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夜里写下的奏报,五月十五日早晨遣人快马送出,五月二十日夜里,就被军机处新晋舍人吴伟业送到了崇祯皇帝在乾清宫的案头。
山西剿贼前线取得了这样的胜利,按理说,他该高兴,但是知道过程是如此艰难,如此残酷而又血腥,他终究还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剿贼而死于沟壑的人口,若能用于宁夏的屯垦,也能解决那个地区汉族人口不足的短板,若能用于复套,也能拓展汉人在河套地区的地盘,更别说用于移民朝鲜或者缅甸了,即便是能够放心地为朝廷所用,用于辽东,即使死再多,死得也算有点价值。
可是如今,不管是死于山西镇的火攻黄芦岭,还是死于李邦华的石门关攻防战,说起来都是内耗。
但是又能怎么办?
历史上的崇祯也曾有过心慈手软的时候,可是他的妇人之仁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招抚和反叛。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新晋的武英殿中书舍人吴伟业手中,接过李邦华从山西军前来的捷报之后,崇祯皇帝一字一句地认真看完,然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与沉思之中。
当夜值守军机处的舍人吴伟业,随时随地都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承恩,以及皇帝在外廷之时从来不离皇帝左右的陈奏廷,三个人谁也不敢说上一句话,因为看皇帝表情,恐怕山西前线又吃了天大的败仗了吧。
如今的军机处正处在小鬼当家的状态之中,因为三位军机大臣一个也不在位。
李邦华身在山西剿贼的前线,孙承宗带着大帮人马巡视蓟镇和塞北,而十分不巧的是,一向善于体察上意的英国公张惟贤,也生病了,卧床不起,不能视事。
对于现在的崇祯皇帝本人来说,这样的情况其实倒也无所谓,过去需要他们坐镇,是因为自己对大明朝堂之上的军政要务情况不熟悉,而且自己太年轻,威信未立,需要有人来帮着做顾问,以备自己随时咨询和商量,但是现在自己对朝政的熟稔程度,已经不需要再事事征求他们的意见了,最多也就是借助于他们在朝野之间的威望和地位,来更好地推行自己决定的大政方针而已。
也就是说,这些看起来颇得皇帝倚重的重臣老臣,如今更多的是自己打出来的招牌,毕竟一个十九岁的皇帝,在朝野臣民的眼中,怎么看都不怎么靠谱。
既然人心如此,如今的确还年轻的崇祯皇帝,也不打算挑战这一点。
但是唯一在京的军机大臣英国公张惟贤病倒了,那么军机处就只能把李邦华来自军前的奏疏,直接呈送给皇帝看了,而且他们也没有了先行拆阅的权限,因为这是军机大臣才有的权限,往常的时候有军机大臣当值,拆阅之后,商量出拟办意见,然后由军机舍人送呈皇帝。
在这个过程之中,军机舍人就可以参与了,也因此,军机舍人总是能够先别人一步得知重大军国要务。
但是此时军机大臣均不在位,重要军务直呈皇帝,吴伟业这个普通的军机舍人,对李邦华的奏报内容自然也是无从得知。
而过去总是跑风漏气的通政使司,也早就失去了拆读各地奏疏乃至军情奏报的权力,他们的职能只是分类呈送和上传下达,誊写备案的职责分别由内阁和军机处自行完成。
至于过去通政司拥有的代表朝廷向天下布政情军情的权力,也早就被皇帝收回了,如今没有皇帝的朱笔批示,是绝不允许通政司擅自对外布朝臣奏报和朝廷决议的。
所以当来自山西军前的奏报,被连夜送进通政司,又连夜送军机处,甚至连夜送进乾清宫的消息传出来,京师之中许多自诩消息灵通的人,就猜测山西军前一定是出了大事了,十有八九是又吃了败仗!
此时,在灯火通明的乾清宫御书房里,吴伟业偷看着崇祯皇帝变换不定的神情,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接下来生的事情,很快就让他大感惊讶了,只听皇帝说道:“若是坏消息,那么今夜就得麻烦内阁的阁老们连夜进宫了。不过既然是大捷嘛,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样吧,吴伟业,此件朕已御览,你拿回去誊写几份,明日一早转送内阁一份,然后由内阁摘要之后再交通政司明天下。”
崇祯皇帝说完这话,在李邦华呈送的军报之上写下几句话,然后将他吹干,示意吴伟业取走。
吴伟业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将皇帝御览过的奏报取过,来不及细看,就双手捧着离开了乾清宫。
回到军机处自己的值房,翻开一看,真的是大捷啊!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既然是大捷,为何皇帝神情郁郁?
刚刚从翰林院进入军机处,接替李信军机舍人之位的吴伟业,瞬间就感受到了一种传说中伴君如伴虎的莫名压力,自己今后要侍候的这个年轻皇帝实在是深不可测啊!
后世以“痛哭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诗句而享有大名的吴伟业吴梅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吴中才子。
不过,后世大名鼎鼎的大诗人吴梅村,此时还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进士,除了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之外,对于朝政事务,对于世道人心,那是七窍通了六窍,就是一窍不通。
但是这样的人,自有这样人的用处。
吴伟业是苏州府太仓人,与张溥同乡,而且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张溥读书,是张溥的记名弟子之一,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历史上复社的骨干,东林的中坚。
不过这个人与钱谦益、龚鼎孳、惠世扬这样的东林伪君子不一样,他倒算得上是一个真君子。
历史上的吴伟业中了进士之后,对崇祯皇帝始终忠心耿耿,算得上是东林党人中不多的对崇祯皇帝有着一种“愚忠”的文人,明亡之后,崇祯死难,吴伟业痛不欲生,因为家有老母要赡养,所以并未自。
再后来,满清入主中原,吴伟业奔赴南京效力,又因为书生意气,与马士英等人不睦,最终退隐田园,隐居不出,顺治十年被清廷征召到北京任职,不肯前往,老母族人以死相逼,最终到北京任职,又三年,以母丧归籍,闭门谢客,死后以僧衣入殓,并将出仕满清的几年,视为人生中的奇耻大辱。
这样的人,即便只是取其一个忠字,也不能以简单的东林党徒而鄙视之,能用的还是要用,毕竟明末的士林和民间舆论,对于皇帝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而吴伟业恰恰在这个方面极其有用,一方面他的忠君思想要比钱谦益、张溥、龚鼎孳这类人强烈的多。
而另一方面,他的儒学造诣虽然没有张溥厉害,但是在诗词歌赋这方面,却是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影响很广,这样的人虽然不懂军国要务,但是拿来影响舆论却还是十分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