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内阁阁臣此时见皇帝听完首辅李国鐠的话之后沉默不语,以为皇上不同意首辅的说法,顿时人人心中都是狐疑不已。
这几位内阁阁臣虽然事前并没有就这件事情做过讨论,但是共事这么久,对同一个问题彼此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基本上相互之间都是知道的。
李国鐠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前内阁的意见,所以他们见皇帝沉默不语,以为皇帝有不同的看法。
所以,过了片刻,见皇帝不说话,孙承宗便打断冷场,躬身说道:“陛下,去岁八月以来,闽浙沿海诸州府迁移海啸灾民往东番安置,迄今已经半年有余。据闽浙总督府呈文所报,在这短短七个多月之内,郑家船队累计往东番岛上送达闽浙灾民,男女老少多达四十余万口。陛下,男女老少四十余万口,其中丁壮恐怕不下十万。”
说完这个,孙承宗看了皇帝,接着说道:“对朝廷而言,将灾民转移安置,固然是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然而凡事有利就有弊,闽浙沿海人口流失,土地荒芜,税赋也必然随之减少。闽浙总督府报请暂停官府移民,其中也有他们的顾虑和难处。
“除此之外,这些人口到了东番,且不管能够安居乐业,于朝廷不过是减轻了赈济的负担,但对于郑氏却是壮大的基业。其中丁壮十万口,稍加训练就是东南海上十万兵,朝廷又岂可毫不在意?!”
“况且闽浙两地沿海官府搜罗迁民,已经激起浙江嘉湖民乱,岂可不慎之又慎?
“是以,臣以为莫若顺势同意闽浙总督府之奏请,暂停官府强制之移民,至于闽浙粤南直穷苦百姓,愿意出海往东番者谋生,概不禁止即可。”
听到这里,崇祯皇帝知道是自己的沉默不语,让几位阁臣产生了一些疑虑,因此当下说道:“卿等所说都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中十分赞同。将数十万灾民一股脑儿地扔在东番岛上,若是任凭其自生自灭,未免有损朝廷仁德之名,也背离了朕拯救灾民于水深火热的初衷。
“朕看不若这样,如今闽浙沿海灾民转移安置既然已经告一段落,内阁可行文闽浙总督府,闽浙两地州县官府可继续张榜鼓励民间移民屯垦,至于上下搜索抓捕遣送灾民出海之事,即行暂停。
“另外传旨郑芝龙,着其妥善安置岛上移民,该赈济的一定要及时赈济,若闽浙粮价居高不下,可往安南、占城、满剌加等番邦采购稻米,切不可使岛上移民衣食无着、饥病而死。”
说完了这个,崇祯皇帝话锋一转,对几位阁臣说:“是否继续移民之事,就先这样处理。接下来卿等议一议,对于东番岛上的荷兰人和佛郎机人,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光启躬身说道:“陛下,臣尝与龙华民、艾儒略、汤若望等西洋教士,谈起泰西诸国情形,对佛郎机人、荷兰人略有所知。
“眼下,佛郎机人已经一分为二,各自自成一国,较大者为西班牙国,较小者为葡萄牙国。租住壕镜澳的佛郎机人即是葡萄牙人,而占据南洋吕宋大岛的则是西班牙人。
“至于荷兰人,据说曾经也是西班牙国之一部,后因经营海上贸易而强大,遂脱离西班牙人而自立。
“这几个泰西国家皆不甚大,葡萄牙人与荷兰红毛夷人更是国小民少寡,而且相互之间嫌隙深重。彼等远渡重洋,占我岛屿,所依赖者不过船坚炮利而已。然而即便如此,比之我大明水师恐怕也并不全占优势。
“以臣之见,武英殿中书舍人沈廷扬之附片颇为可行。此事不需朝廷出兵,陛下只需一纸圣谕,令郑芝龙大举增兵东番可也。东番岛原已为郑氏所盘踞,想来此时郑芝龙要比朝廷更为迫切,必不会有违陛下旨意。”
这时,孙承宗突然说道:“如今东番卫萧垅千户所,与荷兰红毛夷奥伦治城堡之间的麻头社土番,既然已经被红毛夷杀尽,那么东番卫移民与荷兰红毛夷之间的屏障,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以臣之见,接下来,不管是东番岛上的汉人往南去,还是荷兰红毛鬼沿着西海岸往北来,我大明与荷兰红毛夷的冲突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朝廷还应早做打算为好。”
崇祯皇帝听完这话,点了点头,说道:“卿等对东番岛情形之了解详备,朕十分欣慰。既如此,内阁一并行文闽浙总督府,即令郑芝龙全权总揽东番事务,及时增兵东番岛,加强东番卫萧垅千户所之防备,招安岛上土民,共同应对荷兰红毛夷之侵扰。
“若能一举将岛上之红毛夷连根拔除,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但若是一时难以做到这一点,那么也要让红毛夷在东番岛上不能继续深入。”
不过旬日之间,崇祯皇帝的旨意,就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福州闽浙总督府。
自从上报情况之后,就一直等待朝廷旨意的温体仁、熊文灿等人,得到旨意之后很快就动作起来,朝廷的决定与闽浙总督府的奏请基本一致。
温体仁和熊文灿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与郑芝龙的关系就像是处在蜜月期一般,但说到底,郑芝龙是海盗出身,而温体仁、熊文灿都是官宦世家进士出身,终究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至于镇守福建总兵馆卢毓英,之前曾经跟着前任总兵官俞咨皋一次又一次地在郑芝龙手下吃过败仗,而且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俞咨皋,还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朝廷问罪斩首,所以若说福建官场之上有谁最不喜欢郑芝龙,那么这个人非卢毓英莫属。
所以身在福州的朝廷督臣、抚臣和镇臣一合计,很快就心照不宣地走到了一起。
这是一个阳谋,但却是一个郑芝龙根本无法拒绝的阳谋。
福建总兵麾下的水师原本有一万多人,经过连续多年来与沿海海盗和红毛夷的作战,现在已经基本上损失殆尽了。
而郑芝龙归附朝廷之后,带给福建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师要不要重建,或者说水师应该如何重建。
郑芝龙当然是极力反对的,而闽浙总督府招抚了郑芝龙之后,再去大建水师,很可能会让郑芝龙生疑,引发不可测之祸,所以水师的重建就还没有提上日程。
这种情况下,海上作战也只能依靠郑芝龙了。
接到朝廷批复后的第二天,熊文灿再一次南下南安,去见郑芝龙,说明了朝廷的旨意,以及闽浙总督部院、福建巡抚衙门和镇守福建总兵府的决定,东番卫应对荷兰红毛鬼北上威胁的事务,有郑芝龙全权负责。
熊文灿带着泉州知府兼漳泉海巡道蔡善继,亲自前往同安副总兵府邸见郑芝龙,熊文灿对郑芝龙说:“飞黄贤侄年纪轻轻,朝廷就授以副总兵之职,如今又委以东番卫事务之全权,足见当今圣上和朝廷诸公对贤侄的信重。
“福建水师情况,贤侄也都知道,防守闽江或许尚有余力,但若是出海与红毛作战,恐怕就徒唤奈何了。增兵东番,防范红毛,非贤侄不可。”
郑芝龙不是傻子,但是事到如今,他就是明知这是个坑,他也得往里跳了。
因为对他来说,东番岛之于朝廷,不过是安置灾民的流放之地,但是对他来说,却是他郑家绝对不容有失的立身之本和百年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