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巴升、穆克谭所率领的正黄旗女真兵,在撤离朔州城之后,因为要断后掩护额尔克楚虎尔蒙古骑兵押送的大量财富和人口,已经伤亡了一批人马。
等到他们仓皇躲入平虏卫残破的卫城之中以后,又被随后赶来的李邦华所部大军围在城中,最后全军覆没。
而前察哈尔万户额尔克楚虎尔又率领剩下的蒙古人选择了投降。
这就导致了一样十分严重的后果,也就在这一支上万人的大军全军覆没的时候,没有一支人马得以穿过管涔山东麓的山谷地带,北上大同右卫或者杀胡口报信。
当然了,这个问题对于率领部分东蒙古部落人马驻防杀胡口的觉罗拜山和扬古利长子阿哈旦来说,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因为他们身在杀胡口,可以随时往北撤退。
但是对于范永斗、王登库这些此时仍旧滞留在杀胡口等待“大局落定”的杀胡口山西商会头头脑脑们来说,却意味着一场悲剧。
范永斗、王登库这些人不是傻子,在与建虏交往的过程中,很多事情能不出面就不出面。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其中潜藏的风险。
建虏与大明是仇敌,一旦明目张胆地帮助建虏祸害大明而最终大明又没有与建虏签订城下之盟,那么他们这些押宝压在了建虏一方的商人,可就满盘皆输了。
若不是范永奎带回来的后金国额驸扬古利等人,对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连哄带骗,再加上各种威胁,范永斗是绝对不会明目张胆地占到建虏这一边的。
他之所以最后不得不同意充当建虏的内应,抛掉其他一切利弊的权衡与得失的考量之后,最根本的一点是,范永斗自己也知道他的范家商号其实已经没有了多少退路。
且不说之前,从老奴奴儿哈赤时代开始,他作为张家口山西商会的主事者之一,就已经与建虏建立了联系,开始了私通建虏,与建虏进行走私贸易的生涯,将大量的铁骑、粮食、甲胄等违禁物品卖入建州,从而赚取暴利。
就单说喀喇沁部明确投靠了大明之后,他将范家商号的大半贸易转移到杀胡口以来,自家兄长范永奎与自己的儿子范三拔,带着商队绕道亲赴辽东贸易,还被后金国主亲授汉军一等备御世职,就只是一件事,一旦被人揭出来,那可就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了。
所以若说大明朝的境内,有谁最希望建虏在这场侵略明朝的战争中取胜,那就非他范永斗莫属了。
与此相应的是,建虏从杀胡口入关之后,大明朝的境内最害怕、最担心建虏失败退出的人,也同样是非他莫属了。
正因为这样,在设局坑死了祖大成、姜让、祖克仁等人之后,范永斗就陷入了无止境的恐惧与期待相互交替的忐忑不安与紧张焦虑之中。
一方面,他非常担心,范家商号在杀胡口内的所作所为传了出去。
毕竟最后证明,杀胡口南关守备姜镶确实是带着一批人马逃出去了。
而他范家在杀胡口内的这些不光彩的作为,一旦被姜镶等人给传了出去,那么他留在张家口的产业,以及留在介休的巨大财富和家人,可就危险了。
好在后来又传来消息说,姜镶等人逃入大同右卫卫城朔平后的第二天,朔平城就被正蓝旗和蒙古大军包围了。
紧接着,朔平城就又被正蓝旗和蒙古大军给屠城了,城内老少妇孺杀得一个不剩。
这个消息传来之后,范永斗的心里才算是略略感到了一丝安定。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担心,后金国的大军万一达不到之前的预期,他范家商号又该如何自处。
若是后金国的女真大军和蒙古大军,将来有一天与大明朝真的讲和了,不管是两国效仿当年漠南蒙古与大明的先例搞封贡互市,或者大明向后金屈膝称臣开边贸易,这一切都还好说。
万一,后金国的大军败了,范家商号从今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难道要跟着后金国的军队一路撤往关外,撤往库库和屯,甚至是撤往后金国去吗?
