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冬季,对喀喇沁部来说,是一个非常灾难性的季节。
其实每年的冬季,蒙古草原上牧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干旱和严寒导致大量牧草过早地枯死,等到冬季来临的时候,成群的牛羊被冻死饿死。
作为察哈尔部与大明之间的屏障,每到这个时候,喀喇沁总能左右逢源,既能从大明这边得到钱粮上的资助,又能得到林丹汗时不时的拉拢和封赏。
但是到了天启七年的冬季,原来主张联合东蒙古诸部共同抗金的袁崇焕下台,而对喀喇沁还算不错的林丹汗也被后金军队击溃西迁,一直左右逢源、两面讨好的喀喇沁,突然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了。
北边的敖汉、奈曼诸部背叛了察哈尔蒙古的林丹汗,彻底倒向了后金,在表面上甚至已经算是喀喇沁的敌人。而南面的大明如今新换了皇帝,正在忙着政治上的内斗和清洗,根本无暇顾及塞北。
一向喜欢投机的喀喇沁台吉布尔哈图,顿时没了主意,不知道是应该跟着其他东蒙部落投靠后金好,还是应该坚持百余年来的路线,继续跟着大明混吃混喝。
之所以他会这样犹豫不决,是因为喀喇沁不像更北边的部落那样远离大明的边墙。一旦喀喇沁选择彻底投靠后金,那么一方面很可能将不得不充当后金进攻大明的炮灰。而另一方面,因为喀喇沁就守着大明的北大门,距离明朝的蓟镇、宣府太近了,一旦背离大明,很可能第一个遭到报复性的攻击。而且当年的蓟镇总兵戚继光,也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
即便如今的大明边军,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实力,但是灭了喀喇沁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整个喀喇沁部如今也才三四万人口,加上依附喀喇沁的其他小部落,能够上马作战的青壮骑兵,也不过六七千人而已。
所以布尔哈图不得不小心谨慎,深思熟虑,面对敖汉部的劝降,一边继续与其保持态度暧昧的联络,另一边则派出依附自己的小部落,继续向蓟辽督师府请求粮饷赏赐。若是大明对自己完全不管不问,那么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也只好投靠后金了。
但是炒花、贵英传来的消息表明,大明对喀喇沁部的要求,还是挺看重的,要派人亲自过来探视和慰问,不仅有大量的赏赐,而且还准备设立榷场,与东蒙诸部开边互市。
在布尔哈图着急等待的时候,陈仁锡带着人马,已经先后到过了奈曼部和敖汉部,如今正在一路南下,赶往喀喇沁的途中。
陈仁锡没去科尔沁,因为科尔沁早已是后金的铁杆,但他对奈曼部和敖汉部仍然抱有幻想。毕竟这几个部落都曾是林丹汗的麾下,曾经跟着林丹汗,配合大明军队,与后金战斗过。
但是当他带着人马,先后到了奈曼部和敖汉部的大帐驻地之后,两部首领对他虚与委蛇、不热不冷的态度,令他感觉到了一丝丝危险,找了个时机,就不告而别,匆匆离开了。
王振远、陈国威不仅是宁远城的武进士,而且是宁远城的豪商,在林丹汗与大明的蜜月期,专门经营辽西与东蒙的粮食皮货贸易。他们对西拉木伦河流域的势力变化非常敏感,对东蒙古诸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非常熟悉,在林丹汗战败西迁之后,很快就觉察到了奈曼等部对大明态度的变化。
这一次的探查,也基本上证明了他们之前的判断,奈曼和敖汉以及更北边的诸部不仅背叛了林丹汗,而且背离了大明,如今已经投靠了后金。这绝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三月初十,已经在辽西边墙之外的东蒙古草原上奔波了快一个月的陈仁锡,终于带着曹文诏等人穿过了奴鲁尔虎山,进入了更加开阔的大草原上,喀喇沁部台吉布尔哈图的大帐,就在这片草原的中心。这个地方就是后世的赤峰南部地区。
一行人进入喀喇沁草原不久,就有一队百余人的骑兵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冲着他们疾驰而来,最后在百步之外控马停下。
这百余人的骑士,手里拿着形制不一的弯刀,身上衣着肮脏破烂,被说铁甲了,多数连个皮甲都没有,而且只有部分骑士的马上拥有马鞍。
陈仁锡下令停下,一会对方骑兵之中走出来两骑,呜里呜拉地说了一通话,陈仁锡、曹文诏当然都听不懂,但是身边的王振远、陈国威都懂蒙语,至少东蒙诸部通用的蒙语,都能听懂并顺畅交流。
王振远对陈仁锡说道:“对方出来的那汉子,称自己是这队骑兵的首领,名叫青格尔泰,问我们是什么人,来这么做什么。”
