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出身的陈子壮,本来有着“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想法,但是跟着他进军沙溪坝的保靖土司土兵们可没有这种想法。
这些土兵们都是一个村寨出来的,甚至是一个家族出来的,相互之间多多少少都是沾亲带故的。
这个特点能够保证土兵们的团结,作战的时候三五成群同进同退,战斗力很强。
但是与此同时,这个特点却也让这些土兵们具有很强的报复心理,身边的战友不仅仅是战友,多数还都是亲友。
其中一些人被藏在山林中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彝族或者苗族山民们,用毒箭射杀,活着的就要想方设法来复仇。
刚刚进山两天,死在彝苗山民毒箭和陷阱之中的保靖土兵就过了二百人,彭朝柱及其麾下的土兵们又岂能白白忍受?
作为南京兵部员外郎的陈子壮,平日喜谈兵,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兵凶战危的道理,一个不慎,麾下三千人,就都有可能被隐藏在山林之中的彝苗山民所消灭。
平日里与活跃在江南一带的东林党人多有接触的陈子壮,到了这个生死一念之间的时候,也没有了往日的妇人之仁。
彭朝柱一提出剿灭沿途所遇彝苗山寨的建议,陈子壮很快就同意了。
本来预计最多两日即可抵达沙溪坝的陈子壮等人,属于轻装前行,根本没有携带太多的粮食。
同时,一路上开山修路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就这样,忍无可忍的保靖土兵们,在一个云开雾散的中午,跟着偷袭失败逃走的彝族山民,来到了一个彝族村寨的外面。
这个时代的土司军队,被朝廷征调出去打仗,普通的土兵通常都是没有军饷的,最多也只是补给一些粮食罢了。
要想通过作战获得一些钱财上的收获,唯一的途径就是战场上的缴获,或者杀敌斩的赏赐。
所以,自从征调南方的土司军队帮助朝廷打仗这个做法出现以来,土司军队的军纪,就始终是朝廷和各地官员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
这些土司军队作战的时候固然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但是他们在行军和驻扎的时候,常常会骚扰和抢掠所经过或者所驻扎的地方。
这一次,朱燮元来到贵阳坐镇平乱,钱粮相对充足,因此给彭朝柱麾下的土兵也了军饷。
朱燮元这么做,固然让彭朝柱麾下的保靖土兵们更听话,士气高涨了很多,但是却改变不了这些土兵们由来已久的习性。
进入了水西以后,那就是进入了战场,特别是这些彝族或者苗族的山民,还一再袭击这支进行中的队伍。
所以,当这些保靖土兵们现了西进道路上的彝族村寨之后,本就压抑良久、按捺不住的烧杀抢掠的野性,很快就爆出来了。
保靖土兵的装备,与石柱土兵统一装备的制式白杆钩镰枪不同,他们的武器比较杂乱,有的是藤牌砍刀,有的是藤牌斧头,有的干脆就是藤牌镰刀,加上几个用来投掷的标枪。
基本上都是常见的生产生活工具略加改进之后的短兵器。
保靖土兵来自湘西,那里山高林密、水网密布,道路难行,长兵器施展不开,所以习惯上都是砍刀斧头。
这样的短兵器适合近战,巷战,乱战,但是遇上敌军坚城,或者遇上装备了大量远程兵器甚至骑兵的敌军之时,恐怕就没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办法了。
这个时候,通常就需要搭配装备了清一色白杆钩镰枪的石柱土兵来协作了。
这也是朱燮元让保靖土兵与石柱土兵合兵作战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些来自湘西的保靖土兵们,在面对装备简陋异常的彝族村寨的时候,那股势头真如猛虎下山一样。
一个男女老少将近千人的山顶村寨,一个时辰不到,就被杀的片甲不留。
村寨中的青壮男丁已经被水西安氏以下各级土司头人们一抽再抽,剩下的男丁本就没有多少,其中多数还都是老弱病残或者十来岁的少年,根本不是这些打惯仗的保靖土兵们的对手。
对于这些保靖土兵的滥杀无辜,保靖宣抚使彭朝柱当然毫不在意,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
在他看来,驱使这些人为你打仗卖命,不给好处怎么能行。
何况这些保靖土兵们通过杀戮抢掠而来的财物,最贵重的一部分,往往最后都会落到他们这些土司头人手里,所以他根本不会去管。
而陈子壮这个南京兵部员外郎这一次也算是见识了湘西土兵的冷酷与嗜血。
平日里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一副奴婢下人样的土兵土将们,到了起疯来,那可绝对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一群恶魔。
