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看完闽浙总督府的奏报之后,一个人待在乾清宫的书房之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这个情况可是把前来报送军机处文档的沈廷扬吓得不轻,以为皇帝这是忧虑过重所致。
但是眼看着乾清宫里的总管太监王承恩垂手侍立,不言不动,沈廷扬也不敢出声,唯恐打断了皇帝的思路。
沈廷扬正在焦虑之间,突然看见,皇帝陛下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扔在了面前的书案上,借着这个机会连忙说道:“陛下不必过于忧虑,荷兰红毛夷在东番岛上人数不过千余,如今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只是凭着手中的火枪,远胜于东番岛土番罢了。若是遇上了我大明官军,未必能占得了什么好处。”
沈廷扬这话说的倒是没错,不过他却误会了眼前的皇帝。
崇祯皇帝担心的不是荷兰人,他所担心的是郑芝龙。
好在此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许多之前没有来得及好好梳理的事情,如今想清楚之后,他对东南沿海的稳定并不担心。
包括对于东番岛上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他都不怎么担心。
正如沈廷扬所说的,荷兰人或者西班牙人再怎么船坚炮利、火器精良,他们对于台南的统治或者说殖民,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人口。
十七世纪的荷兰,虽然殖民地众多,海上力量强大,号称“海上马车夫”,但是其整个国家的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过才一百五十多万人而已。
西班牙的海上势力,到如今虽然依旧十分强大,但是此时他们在菲律宾的驻军,全部加起来也从来没有超过三千之数。
这个年代,敢于跟着荷兰人或者西班牙人的海军舰队,前往东南亚开展殖民地贸易的人,多数都是一些商人和冒险家,很少有普通的荷兰或者西班牙国民,来到远在半个地球之外的欧亚大陆这一端海岛上的殖民地定居。
所以在人口问题上,再给他们三十年,他们也没有办法与大明竞争。
就拿占据台南的荷兰人来说吧,天启四年在澎湖列岛海面上战败之后,荷兰舰队的首领桑克船长带领剩下的几条船,以及剩下的五百余人跑到了台南。
因为南居益率领的船队在海战中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所以没有追击,后来也默认了荷兰人盘踞台南的事实。
但是受荷兰东印度公司委派,来到东南亚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争夺香料群岛殖民地的荷兰人,一共也没有多少军队,而且这些军队几乎全都是雇佣兵。
这也是荷兰人的传统,说起来是全面皆兵,但实际上整个国家根本没有常备军,每到作战的时候,都是从国民之中以高薪临时征召。
十七世纪的荷兰已经是一个共和国了,商业发达,非常富裕,所以想要到全世界的殖民地去冒险的人并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北美洲的殖民地后来被新崛起的英国人抢夺走的原因。
因为没有多少真正的荷兰公民,愿意从富裕的本土迁移到远在世界另一端的蛮荒殖民地去安居。
根据后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记录,直到公元一六三五年,也即是大明崇祯八年的时候,荷兰人在台南地区的全部驻兵加起来,才只有区区四百七十五人,连带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动员前来进行殖民掠夺的武装商民,有记录的也不过才区区一千多人。
就荷兰人这个人口规模,想跟如今的大明争夺对台湾的控制权,纯属是痴心妄想!
此时,崇祯皇帝听见沈廷扬所说的话,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沈廷扬见状,知皇帝认可方才所说的一番话,因此接着说道:“微臣祖辈世居崇明,父执辈亲友多以京营海贸海运为业。微臣年前曾得陛下恩典,回崇明老家过年,期间走访拜见众多亲友,兄弟甥侄辈中多有出海前往东番者,是以对近来东番情形略有所知。
“今观闽浙总督衙门督抚呈文,相互印证之下,更觉陛下去岁迁移闽浙灾民,充实东番之决策英明睿智。
“万历中,泰西诸夷蹈海东来,因有海船之便捷、枪炮之犀利,往往只需几条战船,三五百人,数百杆枪,就能在南洋之地平灭一国。
“永乐至宣德年间,南洋之番邦数度前来我大明朝贡,如今却音讯全无,以臣之见,皆因泰西诸夷之东来也。”
“然而泰西诸国与我大明相比,虽则船坚炮利更在我大明水师之上,但却有着一个致命的不足之处。”
崇祯皇帝看着这位三十六岁的武英殿中书舍人,缓缓说道:“以卿之见,泰西诸夷比之我大明有何致命的不足之处?”
沈廷扬考中进士之后,就被皇帝放到了武英殿中书舍人的位置上,在当今军权最终的军机处当值至今,每每看见皇帝与军机大臣们议论朝务,心中总是按耐不住,想要向皇帝和军机大臣们一舒胸中之意。
奈何朝廷自有朝廷之规矩,内阁和军机处更是朝廷中枢中的中枢,即便是常在皇帝和军机大臣身边当值的中书舍人,不得垂问也不能擅自妄进一言,所以他始终没有等到机会。
如今自己见皇帝忧思深重,唐突进言,皇帝不仅没有怪罪,而且颇有认可之意,现下又开口垂问,沈廷扬当然不会浪费了这个机会。
因此,沈廷扬略一思考,当即躬身说道:“以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之事迹来看,泰西诸国与我大明远隔重洋,距我东番岛恐有数万里之遥。彼远渡重洋才能抵达此处,无论其驻军补给,亦或者移民转送,都绝非轻易之事。
“彼远我近,彼寡我众,彼劳我逸,更兼且荷兰红毛夷与岛上居民语言不通,人种不同,即便有坚船利炮,在如今的东番岛上恐怕也绝难持久立足。
“而微臣所言其致命之不足,正在此处,自古以来民为邦本,没有足够多的红毛夷,荷兰人终究在东番难以立足。
沈廷扬说到这里,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仍在认真倾听,并没有问询之意,便接着说:
“以目前情形看,荷兰红毛夷除非从本国大举移民,充实东番,定居开垦,然后移风易俗、归化土著,否则必不能长久。
“不过臣闻佛郎机人也好,荷兰红毛夷也好,其国其民虽借海事而大兴,但其实不过泰西一寡民小国而已,与我大明之亿万人口相比,远渡重洋与争夺东番,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之至。”
“如今,荷兰红毛夷迫于我大明闽浙沿海移民日众之压力,一改之前对待东番土民之策略,变拉拢分化,为武力征服,看起来声势骇人,声威大震,实际上则是狗急跳墙、色厉内荏,其越是如此,于我大明朝廷而言却越有利。
崇祯皇帝听到这里,伸手打断沈廷扬,说道:“爱卿此话怎讲?朝廷又该如何应对此事?”
见皇帝问话,沈廷扬得到鼓励,继续说道:“臣闻,荷兰红毛夷初入东番之时,可以拉拢东番岛南之麻头社土人,以泰西精致之物换取土人物产,与土人尚能融洽相处。
“自我大明移民东番以来,岛上人民日众,汉民与土民商贸乍兴,荷兰红毛夷利益大损,遂对之前顺服之土番盘剥日重,而麻头社土番首当其冲,所以其背离红毛夷,投靠东番卫,也是迟早必然发生之事。
“红毛夷将麻头社斩尽杀绝,企图慑服岛上土民背离之心,于荷兰人而言,这是大错而特错。不过于我大明朝廷而言,却是难得之良机。荷兰人此举,一来恶化了与东番土著之关系,二来牵制了郑氏东南海上之势力。
“是以,以臣之见,为稳定东南计,陛下可令郑氏大举增兵东番,前往防范乃至驱逐红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