陈仁锡于是让王振远带人前去交涉,说明来意。过了一会儿,王振远回来,说已经向对方表明了来意,但是需要等待对方回报台吉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向。
一行人原地等候一个时辰左右,对方派出去回报的人终于回来了。
那个名叫青格尔泰的汉子,又是呜里呜拉一通话,然后带着手下的骑士转身往西驰去。王振远说:“他们已经禀报布尔哈图台吉,确认我们是喀喇沁的朋友,让我们跟着他走。”
陈仁锡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曹文诏,曹文诏则点了点头。于是陈仁锡带领一行人,跟着那队喀喇沁游骑的后面,往草原深处奔去。半个多时辰以后,约莫行了二三十里路,终于在翻过一个小山包之后看见了连绵成片的蒙古包,这里就是喀喇沁台吉布尔哈图的大帐驻地了。
陈仁锡一行人跟着青格尔泰奔下了山丘,来到了那片蒙古包所处洼地的边缘,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头戴皮帽、衣着华丽的汉子在等候。
陈仁锡知是喀喇沁的台吉布尔哈图,于是喝住众人,远远地就下了马,步行过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站定,拱手说道:“大明辽东镇监军御史陈仁锡,前来拜会布尔哈图台吉。”
随行在侧的王振远赶紧翻译过去。只见那位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随从簇拥在中间的锦衣华服汉子,拨开身边的随从,向前走了几步,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道:“我就是喀喇沁的台吉布尔哈图,陈大人远来辛苦,若是信得过我喀喇沁对大明的忠诚,就请随我到大帐内见面说话。”
陈仁锡一听对方会讲官话,心中也是一喜,冲曹文诏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王振远、陈国威,还有从赴任辽东起就一直随行在侧的锦衣卫百户官胡一魁,跟着布尔哈图,往营地中心的大帐走去。
营地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后形成的泥泞和污水,还有随处可见的人畜粪便,破旧的蒙古包,蓬头垢面的牧奴,以及围栏里瘦骨嶙峋的牛羊,无不显示出喀喇沁如今的穷困。
但是喀喇沁牧民的穷困,似乎没有影响到布尔哈图台吉的奢华生活,进了布尔哈图议事的大帐,里面的陈设却是十分的奢华,中间是个大的火塘,大帐入口的对面是一个虎皮装饰的座榻,而火塘的东西两面,也是各摆着一排铺垫着鹿皮的明式座椅,地面上也是铺着鹿皮,鹿皮下面则是一层厚实的木板,大帐的四周挂着弓箭和弯刀。
虽然到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但是陈仁锡还是按照规矩,在大帐里面左手第一的位置上坐下,王振远、陈国威、胡一魁则站立在他的身后。
双方坐定以后,布尔哈图说道:“听说陈大人是大明的探花郎,今日来到我的大帐,喀喇沁部也算是沾了文曲星的光,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陈仁锡说道:“台吉客气了,我虽是探花,但大明如我这样的人实在是数不胜数,一个探花算不了什么。今日奉命前来喀喇沁拜会台吉,实是因为之前贵部炒花、贵英等部落叩边求赏,请开互市,贵部报称去冬草原雪灾严重,诸部困顿异常,朝廷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慰问,若灾情属实,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自当赐予钱粮,予以赈济。”
布尔哈图听完这话,看了看侍立身后的另一位老者,说道:“这是喀喇沁最有智慧的必勒格那颜,喀喇沁的灾情他最清楚,就让他向贵使分说。”
站在布尔哈图身后的毡袍老者躬着身子,也用官话说道:“大明的探花郎,您是有智慧的人,如今来到我喀喇沁,一路行来,该见的也都见到了。去年春夏以来,草原上连续数月无雨,牧草全部枯死,入冬后又有数十年来未曾见过的白灾,各部牧奴牲畜都是冻死无数,察哈尔部西迁,喀喇沁诸部求告无门,不得不向大明求助。
“我喀喇沁归顺大明皇帝陛下已有百年,百余年来,但凡白灾,皇帝陛下皆有恩赏钱粮。如今遣人叩边求赏,乃是遵守惯例,愿探花郎如实奏告大明皇帝陛下,尽快赐下钱粮,助喀喇沁度过春荒。若如此,喀喇沁诸部对大明皇帝陛下必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个必勒格话里透漏的信息很丰富,如果大明给钱给粮,喀喇沁就依附大明如故,若是不给钱不给粮,那么喀喇沁就要考虑是不是继续依附大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