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贞观皇帝这些儿子当中,赵国公掂量来掂量去,这个纪王李慎真有些委屈了。当初,李慎出任襄州刺史期间,在地方的治理上颇得好评,天子也曾致玺书给予慰勉,百姓为其立石颂德。
但后来很奇怪,李慎被他亲爹一巴掌赶到纪州去,食户也降到了八百。
至于今天,赵国公看好李慎,原因也没多么复杂,都在李慎的母亲纪国太妃身上呢。
先皇的态度可以无须多考虑了,关键是现任皇帝的态度。
金徽皇帝既然放心将太极宫女学交给韦泽打理,说明他对韦泽没什么反感有一个比韦泽更年轻、更顺眼的郑充容在那儿摆着,皇帝都没有看一看,不正说明韦泽对了皇帝的胃口
这才是看事的重点,正所谓时势
对于一位亲王的任职意向,身为一品国公的长孙无忌,不会在眼前这些人面前明确表态。一来这是皇族中的事,二来,万一最后的结果不是李慎出任,便显得长孙府看问题看不准,这会影响威望。
真要表态,也须等到摸实了金徽陛下的意思再说。此时,长孙无忌只须意犹不明地微微颌首,相信褚遂良能够体会他的意思。
另外,还有个越王李贞看起来也不错,李贞今年二十二岁,是越国太妃的儿子。此人善骑射,涉史,很有些能水,被私底下传论为宗室才王。
若放在以前也就是晋王作太子的时候,赵国公绝对不会考虑这个人对自己外甥威胁太大
但现在,除了李恪,这个曾经明确站出来争过储位的,别人都可以既往不咎了。面对金徽大帝,他们那些能水算得了什么呢
但李贞此时在越州,天高皇帝远,他想不想换换地方还是另一回事。但赵国公有这个打算,万一皇帝在早朝时问到此事,他有两个人选,李慎和李贞。
理由便是他们的能力,不能明说的理由便是他们各自的母亲。
李贞的母亲是燕德妃、眼下的越国太妃,她没有随儿子之藩,此时也在太极宫女学。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往太极宫走一趟,你知道这些太妃们可能因为什么事不痛快、给谁上上眼药
长孙无忌知道这里的关节一个人的强势是需要从一点一滴来经营的,在不能违背金徽皇帝的大方向基础上,小的地方难道不更该注意
再说,除了像金徽陛下那般无可怀疑的能力,其他那些人,谁又比谁强到哪儿去呢
又有个从四品下阶的少府少监谨慎地插话道,“就是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想法,但卑职从陛下最初考虑福王来看,好似陛下并不排斥上一辈的亲王”
褚遂良听了,也寻思着道,“是啊,是啊,这倒不可不琢磨”
长孙无忌道,“那还等什么清议清议,正是为陛下出言献策,说说也不当真,我们接着议议便是”
散了朝,皇帝先从含元殿回的紫宸殿。徐惠已回紫宸殿,捧着李淳风献给皇帝的两本袁天师的易学宏著,正在那里钻研。
桌案上还有她命宫人们专门到太掖池边采来的篷篙竿儿,被她截成长长短短的一小把,不知做什么用处。
一见皇帝回来,贵妃连忙起身见礼。皇帝问她道,“不知朕给你拿来的这两道大菜,合不合你胃口呢”
徐惠道,“既是陛下拿过来的,臣妾总得看,以备陛下什么时候垂询。”
皇帝很受用,拉着徐惠坐下,又很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纪王李慎和纪国太妃韦泽的事,你怎么看”
徐惠此时见到皇帝已不大拘谨,便嗔怪道,“陛下你要问这两人何事,就问我怎么看让臣妾从哪里说起”
皇帝挠挠鼻子没有回答,因为他只是随口一问。
徐惠道,“据臣妾所知,韦泽在先皇在世时,并不怎么得宠,臣妾听说她是以犯妇身份进入的秦王府。而先皇是看不起这类人的,据臣妾所知,若非长孙皇后保她,韦泽这个贵妃也是得不到的。至于纪王,那臣妾更不知道了。陛下你知道,臣妾一向离事大远,宫中事尚不掺和,别说宫外事了。”
