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九面战鼓,其实也只有三面是真正的战鼓,另外两面是从县衙门口拆来的鸣冤鼓,余下的四面,则是找的寻常乐鼓来凑数,但好歹,也总算是凑出了一点气势来。
随着鼓声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从校场里面传来,不多时,便见楚柔腰悬佩刀,昂首挺胸而来。
在楚柔的身后,则是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并行,而这三个汉子中间,那个最为壮硕的汉子,则持着一面蓝色旗帜,旗帜的正中央,则以绣着一个偌大的玄色‘楚’字。
这,便是楚宁这新任陪戎校尉的军旗。
这是一面谢云竹忙里抽闲,随意让几个闲杂人等绣出来的旗帜。
它简单、粗糙,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军旗,只是随手扯来了一块蓝色布料,在上面绣了一个‘楚’字。
所以,当这面旗帜出现在众人眼里时,在场众人开始交接头耳,纷纷议论起来。
“她就是新来的校尉?”
“不过一介女儿身,何敢当军职?”
“当年白衣云侯,不也是女儿身?”
“可这个女校尉,看着虽然有几分英气,笑起来的时候却很是温和无害……”
“不过,看她胆敢当众登台,胆子倒也不少……”
“说不得,只是好大喜功,喜好排场……”
“也或许是故意想夸耀自己的功劳,想从我等口袋里捞取钱财……”
……
但很快,他们就停止了议论,收起了讽笑。
因为,紧随着在那旗帜的后面而来的军士,改变了他们所有的看法。
在校尉旗的后面,四排同样人高马大的军士身着簇新黑色劲装,腰扎宽带,手端缨枪,气势非凡,昂首挺胸阔步而来。
这是一个异常整齐的队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来到楚宁所站的高台前,整齐有序列队,整齐归一握拳,用力的放在胸口高呼:“参见将主!”
楚宁同样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回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以目当徐徐扫过众部下,再看了看远处的那些士族豪绅和更远处的那些庶民,大声道:
“我!楚宁!身于东莱,长于东莱,从少时牙牙学语到如今二八年岁,耳闻目见,皆是山贼海寇,皆是生死离别,皆是满目疮痍,皆是白骨累累……”
“这十多年来,我东莱郡历经贼祸寇乱无数,多少妻离子别,多少家破人亡,皆是因此而起?”
“幸得天地仁慈,幸得圣上英明,将王县尊大人派来我县,给了我楚宁一个机会,也给了我县上下万民一条活路。”
“承蒙县尊大人运筹帷幄,我楚宁携亲族、义民执竿而起,与山贼海寇血战数场,终是斩得贼首七百三十八,活捉一千三百三十六人。”
随着楚宁的声音传来,刘长贵,这个曾经的青龙寨二当家,如今摇身一变,变成了卫民军里的头目,带着一众部下,将一车车用石灰硝制过的人头推到台下空地前。
京观!
这个好大喜功,爱讲究排场的楚校尉,竟然是打算堆京观?!!!
在场诸人,从豪绅富户,到庶民难民乞丐,只要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豪绅富户皆是较有见识之辈,此时之所以色、变,则是已然看清台上那年轻女子,柔弱消瘦温和无害的外表下,所隐藏的杀伐与断决!
庶民、难民、乞丐们之所以变色,或是因为大仇得报,或是因为亲族有所牵连,或者因为……
楚宁在台上,将他们的行为举止,神情面色尽收眼底。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笑,也看着那些所潜藏的冷漠与麻林。
尽管现在已经是冬天,但那弥漫着死亡的腐朽气味依然很浓烈,楚宁紧握着拳头站在台上,望着台下众人,可依稀间,台下众人那些悲喜交加,冷漠又麻木的神情交织着、变幻着,最后,依稀间变成了那张曾经让她无比熟悉容颜。
隐隐间,她似乎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声音,听见她叹息,听见她低声说:“楚宁,你变了……”
变了吗?
是的,变了呢……
楚宁收回目光,看看自己的双手,即使此时白皙无比,可她知道,自己的双手早就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她又看了看台下被堆彻起来的人头,再看看楚柔,看看霍蕴书,看了看台下所有人……
是的,我变了,因为,我想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活下去——楚宁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着,然而,目光却有些涣散开来,那些时而让她坚定,时而她挣扎的道义德伦常,又开在心里争斗不休。
涣散的目光掠过台下的众生,停留在那辆雪白而华美的马车上。
白夙!
她竟然不声不响的也来了?!
楚宁恍然回神,才发现刘长贵已经堆完京观,台下众人的情绪也稍微平复下来,她轻咳一声,再次开口:“在数次血战中,本校尉的亲族与义民,不顾个人生死,奋勇杀敌,在剿灭青龙寨恶匪和黑胡子恶寇的血战中,共计战死四百七十七人!”
