暴发户的做派。
与此同时,罗汝才又极其好色,每到一地必搜罗美女,不娶妻只纳妾,身边的美貌小妾常常多达百人之数。
这样一个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美女艳妇的流贼头子,如今颇有点吃不下这种地狱一般的苦头,忍受不了眼前鬼气森森的生活了。
尤其是,当他受邀出席张献忠府里的宴会之时,看着宴席上堆积的被烹制好了的“羊腿”,一想到这是某个男人或者女人的胳膊,他就会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将胃液和胆汁全都吐出来。
而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这个有点挑食的毛病,就会成为八大王张献忠及其麾下众将领头目的一大笑柄。
到了十二月底,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已经骨瘦如柴、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的罗汝才,不得不下令宰杀了自己最后一匹最心爱的战马,才勉强让自己度过了一个能够有东西可吃的除夕之夜。
而且就是在这个除夕之夜里,罗汝才将自己一直舍不得丢弃的几十个美貌小妾们,全部一个不留地赏给了手下,以便让跟随自己已久的心腹队伍,可以在临洮城寒冷的除夕夜里,能够有东西可以果腹。
同样也是在临洮城这个如同地狱一般的除夕之夜里,罗汝才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