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烈日已经升过屋顶,宁远城中的大街小巷行人寥寥,却是一片肃杀气氛。
鹿善继正在宁远北门城楼上的临时住处,与吴襄、杨国柱、祖大弼等人,一起布置城中兵力与防务安排,突然听见孙钤在门外禀报:“督师大人,刚刚南门传来消息,说是京师东厂来人,在城外扣门,急切追问督师下落,南门守卒不知就里,只说督师现今就在城中,但并未放其入内。属下以为此事紧急,请督师尽快决断。”
又经过一夜休整之后的鹿善继,如今已是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略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当即说道:“速去传令,请京师来人北门相见!”
说完这话,吩咐吴襄等人下城各自带好所部兵马,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过得一刻钟左右,只见三百余骑,远远地沿着城下驰道急奔而来,最后在北门外停了下来。
孙钤让守城士卒放下一个吊篮,然后收上城,验看了对方令牌,确认是东厂人员,马上下令打开城门,将三百余骑放入城中。
方正化一路上都没有亮明身份,如今到了宁远城,自然无需隐瞒。因此刚进城来,就对孙钤等人说道:“本官东厂提督方正化,你家督师鹿大人何在,快带本官前去见他!”
就在城楼之上的鹿善继,远远地听见此话,大吃一惊,马上说道:“方公公竟然亲临宁远,快请上来,快请上来!”
鹿善继一边说着,一边也是连忙下城亲迎。
孙钤等人听鹿善继如此说,也是赶紧行礼,同时派人安置随行而来的东厂一众人员。
鹿善继带着方正化上了城楼,进到一处厅中,等着方正化喝了几口茶水,缓过了劲儿,然后说道:“方公公不远千里,亲自前来宁远面见与我,想来是陛下已经知道宁远兵变的事了。不知道皇上可有口谕带给鹿某?”
方正化放下茶碗,微笑说道:“鹿大人真神人也!咱家前来宁远,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如今宁远兵变的情形,陛下已经知道,但知之不详。因此,陛下领着军机处议定,宁远兵变的处置全由鹿大人做主。咱家到此,一是传旨,二是配合。”
说完了这些话,方正化回头对一个贴身随从说道:“朱甲三,把东西拿出来吧!”
那名叫朱甲三的粗壮东厂探子,随即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又从中取出一卷纸来,并将纸卷恭敬地递到了方正化的手中。
方正化接过纸卷,对鹿善继说道:“鹿大人,这是皇上的密旨。除你之外,皇上只给咱家看过,派咱家来就是配合鹿大人你尽快依旨平灭此乱。”
鹿善继见方正化说得郑重,连忙接过密旨,打开默看。
崇祯皇帝让方正化带给鹿善继的密旨,除了告诉鹿善继自己对振武营、广武营参与兵乱的一众将佐士卒的处置原则,另外还指给了鹿善继平乱时可以采取的一个方法。
这个方法就是十一抽杀律。
十一抽杀律,是古罗马军队惩治军中士卒集体违纪、哗变或者叛乱的一种方法,针对的正是那种法不责众的心理。
多数人以为大家集体违反纪律,就不叫违反纪律,上面不敢也不愿将严厉的惩罚施加给所有人。
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从众心理或者集体违纪的事情反复发生,平定了斯巴达克斯大起义的古罗马大将苏拉发明了这种方法。
对于集体违纪,有时候人比较多,自然不能一股脑儿全杀了。但是又不能不处置,怎么办呢?就从十个人中随机抽签选取一个,或者十个人中搞民主推出来一个,杀掉。
这样一来,所有跟着叛乱或者集体违纪的人,就都有可能受到严厉的处罚,震慑的效果要比只除首恶好的多了。
当然了,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告诉鹿善继这个方法,除了给以后军队可能发生的集体哗变,立下一个严酷惩治的先例和规矩,达到震慑骄兵悍将的目的以外,还有别的一些用心。
比如说,使得本来就是因利而聚、并不团结的两营乱兵,变得更加一团散沙,甚至发生内讧内乱。
鹿善继看完了崇祯皇帝给他的密旨,自然也了解了皇帝的心思,他把看完的密旨又交回到方正化的手中,方正化接过来转手交给了朱甲三,冲他点了点头,朱甲三马上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火镰火绒,生出火,当着鹿善继的面,把那卷纸片化为灰烬。
转眼之间,午时已到。
杨国柱、祖大弼带着杨声远,从城中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上得城头,看见了一直在城楼上安坐等候消息的鹿善继、方正化等人,马上说道:“禀报督师大人,彭簪古、张正朝等人带着人马到了钟鼓楼,说要在钟鼓楼之上拜见督师大人,商议哗变善后事宜。卑职等让他前来北门,彭簪古、张正朝等人只是不肯前来。”
听得此言,鹿善继与方正化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鹿善继随即说道:“既如此,杨国柱、祖大弼,你们前头带路,吴襄,你带人留守北门。本部院与方公公就勉为其难,到钟鼓楼去会会这个彭簪古张正朝吧。”
此话说罢,一众将佐安排停当,杨国柱、祖大弼领兵在前,鹿善继、方正化带人在后,一路往钟鼓楼而去。
宁远城的钟鼓楼,正位于这个四方城的正中心。东西和南北两条贯通城池的主干道在此交汇,而钟鼓楼就在这个交汇点上。
整座钟鼓楼楼高三层,人们立于楼上,即可俯瞰整座宁远城。
若是此时往北看去,眼力好的,就能看清楚北门那边来了多少人。
此时此刻,彭簪古、张正朝、李明辅、吴国麒四人,就站在钟鼓楼之上,满怀心思地凝望着北门方向。
这时,李明辅说道:“大哥,他们来了!”
四人年纪相仿,李明辅口中所说大哥,指的正是彭簪古,因为在广武营中彭簪古为参将,而李明辅是游击,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彭簪古看了看张正朝,说道:“正朝兄弟,你我两营弟兄跟着咱们到今日,兄弟我不想让他们没了下场。怎么样?咱们略略退让一步,给兄弟们挣出一条活路,你看如何?”
历史上的张正朝,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处,但是最终被处斩的那十几个人,却都是他和张思顺出卖给袁崇焕的替罪羊。
所以这个人,也没有抱定什么必死的信念,但凡给他一条活路,他就不会自己往死路上走。
然而张正朝还没说话,吴国麒却先说了,只听他说道:“彭大哥,如今这个局面,还得靠大哥你来从中转圜。弟兄们一不小心弄死了那些文官老爷,此事恐怕不好善了。兄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只要咱哥几个能得保富贵,绑上几个烧杀抢掠的王八蛋来,交给督师大人,当众砍了,对上,给皇帝老子有个交代,对下,平了城中百姓的民愤,对大家都是好事。正朝兄弟,你说是不是?”
张正朝自从铤而走险发起了兵变以来,连着几天,都没有能睡一个囫囵觉,如今的脑子里更是像一团浆糊,又怕又累,身心俱疲,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刚要说话,却听广武营游击李明辅再次说道:“如今咱们既已公推彭大哥为首,自当惟彭大哥马首是瞻,这也正朝兄弟你当初说的话,这话如今还算不算数?!”
张正朝先是拿手双手使劲错了搓脸,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兄弟我现在早已是乱了方寸,与督师大人商谈招抚的事情,我一个把总官,哪能插得上嘴,自然是全凭彭大哥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