这些保靖土兵冲进一个又一个水西彝苗村寨到底做过些什么,他不用每次都跟着进去,但也能够想象得出来。
然而在他这个进士出身的兵部员外郎眼中,黔西北这个俗称鬼方的地方的土蛮,本就没有放在他的眼里。
刀斧劈砍,人头落地的场面,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作为督战监军的文官,他也可以骑在马上远远地站在村寨外面,甚至更远更安全的地方,就当看不见听不见罢了。
所谓君子远庖厨,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自从点头同意了彭朝柱关于攻占和抢掠沿途彝苗村寨的请求之后,陈子壮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麾下保靖土兵的士气在蹭蹭地往上涨,一路上吃的喝的也更充足而且也更好了。
这个时代的水西地区,不管是彝族或者是苗族村寨,都是一样的贫困,普通的彝苗山民吃上一顿饱饭也不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再怎么贫困的彝苗村寨之中,总会有一家属于土司家族或者土司家族委派的头目或者头人。
在所有人的赤贫之中,这样的土官头人家里,却往往都有不少的稻米积存,或者牛羊牲畜,有的还有不少复杂而贵重的银饰。
这些东西,都是攻入村寨的保靖土兵们重点寻觅的东西。
就这样,一个村寨一个村寨地一路抢掠过去,陈子壮和彭朝柱率领的保靖土兵们不仅一路上有了更充足更好的寄养,而且不少保靖土兵的腰包也鼓了起来。
行军途中,对于幽深的山林不再感到害怕恐惧,反而对于彝族山民们时不时的下山攻击还有了一丝诡异的期待。
因为冷箭的背后,或许就是一个更大的,更富裕一点的,有着更多牛羊牲畜或者更多年轻女子的村寨。
五月五日的中午时分,陈子壮骑在马上,驻足于冷水河东岸的一处山坡上。
一边看着保靖土兵们在冷水河岸边的最后一处村寨中烧杀抢掠,一边与身边陪同的保靖宣抚使彭朝柱一起观察着河对岸不远处山岭上的一处土司庄园。
“陈大人,冷水河的桥被破坏了,但是石头做的桥墩还在,看来还是有人跑来通风报信了啊!”
陈子壮看了看有点愤慨的彭朝柱,心想,你麾下的保靖土兵把人家水西这边的彝族苗族村寨都祸害成什么样了,人家之前就算是有心归附朝廷,这么个搞法儿,如今也一定要与朝廷为敌了。
不过这其中也有自己的份儿,所以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没有关系!就是要让他们通风报信!最好是能将我们来此的消息,一直报到水西安氏的老巢去!”
彭朝柱在从他父亲手中接任保靖宣抚使之前,是去过南京,经过南京国子监的,虽然国子监里的读书生活让嗜好弓马武艺的他痛不欲生,但是从此之后,却也让他对于能够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始终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在他的心里,能把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书读通透学明白,并且能够万里挑一考中进士的人,绝对不是正常人。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与自己同龄,却在十年前就高中了进士的探花郎,彭朝柱这个湘西土司出身的土家汉子,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此时见陈子壮并没有因为对岸的彝族土司有备而怪罪保靖土兵,心中坦然开来,接着说道:“那,以陈大人之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是过河,还是等候武大人、秦将军他们来了再说?”
陈子壮再一次回头看了看冷水河东岸山下仍在那处彝族村寨中烧杀抢掠的保靖土兵,又看了看,对岸远处山岭上的土司庄园,以及通往土司庄园道路上的四座彝族碉楼,摇了摇头说道:“彭宣抚,保靖兵固然悍勇无敌,可是贵部将士皆为短兵,一没有强弓硬弩,二没有朝廷火炮,如今即使过了河,也拿水西碉楼没有办法。
“以本官之见,倒不如在此扎营,一边督促青壮修补桥梁,一边派人快去通报侍郎大人!”
对陈子壮的建议,彭朝柱当然遵行。
因此,到了五月初五日的傍晚,陈子壮、彭朝柱就在沙溪坝附近冷水河东岸的山岭上领着保靖土兵扎下了大营,一边派人回去黄沙渡通报消息,一边琢磨着对面沙溪坝碉楼环绕的土司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