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郑芝龙来说,温体仁的一石二鸟之计,并不是什么难以识破的阴谋,而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
阳谋的意思就是,即便你知道这是一个坑,你也得睁着眼睛往里跳。
于公而言,郑芝龙已经归附了朝廷,虽然目前还处在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但是对于他们这种海商兼海盗出身的人物来说,信义有时候真的很重要,至少表面上来说是很重要的。
郑芝龙起初跟随李旦在日本混,被李旦赏识,成了李旦的义子,混的是风生水起,靠的就是信义二字。
李旦死了之后,基本上继承了李旦的事业,虽然十分年轻,但是能够做到让多数人抛弃李旦的亲儿子而追随他,靠的也是信义二字。
李旦死后,郑芝龙带着队伍投奔东番笨港开创基业的颜思齐,对颜思齐也基本上做到了恭恭敬敬,取得了颜思齐的信任。
所以在颜思齐死后,他又如愿以偿地继承了颜思齐的基业。
就这样,从郑芝龙带着弟弟郑芝虎离家出走,跑到濠镜澳投奔自己的舅父当学徒跑海贸开始,在短短的六七年时间之内,就一跃而成为东亚海面之上最强大的一支海盗力量。
直到崇祯元年归附朝廷的时候,郑芝龙也不过才二十四岁罢了。
而此时的郑芝龙,却已经由一个海盗成为了驻守大明东南沿海海贸最盛之地的金夏海防参将。
郑芝龙原名郑一官,出身泉州南安县城的一个官府吏员世家,其父郑绍祖以及上溯数代都是南安县的吏员。
虽然机缘巧合做了海盗头子,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重回岸上,脚踏实地地当一个朝廷的官员。
因此成为闽浙沿海最大的海盗头子之后,郑芝龙从来不肯坏了自己的名声,特别是在福建沿海一带,虽然也上岸抢掠、打劫海商,并且多次与官府前来围剿的水师激战,杀死杀伤官兵无数,但他很少屠杀沿海无辜百姓。
天启六年、七年,福建连续大旱,漳州、泉州一带饥荒严重、民不聊生,郑芝龙还曾运粮救济灾民,并且招揽漳、泉百姓出海,到东番垦荒谋生。
所以郑芝龙在漳州、泉州等闽南沿海一带的百姓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兄弟们留下一条后路,以便有朝一日能够招安上岸,安稳做官、享受富贵而已。
而当今朝廷对他可谓不薄。
由盘踞澎湖金门的海盗头子,成为镇守闽南沿海的海防参将,这个由贼到官的转变,不光是身份上发生了可以光宗耀祖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取来往船只的税款了。
当然了,郑芝龙这个人虽然非常有手腕,但是他的见识与之前的大海盗李旦、颜思齐相比,还是不够开阔。
他生长在福建同安的大家族里面,虽然十七八岁就靠海吃海,开始了海商兼海盗的冒险生涯,但他对海洋的认识,却与当时许多大明内地之人差不了多少。
就是说,一旦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岸上享受生活,那么他一天也不愿意在海上奔波冒险。
所以,当朝廷封他为海防参将,并且将其驻地设在其家乡同安县城之后,他就将他的海防参将府设在了同安,其麾下三四万原海盗部众,一半安置在了东番卫的五个千户所,一半安置在了同安到南澳的大小岛屿之上,比如澎湖、金门、厦门等地,部分陆师也跟着他上了岸,作为营兵与福建沿海卫所一起,驻守在同安到南澳的沿海陆地之上。
自从招安上岸之后,二十四五岁的郑芝龙立刻就成为了闽南沿海的土皇帝,闽浙总督温体仁、福建巡抚熊文灿以及泉州知府兼泉州巡海道蔡善继,既然招抚了他,当然多数时候都是惯着他。
除了郑芝龙从出海的海商那里收取的税银有三成需要上缴给户部太仓以外,不仅其他的税银留作自用,而且但凡闽南海上的事务,全数委托给他这个金夏海防参将来处置,闽浙总督衙门、福建巡抚衙门,以及泉州海巡道衙门很好地遵守了当初招抚之时的承诺,从来不去干涉。
所以郑芝龙上岸之后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自在,除了每三个月上缴收到的三成税银之外,官府这边完全不管他,而他又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去讨伐其他不服的海盗,还可以打着朝廷的旗号对来往闽海等地的过往船只收取税款,日子过得是前所未有的安逸。
老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管是什么英雄好汉,一旦过惯了安逸享乐的日子,人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
郑芝龙及其众兄弟,以及之前十八芝之中的不少骨干,就是这样,如今个个头上有了官帽,手里还有部众,而且能够坐地收银,这还不到一年,不少人就对曾经刀口舔血的海上生涯产生了厌倦。
即便是之前一度反对招安上岸的郑芝虎、郑芝豹,也改变了想法。
泉州南安郑氏是一个大家族,郑芝龙兄弟众多,光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有四个,除了他以外,还有郑芝虎、郑芝豹、郑芝彪。
此时的郑芝龙不满二十五岁,而郑芝虎刚刚二十三岁,郑芝豹才刚满二十岁,其最小的一个亲弟弟郑芝彪也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如今都有了朝廷赐给的官身。
这个南安吏员出身的郑氏家族,因为郑芝龙的率众归附,一跃而成为了泉州南安真正的豪门。
对这一点,郑芝龙兄弟以及郑芝龙所在的南安郑氏宗亲,都还是很满意的。
正因为如此,面对福建巡抚熊文灿亲自带来的闽浙总督府调令,郑芝龙才不敢违抗,即便是知道这其中必然有着温体仁的其他谋划在内,他也要接受这个调令。
对他来说,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他的部众有三四万之多,而且对他的基业毕竟在海上,调出去五千陆师,改变不了什么大局,而且同时也能够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实力,彰显自己的存在。
另外一方面,温体仁向一石二鸟,郑芝龙及其麾下幕僚陈晖、何斌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这些陆师都是自己从闽南漳州、泉州一带招募而来的闽南子弟,绝大多数的家人亲眷,都已经迁移到了东番卫,而其中领军的又都是自己的亲族子弟或者亲信部下,根本不可能背叛自己。
如今朝廷把这些人调到了浙江,若是他们立了功,朝廷自然要他们加官进爵,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若是浙江的战事拖延,这些人还可以在浙江立足,自己的地盘也会随之扩大。
温体仁有他的一石二鸟,郑芝龙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举两得。
就这样,到了十二月底的时候,郑芝龙的二弟,二十三岁的郑芝虎在郑兴、陈晖的辅佐下,带领着郑家的水师船队,跟着闽浙总督温体仁,一起沿海北上,来到了杭州湾,然后跟着舟山守备翁之琪带领的浙江水师船队,驶进了钱塘江。
最后,在浙江巡抚范景文、新任提刑按察使蔡懋德,以及新任镇守总兵官张存仁等人的迎接之下,闽浙总督温体仁率领着六千来自福建的军队进了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