皇帝点点头,不再问,因为徐惠说的这些他都知道。
但皇帝猜测,长孙皇后中意韦泽,弄不好就是赵国公所讲的那个原因说起来也算一石二鸟既可以用韦贵妃阻断其他妃嫔往上爬的奢念,又可以用韦贵妃拉拢一批人。
因为韦泽正是隋代大将军、户尚书李子雄之子李珉的小妾。韦泽的这个身份至少可以安慰与李子雄亲近的那些有力量者,让他们有点归属感。
那么,关于李慎的遭际,想来先皇后参与意见的情况会少许多。
她的丈夫贞观皇帝已在韦泽占据贵妃之位上有过妥协,心情上想来总有些委委屈屈的。
那么从妻娇子抱的角度看,先皇帝看不上纪王李慎,长孙皇后也不大好管,再说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皇帝想,韦泽这个贵妃倒是与谢金莲有一点点相似,但她的境遇可比谢金莲差太多了。至少皇帝看待李雄、李壮、李威、李武这些儿子没有任何偏向。
皇帝在冥思时,徐惠又捧出来一叠刚刚按记忆誊写下来的文稿,她对皇帝道,“陛下,都是臣妾不好,当初焚掉了崖州的重要供辞,臣妾怕拖久了会忘记,因而又写下来,这是不会有什么错的”
皇帝极为惊讶,接过来道,“果真这么自信难道就一点没有错处”
徐惠道,“嗯臣妾相信不会有出入”
皇帝不急着翻看,却由衷而欣喜的夸奖她道,“不错,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可以这么久过目不忘大明宫里亦有记性好的,但都达不到你这一层”
徐惠也很高兴,“也没什么吧只是出于专心罢了,陛下你过奖了。”
皇帝说,“但朕有了你,真感觉如虎添翼一般,你知道么朕不是不知自己的能水,本来也没想过争什么太子之位,因为朕在文采上总有些缺漏。朕那时只想做个尚书令,真比如今自由多了。”
“陛下,那你因为什么忽然又做了太子呢”
皇帝看着她,低低的声音道,“从待诏之死、朕伐灭了龟兹之后。”
徐惠注意地听着,但她有些不解。郭待诏是原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丝路督监,在龟兹叛乱中殉国了,死的还有郭待诏的妻子和孩子。
皇帝仍用低低的声音,半是回顾,半是分析,对徐惠说,“待诏之死,表面上是苏伐叛乱所致,但英国公李士勣迟迟不给安西增发援兵,这才是出事的根源。”
他说,“王玄策从戒日国带了上万名的俘虏回来,郭孝恪为长安着想,硬着头皮将俘虏全都留在自己手里,但结果呢明明朕那时任着尚书令,已经定下了援助安西的策略,但李士勣愣是按兵不动”
徐惠早知道皇帝看不上李士勣,上一次皇帝派着晋王和薛礼,跑到叠州去打英国公的板子,一点面子都不留,八成皇帝那时便恨不得李士勣敢跳起来。
这次英国公捐献了黄峰岭山庄,皇帝连个“好”字都没出口。还有“乞丐之语”的来处正是李士勣的叠州,她都知道。
原来根子是在这里,看来对郭待诏之死,皇帝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忘怀的。她试着问皇帝道,“陛下一直对人宽忍大量,看来对英国公已网开一面了”
皇帝道,“随他怎么看,朕就是看在他曾随先皇东挡西杀,才不为难”
徐惠笑着道,“可陛下你已经够为难他的了”
皇帝道,“英国公当初敢这么怠误军机,还不是看朕那时正被高审行纠缠不清、被鹞国公身份一案缠身而那个时候,太子对朕也萌生了敌对之意,先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也不急”
他对徐惠说,“待诏是死于苏伐叛乱吗不如说死于长安的这些人也包括朕一位同朕手足情深的骁勇将军,就这么没了”
皇帝说着,气息有些急促,眼睛也红了。
郭孝恪曾经是多么深明大义的一个人,眼界宽泛、在安西都护府独挡一面众人钦服。但爱子的丧生,真让他伤透心了。
