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项岭上的这条山脊小道上,都是嶙峋的山石,间或生长着杂草和灌木,虽然还算平坦,但却十分狭窄,多数地方只有数步宽,即使你有千军万马,也只能三三两两地排成长队通过,要想数千人一拥而上,没有任何可能。
当侯良柱率先带着川军人马摸上鹅背顶的时候,安邦彦就在周世儒和安阿伦的陪同之下,带着身边的安氏宗亲和最后的亲信人马数百人,通过鹅项岭上的这条小道,一路往东,来到了鹅头峰上。
可惜的是,鹅头峰上三面峭壁,好上不好下。
因此,直到鹅背顶上的喊杀声平息了下来,安邦彦等人依旧滞留在鹅头峰上,心存侥幸地期望着漫天的蛮烟僰雨能够帮助自己这些人,逃过眼前的这一劫。
然而,天公偏不作美。
到了中午时分,山风劲吹,虽然山下依旧是浓雾弥漫,莫辨昼夜,但是山上却已经开始烟消雾散了。
隐藏在雨雾之中的鹅项岭山脊小道,也显露了出来。
随着许成名领着亲兵当先冲上,云南总兵官林兆鼎,也带着身边的亲卫抢先侯良柱一步登上了这条山脊。
侯良柱则在大喜之后,再一次脸色铁青地跟在前两位总兵官及其部众的身后,沿着狭窄的山脊小道往西而去。
侯良柱心情复杂地往前走着,只觉得此前一番苦战之功全都为他人顺手拿去,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就这样,在时而懊恼时而气愤的复杂心境之下,侯良柱很快走完了大半的山道路程,看着前面拥挤的滇兵队伍,正要呵斥他们快走,却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惊喜大喊之声:“安邦彦果然在此!”
紧接着,就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武器撞击之声,以及时不时地传来双方士卒跌落山崖的惊呼惨叫之声。
与侯良柱既懊恼又愤慨的心情不同,此时许成名的心情则是既惊喜又惊怒。
惊喜的是,安邦彦就在前方数百步外的鹅头峰上,而自己又走在三部官军队伍的最前面。
惊怒的是,这条山脊小道过于狭窄险峻,对方只是彝兵数人拿着数杆长枪,就把自己和自己精锐的亲兵家丁队伍,给堵住了,此时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眼看着一番大功就在触手可及的面前,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够不到,如何不令人心急愤怒?!
就在许成名急怒交加之际,一阵惊呼惨叫传来,又是两名觉盾持刀而上的亲兵,被对面彝兵的长枪捅落山崖。
跟在许成名及其亲兵队伍身后的林兆鼎,以及林兆鼎及其亲兵身后的侯良柱,很快就都知道了许成名的处境,当下心里也都不再着急了。
林兆鼎更是冲着许成名说道:“许总镇要是不行,就请许总镇让一让路,让本镇麾下的滇兵上,等拿下了安邦彦的狗头,这份功劳,林某人与兄弟你平分如何?”
说完这番话,林兆鼎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听在许成名的耳朵中尤其刺耳,当下对着身前亲兵喝骂道:“都他娘的给我闪开!你们要是不行,就让老子亲自上!”
许成名一边骂着,一边持刀挺进,面对对面彝兵捅过来的长枪,一边躲闪,一边连连挥刀劈砍。
一时之间倒是砍断了数根长枪,逼得当面彝兵连连后退,但是随着对面冲来更多的彝兵,捅刺过来更加密集的长枪,许成名被逼无奈,值得骂骂咧咧地再次退了回来。
此时身在鹅头峰上的安邦彦,面色灰败,神情落寞,头顶英雄结上的三根孔雀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折断了,如今歪歪扭扭地挂在头顶上,显得十分狼狈和滑稽。
同样神情沮丧、呆若木鸡的几位安氏宗亲,听见前方山脊小道再次爆发的战斗,又一次以己方的“胜利”而告终,都是松了一口气。
一位方面大耳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看了看面色灰败、不言不语的安邦彦,斟酌着用词小声说道:“大王啊!水西安氏的嫡脉子弟,现如今可都跟着您,全在这块山峰之上了!大王身为水西安氏的子孙,难道不该为水西安氏的存亡考虑考虑吗?
“事到如今,个人的生死固然不足虑,可是水西安氏传承千年的家业,难道就这么断在了我们的手中吗?”
