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也就是崇祯四年正月初六的夜里,吴汝义等几个人,带官军的答复,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又悄没声息地回到了临洮城中。
吴汝义向罗汝才原原本本地禀报了这一行的见闻。
并且,他也原原本本地将武安伯王廷臣对其提出的无条件投降的三个要求,禀报给了一向老谋深算的罗汝才。
近卫军第四镇都统制使武安伯王廷臣的强硬态度,有点出乎了罗汝才的意料。
要求他无条件献出由他的部下镇守的临洮城东门,这是他联络请降的应有之义。
甚至将来官军入城之后,要求他无条件听从官军指挥跟随官军作战,也就是临阵倒戈,向八大王张献忠的所谓大西营发动进攻,这一条,他也想到了,也可以接受。
但是唯独第三条,即无条件地交出所部人马,而换来的却只是保住性命,以及等待官军为他请赏请封,却让他心里暗自恼怒。
而且除此之外,武安伯王廷臣竟然没有再多给他罗汝才任何一句板上钉钉的承诺。
比如说,到底能为他罗汝才以及曹操营里的部将骨干们请来什么样的封赏。
这些问题,是罗汝才以及罗汝才身边的心腹部将们所最为关心的。
但是,在这个方面,吴汝义什么也没有带回来,甚至连一句准话都没有给他带回来。
这个情况,让本来心急火燎想要请降的罗汝才,及其身边几个亲信部将归顺朝廷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就这样,罗汝才请降的事情,拖延到了正月十五日还没有做出决定。
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八大王张献忠召集各部将领,在临洮城内的义军右路元帅府里大开人肉宴席,并请了罗汝才及其麾下曹操营的部将们过去赴宴。
就在这场宴席之上,八大王张献忠发现,过去那个每招必来并且有意投靠自己的曹营部将李兴,这一次没有出现。
有点狐疑的张献忠,在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儿,亲自向罗汝才询问了李兴的行踪。
罗汝才心里有鬼,尽管当场十分镇定自若地告诉张献忠,说李兴带着一部人马巡守东门无暇来此,算是应付了过去,但是回到自己的东门大营以后,却是心生恐惧。
与安定城的朝廷官军联络请降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罗汝才自己麾下的几个心腹人物,比如他的谋士吉珪和部将“一块铁”吴汝义、“一堵墙”王允成以及“东山虎”王克生等寥寥数人。
若是搁在过去,罗汝才自占一地,或者自守一城的时候,他爱投降不投降,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他。
但是如今,他丢了安定城,前来临洮城中投靠张献忠,等于是寄人篱下,那可就不再是他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时候了。
一旦让张献忠知道他曾经瞒着自己与朝廷的官军联络过,那么杀身之祸恐怕就转眼而至了。
最可怕的还不是死,而是被杀死之后,自己的尸骨还很有可能成为饥饿的大西营士卒的果腹之物。
所以,在张献忠有意无意地询问了李兴的行踪之后,罗汝才一回到自己的大营,就开始疑神疑鬼,坐立不安了。
当天夜里,整个临洮城进入夜深人静之后,罗汝才秘密派人传来了吉珪、吴汝义、王允成、王克生四人。
且说罗汝才将堂上所有亲兵都撵了出去以后,就着如豆的灯火,打量着几个心腹的面孔,叹口气,低声说道:
“八大王今晚既然问起了李兴,再往后怕是难以瞒得下去了!今晚叫你们前来,就是要再说说是降是走的事情!不论如何,今夜必得定了下来!”
罗汝才说完这话,现将目光锁定在了吉珪的脸上。
吉珪这个人原来是延安府下面一个县衙的文吏,崇祯元年的时候,被西北的流贼队伍破了县城强行掳走,久而久之,渐渐从了乱贼,并且颇得罗汝才的信任,两三年下来竟也混成了曹营的谋士。
吉珪这种县衙小吏出身的人,当初决心从贼,原也是有当个新朝从龙之臣的想法,只是自从流贼于山西大败之后,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知道改朝换代可没有那么容易。
特别是在安定之败以后,真正见识到了官军新式火器的强大威力,曹操营数万义军,半日之内死的死降的降,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从此就开始倾向于归顺朝廷了。
只是他也没想到,夺取了安定城的近卫军将帅们这么“不讲理”,给的条件这么苛刻!
