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曰广离开了昌德宫中的宣政殿,在朝鲜国主李倧及其世子,以及李倧的两个弟弟绫原大君、绫昌大君等人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大明使者的驻地,位于昌德宫东侧墙内的礼宾馆舍之中。
李信、张溥以及乔启泰心中虽然充满疑惑,但是姜曰广一言不发,两人也不便多说。
还有黄龙和刘兴贤二人,也是充满狐疑地跟着回到了礼宾馆舍之中。
黄龙是比较传统或者说刻板一点的明军将领,虽然性格没有刘兴贤那么桀骜,心思没有刘兴贤那么活泛,但却也一点都不傻,到了此时,已经意识到了可能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回到了使者驻地馆舍的前院,姜曰广将李倧等人让进客舍中庭坐下,自己则借口更衣,来到后院住所,将李信、张溥、乔启泰以及黄龙和刘兴贤这几个人召集过来,令乔启泰收拢锦衣卫人员,做好大明使者驻地的警戒防卫,与此同时命令黄龙与刘兴贤立刻出宫,各自约束部下人马,随时听候调遣。
随后,黄龙与刘兴贤各持进出宫禁的通行令牌,带着身边的数名亲卫,匆匆离开昌德宫,前往汉城东门外的明军驻地而去。
姜曰广与张溥在回到前院馆舍的中庭之中,与李倧等朝鲜亲贵高层相坐无言,等待事态的发展。
而此时的宣政殿上,大明使节和李倧等亲贵的突然离去,让经历过庆云宫之变与丁卯之乱的左议政申钦,也意识到了一丝丝危险的气息。
看着那个在李倧等人离开后好似骤然之间醒转过来的领议政尹昉,申钦心里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
别人或许不知道尹昉的真面目,但是对于申钦这种在李倧的爷爷宣祖大王时期就已经在朝为官的人来说,尹昉的真面目,他可是知道的,这个人就是一条极其善于伪装和隐藏,而且又十分阴险毒辣的毒蛇。
此时见大明使者和国王李倧等人离去,而自己这一干议政府和六曹院馆的大臣却被留下,而且是继续议论条约的事情,情知其中恐怕有什么阴谋,因此,李倧等人刚刚离去,申钦就对着尹昉说:“尹閤老,割让北方两道城池的事情,议政府已经议论了半天,各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还有议论下去的必要吗?!”
尹昉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金鎏、吴元谦、崔鸣吉等人也纷纷说道:“申閤老所说是极!”
这几人站队完毕,尹昉说话了:“两位参赞大人怎么说?”
议政府是三閤老四辅臣,三閤老就是领议政和左右议政,四辅臣就是左右赞成、左右参赞,此前大明使节在场的时候,四辅臣之中的左右赞成吴元谦、崔鸣吉已经表明了态度,而左右参赞李元翼、金旧国还没说话。
此时,两位参赞见尹昉发问,老态龙钟、花白头发的李元翼嗫喏着说道:“下官以为申閤老所说颇有道理,后金国虽然霸蛮,但也只是图谋我朝鲜钱粮人口,尚且未曾逼迫我割让土地。
“是以,下官以为,议政府或者可以说动大王,再遣使者赴金国哭诉,或许可为我朝鲜请得援兵,南北夹击,北方二道土地或许当能收回!”
李元翼以为自己持论公正,熟不知这话说完,尹昉就将他打入了另册,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尹昉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去看另一位参赞金旧国。
“糊涂!荒唐!李参赞所说这番话,简直迂腐透顶!
“建奴胡虏对我朝鲜岂有好心!前番侵我朝鲜,建奴要求我朝割让黄州以西土地,幸得大王忍辱负重,兼且建奴起了内讧,我朝鲜方才得以保全。
“此番若是请兵建虏,共谋大明,岂不是与虎谋皮,再现前宋联金灭辽终被金国所灭的悲剧?!”
金旧国说完了这番话,然后接着说道:“我朝鲜虽小,却也是信义之国,此前议政府同意大王授予使臣全权,赴大明交涉,使臣既然已经在大明京师签下这份条约,我朝鲜此刻一旦出尔反尔,那就必然会在失掉了信义的同时,获罪于大明和建虏两方,这岂是我朝鲜能承担得了的罪过?一旦如此,我朝鲜今后何以立身存世?!”