说话的这人,名叫安鉴,虽然年纪比安位大很多,但与安位、安世、安銮等人同辈,算是安邦彦的族侄。
如今水西所有的安氏嫡脉子孙,基本上都是安万钧、安万镒、安万铨三兄弟的后辈。
如果不是他们的孙子辈,那么就是他们的重孙子辈。
安邦彦是安万钧的孙子,而安位是安万镒的重孙子,其他几位则是安万铨的重孙子。
历史上安邦彦死后,安位再次受抚,等到安位病死的时候,没有子嗣继承,于是大明朝廷从这些安氏嫡脉子弟之中,选立了安世接任水西宣慰使。
正因为安世等人是安位以外的水西安氏嫡脉子孙,所以杀了安位之后,安邦彦就把这几个人随时随地带在身边,唯恐这几个人趁乱跑了,对自己的正统地位造成威胁。
本来神情落寞的安邦彦,此时听了安鉴的话,眼睛之中突然精光闪烁,盯着安鉴说道:“安鉴尼莫惹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安邦彦连安位都敢杀,还有什么人是不敢杀的?
因此安邦彦一这么说,安鉴立刻跪在地上说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小侄这么说,全是为了水西安氏着想啊!我们不能都死在这里,都死在了这里,水西安氏可就没有了!”
安邦彦听了这话,突然怒道:“一派胡言!我就是水西安氏,水西安氏就是我!有我安邦彦,就有水西安氏!没了我安邦彦,水西安氏在不在又有何干!”
说完了这些,安邦彦犹自遏制不住突然爆发的愤怒,锵啷一声抽出宝剑,冲着惊恐万状跪地叩头的安鉴说道:“你这废物!安敢乱我军心!”
说完这话,安邦彦只一剑便将安鉴刺死在地。
安邦彦突然而来的莫名其妙的狂怒,让身边人都是大吃一惊。
周世儒、安阿伦以及安世等人连忙跪在地上,一起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安邦彦一脚踹到死去的安鉴,将手中长剑狠狠摔在地上,怒道:“敢再劝本王受抚者,安鉴就是前辙!”
说完这话,安邦彦怒视着安阿伦,狠狠说道:“你弄丢了镇-雄,弄丢了毕节,还冲乱了大屯,搞砸了伏击,你说,本王留你何用?!”
安阿伦一看自己的亲哥哥要跟自己翻脸,当下惊恐不已,连忙叩头说道:“大王啊,我是阿伦,是你的亲弟弟啊!”
安邦彦听了这话,突然一愣,摇头良久,然后颓然坐在一块山石之上,神情更加灰败,也再一次不言不语。
安阿伦见状连忙起身,捡了自己哥哥的长剑,跌跌撞撞地往东面的山脊小道奔去。
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要尽快逃离安邦彦,还是要过去显示一下自己的价值给哥哥看。
随着许成名一次又一次地喝令麾下亲兵向着鹅头峰发动进攻,双方的死伤多了起来。
与此同时,许成名及其麾下亲兵,也越来越接近鹅头峰。
安邦彦身边的百余个彝兵侍卫,在吴阿占的不断喝令之下,向着许成名等人逼近的地方集结。
然而就在安邦彦身边的彝兵侍卫纷纷涌向山脊小道,前去抵挡许成名所部的同一时刻,安邦彦背后不远处陡峭的山崖之下,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突然从山崖的后边翻身而上,一个前滚翻滚落地上,先是右手取下嘴上咬着的匕首,奋力朝着惊呼着挥刀扑来的彝兵掷出去,然后回手抽出了横挎在后腰上的长刀,冲着背对着他的安邦彦猛扑过去。
那名惊呼着挥刀冲来的彝兵侍卫,只在一瞬间就被飞来的匕首夺取了性命,但是他的惊呼还是引起了鹅头峰上其他人的注意。
仍然面对着安邦彦跪在地上的周世儒和安世、安銮等人,更是被突发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眼看着突然从鹅头峰后面山崖下爬上来的明军军官已经朝着兀自发呆的安邦彦扑了过去,周世儒瞬间清醒过来,大声喊道:“大王危险!”
惊醒过来的安世等人也都连忙大叫:“大王!背后!”
安邦彦听见这话,悚然回头,却只见一柄长刀已经挥舞而至。
还想喊出一句什么话的安邦彦,刚刚张开嘴巴,刀刃就已经嚓地一声划过!
这是一代枭雄安邦彦最后听到的声音。
至于随后响彻鹅头峰的哭喊之声,安邦彦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因为此时安邦彦的人头,已经被那个突然蹿上鹅头峰的年轻明军军官牢牢地抓在了手中。
随着鹅头峰上的哭嚎之上传来,正在鹅项岭山脊小道上抵挡许成名及其所部进攻的吴阿占,顿时放弃了抵抗,转身朝着鹅头峰奔了回来,一边跑着,一边哭喊:“大王!大王死了!为大王报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