吉珪倒是有心再联络一下巩昌府的陕西总兵官王承恩,但却被罗汝才麾下的其他部将却直接拒绝。
此时吉珪见罗汝才深夜相招,知道事情到了最后决定的时候,又见罗汝才第一个就询问自己的意见,当下略一想,说道:
“将军!如今八大王既然见疑,此地即不可久留!以学生之见,为今之计,我等要么降了官军,从此吃粮吃饷,要么撤离临洮,继续一路往西!除此之外,学生实无他法!”
吉珪四十来岁,身体又干又瘦,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说完了这话,看了看阴森不语的罗汝才,继续说道:
“若是将军不满意王廷臣提出的条件,学生愿意亲往巩昌府(后世甘肃陇西市所在)一行,看看陕西总兵官王承恩能不能说下来更好的条件!
“若是将军无意从此归顺朝廷,学生一样誓死追随将军西去!只是学生当年身为小吏之时,曾往河西湟中之地去过,彼处山高地贫,人烟稀少,兼且多非我等族类,若将军前往,择其一地存身或者可以,若要成就一番事业,从此怕是难上加难了!”
说完了这话,吉珪冲着罗汝才躬身行礼,然后低头垂首抱拳不语。
“大哥啊!要投陕军可不成!咱曹营当年收了李兴这厮,可是把陕军得罪透了!再说真要投过去,洪承畴这狗官可不是个能投的人啊!”
罗汝才还没说话,其麾下号称一堵墙的部将王允成抢先发了话。
这话说得没有错,若是陕军可以投,当初与陕军杨世恩部为邻的时候,罗汝才兴许就降了。
对于罗汝才来说,投降不投降以及向谁投降绝不是一个问题。
历史上的罗汝才就是个反复无常的人,若是今天打输了,觉得当个义军头领没希望,混不下去了,他马上就会选择投降。
等到有一天看见了机会,积攒了力量,觉得投降没意思了,他就又会立刻扯旗造反,重新作乱。
所以,对他来说,如今到了快要混不下去的时候,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要不要投降的问题,而是向谁投降的问题。
正月初一的夜里,派出吴汝义带人联络武安伯王廷臣,也是经过他的认真考虑与反复遴选的。
此时听了吉珪与王允成的话,罗汝才沉默着点了点头:“联络巩昌府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洪承畴绝不可信!”
说完这话,罗汝才又坦叹了口气,说道:“吉先生说的倒没错!西北贫瘠且多异族,我若去了,怕也难以立足!况且闯王在彼处,一山岂能容二虎!”
罗汝才说完这话,人人都是沉默不吱声。
事实上,安伯王廷臣肯于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之前罗汝才人在安定的时候,为什么不向当时身在靖宁的三边总督袁崇焕投降?
如今他早逃到了临洮,又为什么不向距离临洮更近一点的巩昌府陕军总兵王承恩投降?
这其中的原因,曹营的几个部将自是人人皆知。
说起来,袁崇焕和洪承畴这两个人物,如今在西北,那可是流贼与木速蛮将领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噩梦。
只要这两个人还在西北,那么流贼也好,木速蛮也好,恐怕宁死都不会向这两个人投降。
因为投降过去之后,很可能会死得更惨。
罗汝才想到这些,再一次叹了口气,默默不语。
这个时侯,前一阵子出使了安定城官军营地的“一块铁”吴汝义,突然抱拳说道:
“大哥!兄弟有句话原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眼下却非说不可了!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营难堪两帅!
“大哥带着我辈虽称替天行道,但到最后,或者南面而臣人,或者北面而臣于人,此二者必居其一!不论为顺为逆,天下道理莫不如此!
“今日我曹营既然到此境地,大哥即与八大王并肩南面而立,恐已不可得!以兄弟之见,今日与其北面而事八大王,莫不如北面而事朱天子!朱天子家,有天下且三百年,降之并不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