复生之后,即便皇帝数次表达出想使他复出的意愿,郭孝恪都不为所动,现在又加上个态度坚决的崔夫人,就连皇后的面子也不想给。
皇帝如此推心置腹地与她说这些事,令徐惠大受感动。她至此才真正体会到,皇帝亲征龟兹的时候为什么是那种打法了。
拆一城、砸一城、皇帝连一个俘虏都不要。就连正常情况下,要虏敌王回京、献俘的规矩都不要了,就是要弄死苏伐。
她感慨道,“与对苏伐比起来,陛下对某些人的确称得上宽容了。”
皇帝说这可不一样,“李士勣和苏伐能一样吗在长安,朕恨的可不是哪一个人因为朕总不能恨父皇。但朕有时也弄不清楚,到底该恨什么,你也替朕好好想想。”
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对刚才、与一个女人掏了心窝子有些不习惯,皇帝跳起来对她道,“朕想起来了,今日正是午日,赵国公他们应该正在太极殿清议,朕要去看看,最好问一问他们对洪州人选的看法。”
皇帝走后,徐惠再也看不下袁天师的书了,将书摊开着,人却出神。
她知道自己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姐姐谢金莲跑到安仁殿挤兑自己,身上换来了皇帝三鞭子,但听皇帝亲口对她讲出来,则又是另一回事。
“我真成了陛下的翅膀吗”
她喜滋滋地、收起自己刚刚拿出来的、那套复写的崖州供辞,想到,“但陛下为什么不急着看一看呢”
又想到,“陛下都不知恨的什么,那么我自己前些日子好悬没有死掉,大约也不知该恨什么了但见到了金徽陛下,我怎么就没有恨了呢”
也许,这便是皇帝从不想做太子,到最后坐上了皇位的、说不清的原因。
眼看着已到了正午,徐惠起身,出了紫宸殿。
家中人已经围坐在桌边等着开饭了,皇后见到徐惠,便问她,“陛下早朝后也不见人影子,可曾到你那里去过”
徐惠道,“陛下是去过,可是又去了太极宫。”
皇后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不想着,今日是午日。李太史令说过,已日和午日这两日天干火气旺,陛下不宜出行都这个时候了,万一他在太极殿与谁喝起酒来,怎么好”
徐惠一下子吱唔,有些难为情。皇后今日所说的这个责任,看来自己说什么都躲不过了,因为皇帝散了早朝,只到她这里来过。
她稍稍替自己辩解道,“幸好陛下只是去了太极宫,也不算多远”
皇后道,“怎么不算本宫说过,凡已午这两日须陛下在大明宫用膳”
徐惠道,“可他是皇帝呀”
樊莺想两边劝解一下,但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能出口。
而谢金莲则开着玩笑,替妹妹开解道,“柳姐姐,只是这一次,再说这些人中除了你,谁能拦得住陛下”
柳玉如哼了一声,不想再说。
姐妹们开始用饭。但谁都看的出来,皇后还是有点不快,自始至终不再吱声,偶尔有一点笑模样,看起来也是在照顾众人情绪。
但随着午饭将毕,时间越来越晚,皇后的脸色就越发的不好看,一点笑意都没有了。此时大概回过头来又在生皇帝的气了。
这是进入大明宫以来,徐惠头一回感到不得劲儿,虽然柳玉如对此事已经显而易见地没有深责,连谢金莲的面子也给了。
一边吃着饭,贵妃徐惠一边自己责备自己。陛下刚刚夸奖她记性好,能记住崖州涉事的那么多人名和数目,怎么偏偏就记不住两个日子
一直到侍女们上来,将桌上杯、盘、碗、筷都撤下去了,众人仍没有谁说走。皇后对淑妃说道,“莺妹,我们去太极宫”
徐惠说,“我,我要不要去”
皇后道,“你怎么去万一在太极宫被哪位熟识你的太妃看到,你怎么说”徐惠的脸颊顿时一片通红,强忍着不叫眼泪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