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总兵许成名的请战要求,很快就得到了答复。
五月初一的早上,许成名命令总督行辕副将罗乾象和贵阳总兵府副将王国祯,同时从鸭池驿的上下游,相距数里的两处水流缓慢的河段,各自率军一千,乘坐竹排渡河。
早上卯时前后,鸭池驿的周边,笼罩在一片湿漉漉、雾蒙蒙的水汽之中,而鸭池河的河面之上,更是浓雾弥漫,十步开外,即不见人影。
罗乾象本是永宁宣慰司辖内的穿青苗土官,在奢崇明起兵造反之后,也曾跟着奢崇明父子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什么陷重庆,破泸州,屠内江,围成都,都有他的份儿。
后来因为有功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口出怨言,与奢崇明的宝贝儿子奢寅有了嫌隙,遭到奢寅的鞭打羞辱,怨恨之下,遂生反心。
永宁宣抚司的奢家是彝人土司,而且辖内则是彝苗汉土混杂在一起的地区。
奢家这个彝人领袖造反之后,将境内汉人屠杀干净,而苗人和土家人也受到排挤。
罗乾象虽然跟着奢家一起造了反,但是在奢家的造反集团里,没有什么地位。
而罗乾象这个穿青苗出身的苗人土司,虽然已经尽量地彝人化了,但是还是进入不了奢家的核心圈子。
彝族人尚黑尚青,衣着服饰大多都是黑色,而所谓的穿青苗,就是穿青色服饰的苗人。
罗乾象这样的穿青苗,在奢家彝兵里地位低下,同时又受到奢寅的欺辱,于是就在跟着奢家父子围成都的时候,秘密遣人与朱燮元联络,表示愿为内应。
而时任四川巡抚的朱燮元,对他极为重视,为了表示足够诚意,以巡抚之尊单人匹马出城与其会面,算是收服奢家父子麾下的这一员猛将。
随后,罗乾象返回奢军营地,按照约定举火为号,动了叛乱,朱燮元则趁机率军出城,将奢家父子打得大败而逃,成都之围遂解。
从此之后,罗乾象与奢家父子结下了死仇,同时也成为了朱燮元麾下的一员干将。
这次朱燮元被朝廷起复之后,自然又把他调来麾下,令其部众两千为中军,并任之为督标副将。
这一次,年过四十、身为副将的罗乾象,亲自披甲上阵,手持西南军中盛行的藤牌砍刀,稳稳地蹲坐在一架竹排的前端,他的身边则都是早已换装了朝廷官军衣甲的罗氏穿青苗土兵。
二十架大竹排,乘着鸭池河上的浓雾,缓缓向对岸划去,竹排上一片沉寂,除了撑杆入水带起的哗哗水声,整个河面上再没有一点声响。
很快最前面的一架竹排就撞在了对面的河岸上,随后传来了一阵惊呼惨叫之声。
“有敌人!汉人的官军过河了!汉人的官军过河了!”
惊慌失措的尖叫之声,在寂静城门的河面上传出老远。
紧接着,罗乾象左手紧握的藤牌上“哚”的一声钉入了一支竹箭,而透过了藤牌一寸有余的铁质箭镞上,闪着幽蓝的暗光。
罗乾象见状大叫:“举盾!举盾!箭上有毒!这是毒箭!”
罗乾象的话音未落,附近的竹排之上就数人惨叫着翻落河中。
同样的险情而生在距离罗乾象及其麾下数里外的下游渡河处。
许成名的麾下副将王国祯如同罗乾象一向,亲自披甲上阵,手持巨盾,乘坐竹排,向着对岸进。
远处传来的惊呼和惨叫,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王国祯知道对面的彝兵已经现了渡河的官军,因此也再刻意掩藏行踪,大声下令道:“加!加!冲上对岸!冲上对岸就是胜利!”