金旧国说完这话,那位自从入得殿中就始终未发一言的兵马都元帅张晚突然开口说道:“我看金大人才是个明白人,金大人所说的话对极了!”
张晚一出口,左议政申钦当即怒道:“张晚!议政府议事,你一个武人哪里有插话的余地!”
朝鲜跟大明一样,武人的地位,从立国开始就不断地下降。
因为朝鲜的太祖大王李成桂就是以武将的身份逼迫王氏高丽的末代国王,把王位禅让给自己的,所以当了朝鲜国王之后,对于武将也是处处提防,武将的地位也因此非常卑微。
张晚虽然贵为朝鲜兵马都元帅,却在议政府里连个席位都没有,因此平时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和机会。
当然,这个时期的朝鲜国跟大明也差不多,经过二百多年的演变,基本上也到了一个礼崩乐坏的地步,再者说张晚的背后是尹昉。
尹昉为了取得武人的支持,对张晚这样的武人也是一再纵容骄惯,更因为之前就有过交待,所以此时李倧不在场,张晚也就敢于明目张胆地发言了,而且此时此刻在听了申钦的呵斥之后,一点也不担心,而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尹昉听了这些人的言语,心里有数,当下对张晚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申閤老不让武人参与国政,那么都元帅张大人,你就到殿外约束兵马,听候传唤去吧!”
张晚听了这话,起身,抱拳说道:“谨遵尹閤老吩咐!”
张晚说完这话,再去看了看左议政申钦等人,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意,然后转身离开了宣政殿。
见张晚离去,申钦神情一变,对尹昉说道:“尹閤老刚才话里话外什么意思?!你可是要图谋不轨?!”
申钦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就要起身。
尹昉听他这么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申閤老,你害怕什么!”
尹昉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使得殿中之前附和申钦以及反对与大明签订划界条约的大臣,顿时一片大哗。
“尹閤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閤老,我辈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我朝鲜啊!”
“尹閤老,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我辈妄动刀兵吗?!”
宣政殿中一时之间纷乱起来。
右议政金尚容、礼曹判书李廷龟,包括新任司谏院院判尹暄,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反对派。
过了一会儿,纷乱过后,殿中重新陷入沉寂,但是这份沉寂却是一种暗流涌动的沉寂。
这时,朝鲜弘文馆大学士兼成均馆大司成,朝鲜国士林领袖尹集,突然说道:“尹閤老、申閤老,我朝鲜素来以大明为师,礼乐制度完备,朝廷议事也自有议事之规。如今议政府众位大臣立场迥异,若今日必须达成一致,则唯有直接点数表决这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尹集看尹昉面色不虞,当即又说道:“不过,本官想奉劝诸位大人,我朝鲜与大明二百余年宗藩情谊,虽非同种,但是礼乐制度系出同源,绝非茹毛饮血之建奴胡虏可比拟。
“而且北方荒蛮之地,自古也非我三韩之旧土,而又邻近建虏,连年战乱,城池残破,人民十不存一,一朝弃之虽可惜,但强自留之却也食之无味。
“如今既已被大明东江镇所占据,我辈即便不允,一时之间也难以夺回,若是因此而取祸于大明,东江镇驱使十数万流亡我北方之辽东难民南下我三韩腹心之地,尹某实在担心我朝鲜国祚之不存!请众位议政大臣深思之!”
朝鲜制度与大明相仿,大明有翰林院,朝鲜有弘文馆,大明有国子监,而朝鲜则有成均馆。
朝鲜所谓的弘文馆大学士,相当于大明翰林院的翰林学士,其所兼任的成均馆大司成,也就相当于大明国子监的祭酒了。
这个尹集的职务,就是朝鲜的翰林学士兼国子监祭酒。
这个职务虽然没有多大的权力,但在朝鲜的朝野之间却是一个十分清贵的职位,非士林大贤之中有崇高声望者不能担任。
所以尹集的看法,对于朝鲜的议政府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听了尹集的这番话,尹昉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此时申閤老诸位的看法,可曾有了变化?”
申钦环视殿中人一周,然后傲然说道:“议政府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我辈居众,何须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