每当想到这一点,范永斗就坐立不安,内心深处就会感到一种由衷的后怕。
他范家的生意虽然基本上都在口外,但是老范家的家业毕竟还是在大明朝,在张家口,在介休。
他虽然贪图暴利,与后金国大搞贸易,但是这却不意味着他心甘情愿到后金国去当一个让后金国八旗贵人们看不起的下等人。
因此,自从建虏从杀胡口入关之后,范永斗就陷入了各种恐惧、追悔或者庆幸之中,每天把自己关在杀胡口内的范家大院里,一边祈祷自家那些不光彩的事情千万不要有人知道,一边祈祷后金国的大军一定要一路顺利,往东打到北京去。
但是,越是怕什么,就是越是来什么!
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午,后金国三贝勒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率领正蓝旗和奥巴之子巴达礼台吉的脑温科尔沁骑兵约五千人,从大同左卫、大同右卫方向,一路疾驰,奔入了杀胡堡中。
莽古尔泰的到来,给杀胡堡中带来了一个震惊了所有人的消息!
大金国败了!
奉命留守杀胡口的建虏后金国宗室觉罗拜山和扬古利长子阿哈旦虽然震惊万分,但却并不害怕,除了一个劲儿地向莽古尔泰等人打听东面的消息,打听大金国天聪汗黄台吉的下落之外,就是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但是对于范永斗、范永奎以及王登库等杀胡口山西商会的这些汉奸商人们来说,这个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
大金国与蒙古人将近十万铁骑竟然败了!
而且还败得这样彻底,这样全局崩溃兵败如山倒!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午莽古尔泰奔入杀胡口之后,范永斗、范永奎、范三拔,以及王家商行的王登库,翟家的东主翟堂、黄家的东主黄云,还有杀胡口山西商会其他几家大户的掌柜,很快就如丧考妣惊恐万状地聚集在了杀胡堡的范家大院里面。
同样是当初布下鸿门宴的那个二堂阁中,同样的这些人,人人如同丧家之犬,紧急商议着应对措施。
“父亲大人啊!千万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为今之计,我等若是不趁着官军未到,赶紧跟着女真人撤离杀胡口,撤出关外去,将来山西商会做下的这些事情,一旦东窗事,那么咱们可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范永斗的儿子范三拔一看人都到齐了,立刻就对自己一向谨小慎微老谋深算的父亲说了这番话,希望范永斗早作决断,跟着女真人一起跑了再说。
范永斗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就像是握着自家的命脉,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紧张害怕,还是因为天气太冷,双手不停地在颤抖,但却默默不语。
阁中人见范永斗一直不说话,其中在座的一个满脸皱纹、胡子花白的老者突然说道:“范少东主此言差矣!范家是范家,山西商会是山西商会!
“前番杀胡口之事,是你范家的作为,可不是山西商会的作为!什么东窗事的说法,都是你范家的事情!与杀胡口山西商会有何关联?!与我翟家有何关联!?贤侄你还年轻,这些话可千万不要乱说啊!”
这人正是人老成精的张家口和杀胡口等地山西商会大商人翟堂。
翟堂说完了这话,气得范三拔当场就怒目圆睁,要跟他再说道说道。
不过这个时候,另一个身材不高却胖成了圆球一般的中年人也紧跟着开口:
“翟大东主说的没错!山西商会是山西商会,你们范家是你们范家!你们范家代表不了山西商会!
“你们范家要走可以!你们走了,将来在大金国里高官可做!可是我们去了能干什么?!
“说破天去,我们可没有接受他们大金国的官职啊!”
这个人名叫黄云,又是一个精明到了极点的山西商人。
黄云这话说完,立刻引起了阁中其他各家掌柜和朝奉们的共鸣,这些纷纷说道:
“就是!就是!以前咱们山西商会以范大东主马是瞻,范大东主怎么说,咱们自然就怎么办!前番那些事情,都是我们听信了范家的一面之言啊!
“再说当时城中有内应,所有人都是乱作了一团,我们各家的伙计,还有不少让女真人给杀了呢!这个理,又去哪里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