鸭池河对岸山上的水西叛军营寨,不过是千余彝兵的规模。
这个情况,当然瞒不住早就来到了鸭池河整修渡口道路的史永安与罗乾象等人。
这也正是许成名、王国祯率军到了鸭池驿之后,很快就请求渡河进攻的原因。
王国祯在数里外大喊“加”的时候,罗乾象已经手持藤牌砍刀跳到了鸭池河对岸的浅滩之中,正与闻讯赶来的水西彝兵挥刀对砍。
彝族山民的凶悍,自然非比寻常,但是不管他们多么凶悍,双拳总是难敌四手,何况是罗乾象麾下这一支久经战阵的穿青苗土兵。
随着一架架竹排冲上河滩,罗乾象麾下的土兵们越来越多,没过多久就将鸭池河对岸的水西彝族土兵们分割包围了起来。
彝族山民悍不畏死的战法,这些穿青苗土兵们十分熟悉。
与此同时,这些归附了官军的穿青苗士兵们,还得到了远比他们的对手彝族山民们好得多的寄养和装备,而且还学到了朝廷官军擅长的小群多路、分割包围的阵战之法。
一个人再怎么悍勇,也敌不过三五成群进行围攻的对手。
等到王国祯率领一千官军士卒靠上了鸭池河的对岸之时,前来拦截的水西彝族土兵远没有前去拦截罗乾象的人多,不过三百余人。
王国祯手持巨盾,冒着岸上射来的有毒的箭雨,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岸上,挥舞手中新得的戚刀,将手持简易弓箭拦在自己面前的黑瘦彝兵一刀砍翻在地。
鸭池河上的大雾,直到当日上午的辰时,方才散去。
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鸭池河的西岸上,也照射在那一具具黑衣黑裤头裹黑布的尸体上。
一具具水西彝族土兵的尸体中间,间或有着一两具身披藤甲、皮甲或者铁甲的官军尸体。
贵州的官军之中,身披藤甲的都是普通士卒,身披皮甲的则是伙长、什长,而有资格身披铁甲的,则至少都是队长、把总之类的头目了。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滩头血战,罗乾象和王国祯各带所部攻上了鸭池河的河岸,攻入了距离河岸一里多地的那座水西彝兵营寨,将其中所有来不及逃走而又死战不降的彝兵全数格杀,以四百多人的死伤,换来了斩一千一百余级的战果。
驻守鸭池河西岸驿道路口的水西彝族土兵,除了少部分人逃走以外,绝大多数选择了死战不退。
这是这个时代西南土司军队的一个普遍现象,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彝族土兵对于土司头人都有着很强的人身依附关系,这些土兵及其家人多数都是土司头人们的家产,没有独立的人格,也没有独立自主的意思。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时代西南土司王国中残酷刑罚,土司头人若是战死了,你跟着战死了,你的家人继续活命,若是你逃回去了,不光是你自己,就连你的家人,也是要被一起处死的。
在这种大同小异的残酷刑罚之下,两广和西南地区的土司军队都有着悍不畏死的传统。
这种传统,当年在对抗倭寇和辽东建虏的战争上,曾经挥了重要的作用。
但是用在对抗朝廷官军的战斗上,短时期内能见效,但是长期下来必然给自己造成重大损失。
因为,在对抗倭寇和建虏的时候,他们的武器装备和粮食补给是有保证的,再加上这些人悍不畏死、死战不退的顽强精神,就能取得重大战果。
然而到了此时,人的因素变化虽然不大,但是武器装备和粮食补给却是天壤之别了。
龙场九驿的断绝,以及天启二年水西叛乱以后,云贵川三省官府对水西地区的封锁,使得原本工农业生产就非常落后的水西地区,更加落后了。
本来就紧缺的铁器、盐巴、茶叶、粮食等等物资,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外部来源,只能靠时不时的出兵抢掠这么一个方式获得补给了。
几年封锁下来,水西安氏土司的各级头人们当然依然花天酒地没有问题,可是普通彝族山民中的老弱病残幼则不知道死掉了多少。
所有这些问题,最终都会反映到水西安氏宣慰司辖内四十八洞彝族土兵的战斗力上。
鸭池河畔的战况,在当日中午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朱燮元驻节的龙场驿。
当天下午,朱燮元留广西巡抚李逢节督领广西抚标,继续在龙场驿坐镇转运粮草辎重,而自己则当即带着刘肇基、莫可及和韦昂麾下的七千人,赶往鸭池河畔的鸭池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