“这四百七十七人,英武勇猛,以血肉之躯,杀贼灭寇,护得我县安宁!本校尉与县尊大人共议,决定将他们的名字全部都刻上‘英雄碑’,将他们的灵位全都放进‘英魂祠’,让他们永享香火供奉!”
楚宁说完,楚柔大声喊道:“敬军礼!”
在场所有卫民军的人,包括楚宁和霍蕴书在内,同时握拳,用力的将手放在胸口。
“礼毕!”
楚柔喊完,‘唰’的一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刃斜斜指天,原本列队于她身后护旗的四队人,立刻变成两队,分别列于英魂祠前。
与此同时,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营棚的方向传来,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哭声、抽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众人闻声望去,满目竟然皆是老弱妇孺,他们捧着灵位而来,边哭边抹着眼泪,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引得满场悲痛。
贾沛和陈福都混迹在人群里,贾沛本来是带着人手,想在关键时刻替楚宁扇动气氛,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完全没派上用场。
陈福则是被楚宁安排来负责全场安危的,她担心有人会趁机来捣乱,所以暗中埋伏了部份人手,如果有人不开眼的话,正好可以用来当场立威。
好在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几乎没出任何状况,陈福站在人群中,将台上台下的一幕幕清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看到礼毕之后,在灵位被送进英魂祠的时候,楚宁、霍蕴书同时握拳于胸前,微微倾身,直到所有灵位都被送入之后,方才抬起头来。
他看到县尊王逸,在灵位被送进英魂祠的时候,拱手弯腰作揖,同样是直到所有灵位都被送入后,方才直起身来。
他也看到,台下观看的人,从最开始的讽笑、不屑一顾、悲哭痛闹、冷漠麻木……直到最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自发的朝着英雄碑,朝着英魂祠,恭敬的弯腰辑拜。
“在这之前,他们都是难民,都是山匪……可现在,他们却都成了英雄,而校尉大人,则是可以让山匪也成为英雄的人……所以,跟着这样的大人,即使是死了也不冤吧……”
仿佛在突然之间,陈福的双眼泪水盈眶,他看着台上校尉大人猎猎飞扬的披风,看着那面蓝色‘楚’字大旗,在心中暗暗说着。
他们这些人山匪,大部份人都是普通农户,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谁又会丢下安稳的日子不过,跑去作恶多端呢?
不管他们之前是农户,是难民,是乞丐……都很少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即使是成为了山匪,每个寨子里,经常都有人饿死、病死、被杀死……好点的,用个草席一裹,挖坑埋了,差点的直接扔在荒郊,任野狗啃食,在这里死了,有棺木,有牌位,有墓碑,还有……那受人敬重的英雄之名。
在那辆华美而雪白马车里,白夙与凤九卿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同样抱拳作辑,发自内心的尊重。
“师妹,他们真的是英雄吗?”
但在揖拜之后,凤九卿透过车窗,遥遥望着矗立在苍穹与大地之间的英雄碑,神色又有几分迷茫和几分不确定,毕竟,这些人背后那些浸着鲜血的过往,与她所闻所见的英雄,实在相差太远。
白夙同样望着那块被楚宁赋予英雄碑之名的巨石,仿佛凝视,又仿若思索,足足十数息之后,她方才说道:“从某些方面来说,当他们鼓起勇气,握着长/枪与海寇对阵血战,他们就是英雄。”
短短一句话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只有那被风带来的声音时断时续。
“我知道,无论是谁,都会畏惧死亡,因为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何其珍贵……”
“但事实上,怕死,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怕死,吓不走山贼,赶不走海寇,保护不了你的家人……”
“你越是怕死,山贼海寇就会越发凶狠,他们冲进你们的家中,抢走了你家的粮食、财富,伤害你的亲人……”
“可很多人,却因为怕死,所以忍辱偷生,宁愿沦落成为背景离乡成为难民,宁愿沦落成为跪着乞食的乞丐,也不愿意站起来为自己和亲人报仇雪恨……”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报仇,因为你们怕死!你们觉得自己弱小,你们觉得自己报不了仇!”
“那帮贼寇们会想,反正抢你粮食、财富、女人,你都只会哭着求饶,你都不会反抗……他们不抢你们,抢谁?”
“是的!就是因为你们觉得自己弱小!觉得自己报不了仇,保不了自己的亲人朋友!所以他们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来抢你们!”
“因为!弱小,是罪!”
“弱小!是让你们如今痛不欲生的大罪!”
……
尽管被风吹来的声音时断时续,但依然让马车上的两人听清了七八分,凤九已卿望着那些马逐渐被扇动起的人群,不禁笑说道:“这楚校尉还真是有点意思,这什么样的话,都敢说出来……行事又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她每次都能很及时破坏我所有的计划。”白夙亦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的人群,不禁哑然失笑,只是她向来清冷惯了,即使是笑,亦只不过是唇角微动,勾搭勒出一抹轻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