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忍受着代北之地夜里的酷寒奔波了一宿的范永斗等人,终于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大同右卫所在的朔平城外。
然而此时的朔平城,已然如同一片鬼蜮。
冷冰冰的一座城池,看不出一丝生机,感受不到一点有人居住的迹象。
正当范永斗等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城中看看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嗒嗒嗒嗒的马蹄声响。
范永斗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北望,现北面的雪野之上除了呼啸的冷风,什么都没有。
等他再次猛然回头南望,却赫然现原本同样是一片空旷雪野的南面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数百骑骑兵!
“不好!这是官军!这是朝廷的骑兵!”
范永斗的心中一阵慌乱,这句话脱口而出。
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北面的建虏来了,他们或许还好说话一点,只要有机会见到女真人的国主黄台吉,他们就还有救。
可若是南面的官军来了,那么他们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说起来也真是可悲,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范永斗下意识里居然还对大金国抱有一丝小小的幻想。
可惜的是,这个幻想注定要破灭!
建虏没有来。
相反,这个时刻出现在朔平城附近的,却是延绥镇骑兵的先锋副将刘弘烈!
那面龙飞凤舞迎风飘扬的大明官军军旗,让范永斗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并且很快就陷入了绝望。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走,但是他也知道奔波了一夜的范家人绝对跑不过对面正疾驰而来的官军骑兵。
而且转身就跑的举动十分危险,这就相当于告诉对方自己有嫌疑!
所以,想逃而又不敢逃的范永斗,只能呆若木鸡地站立在朔平城的北门外,等待着数百近千骑官军骑兵由远而近,来到自己这帮人的跟前。
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范永斗再做什么选择了。
而其他人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王登库、翟堂、黄云带着自己家商号的伙计们,看见远处的官军骑兵疾驰过来,还隔着数十步远,就立刻丢掉了手中的刀枪,跪在了地上。
王登库还带头高声叫喊道:“军爷止步!军爷止步!俺们是逃难而来的良民!俺们的东西都被狗日的建虏和蒙古人抢了,俺们是逃难的良民!”
范永斗、范永奎以及范三拔等范家人见状,也立刻带着剩下来的几十个家丁,丢掉了手中的刀斧棍棒,跪在地上,跟着王登库等人一起高声呼喊:
“请朝廷的军爷们给草民们做主!我们都是逃难过来的良民!”
刘弘烈领着麾下的八百骑兵倏忽而至,围着着一片跪在地上的人群,转了数圈,方才停下。
刘弘烈骑在马上,来到王登库的面前,手中的一杆豹尾长枪缓缓地垂下,泛着黑色冷光的长长枪头指着王登库,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遇上的建虏打的是什么旗?一共多少人?!”
王登库听了这话,心中恐惧,嗫喏着一时说不上话来。
这时,跪在附近的翟家大东主翟堂慌忙说道:“我们从北边来,要往南边去,遇上的是建虏正蓝旗,一共大约五千人!”
王登库、黄云等人听了这话,也是慌忙重复着翟堂的这番话语。
“这么说你们来自杀胡口,有建虏正蓝旗五千人入了杀胡口!?”
刘弘烈的这么一句话,却立刻让翟堂、王登奎、黄云等人生了分歧。
“是,军爷!建虏正蓝旗五千人进了杀胡口!”
“不,军爷!我们不是来自杀胡口!”
本来没有多想,以为这些就是逃难百姓的刘弘烈,听了这些人相互并不一致的答话,刘弘烈悚然一惊,突然长枪一指跪着的众人,冲着麾下喝道:“将他们给老子拿下!”
“别!别!别!军爷!我们都是良民!我们都是良民啊!”
“军爷!我们有银子!我们有银子!军爷放了我们,这些银子都给军爷!”
跪在人群后面的范永斗,闻听王登库、黄云等人此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心中想到,早该跟他们分开行走,跟着这样的蠢材在一起,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刘弘烈哪里还不知道却眼前这些人肯定有古怪?!
当下,不再跟他们废话,立刻将王登库身边一个想要站起来做些什么的家丁刺死在了雪地之上。
那人一声惨叫,引起了王登库等人身边家丁们的反应,那些平日里跟着这些大商人走南闯北的家丁护院,也都不是善茬子,自家做下的那些事情,又如何能够落入到官军手中。
因此,刘弘烈及其所部骑兵一动手,那些人纷纷捡起身边丢下的武器企图反抗和逃跑。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刘弘烈麾下的这些延绥镇先锋骑兵是敢于跟建虏骑兵正面硬抗的队伍,又岂会让这些没马的家丁护院们得逞。
因此,片刻之后,但凡是敢于站立起来反抗或者逃跑的家丁护院,一个个全部惨死在长枪和弓箭之下。
只有数十个老老实实跪在自家主人身后的家丁得以留下了性命。
经过这帮人的这么一番反抗,刘弘烈对于眼前的这一伙人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了。
很快就喝令麾下将王登库、范永斗、范永奎、范三拔、翟堂、黄云等人一一五花大绑起来,派了一队骑兵往南报信,自己率领大部押着他们进了朔平城。
众人刚从北门进了朔平城,朔平城中的景象就让所有人感到深深的震惊!
即便是范永斗等人早知道朔平城是一座死城,可是却也没有想到这个死城真的是满城满街满巷的死人。
莽古尔泰屠了大同右卫的卫城朔平之后,临行之前放了一把大火,将朔平城几乎烧成了一片白地。
在烧毁了的断垣残壁之中,朔平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到处都是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
数日之前降下的大雪,掩盖住了满城的臭味,却掩盖不住屠城焚城的残酷。
见惯了各种血腥残酷场面的延绥镇抚标副将刘弘烈,一忍再忍方才算是忍住了心中的暴怒。
像刘弘烈这样行伍出身的悍将,心中原本也没有多少家国民族的观念,只是在治病期间与傅山这个弃文从武的书生相处数月之久,自然受到一些熏陶,况且自己又是被崇祯皇帝钦命从游击破格提拔为副将,心中陡然就有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想法。
此时看见朔平城被异族屠戮之后的惨状,心中的愤怒自与当初目睹流贼屠城的情况不同,连带着看向王登库、范永斗等人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暴虐的意味。
而对于范永斗等人来说,虽然听说了朔平城被屠城的消息,但是没有亲眼目睹之前,这些人对于自己在杀胡口的作为,还存着一点点狡辩的心理,总觉得战争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直到这一刻,范永斗等人被官军绑缚着穿城而入,眼看着一幕幕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的罪孽,突然间人人心中念佛,祈祷着这些人惨死的冤魂不要化成厉鬼来找自己。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辰时刚过,孙传庭、贺时雨率领的延绥镇骑兵主力赶到了朔平城中。
然而满城的死尸,又立刻让孙传庭、贺时雨带着骑兵退出了城外。
而范永斗这些人的身份,也很快就在孙传庭心思缜密的问讯之中被揭了出来。
刘弘烈对这些人的名字可能还懵懵懂懂,但是身为延绥巡抚的孙传庭却是立刻就知道抓住了比宁完我还要大的一条大鱼。
不,不是一条,而是好多条大鱼。
杀胡口内山西商会的晋商通虏叛国、甘做建虏内应的朝廷通报,已经沿着京师通往各地的驿站,往了大明南北两京十三省的每一个巡抚衙门。
西南诸省可能还没有收到,但是山西巡抚以及人在山西境内剿匪的延绥巡抚,却都已经看到了崇祯皇帝昭告天下的旨意。
此时机缘巧合,杀胡口内通虏叛国的范永斗等人,落在了自己的手中,岂不是令人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