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是太子,当然住在东宫,与高祖所在的太极宫相临。
齐王李元吉当时住在武德殿。武德殿就在太极宫里,它在两仪门之内,靠着太极宫与东宫的界墙。在太极宫中轴线上的两仪殿,与它东边的武德殿正好在东西一条线上。
武德殿在隋代便很有名,它与东宫邻接,隋文帝废掉太子杨勇就是在此殿宣布的。问题是,两仪门以外南,连宫内的后妃们都不能随便出去,而李元吉却住到了两仪门北面去了。
但赵国公说,太极宫里有武德殿,却没有什么承乾殿。
高祖住在太极宫,左边是他的大儿子太子李建成,脚底下是他的四儿子李元吉,而将秦王府赐在了承乾殿。武德二年,王妃长孙氏在承乾殿为秦王诞下了嫡长子,因而取名李承乾。
从太极宫的北宫墙出了玄武门,是一大片皇家禁园西内苑,西内苑除了有一条东西向、专供皇帝出游、可并驰三辆大车的平坦禁道,还有很广阔的山林景致,以供皇帝和后妃们出宫游玩。
西内苑又被一道外城、与太极宫的北墙一起圈住了,外城北面与玄武门正对着的,是重玄门,东面有日营门,西面是月营门。
出了玄武门,再走出近三里多地才到月营门,出了月营门,靠着西内苑外头的山坡上有一处宫殿,是大安宫。
承乾殿原来是在大安宫里。
贞观皇帝驾崩后,他那些有子的遗妃们便住在这里一部分,徐惠因为她老子徐孝德近水楼台,没去陵园,当初也住在这里,她更知道承乾殿的位置。
赵国公这么详细的,讲高祖三个儿子的住处,因为有些话他总不能明着说出来。更不能说贞观皇帝在得势前,被另外的父子们挤兑到什么地步,全在这些年轻人自己去体会。
柳玉如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皇帝。在永宁坊,原侯君集的府中,也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那里靠着侯府的北大墙,古树阴翳,墙内有间低矮的小房,里面是一床、一几、一只取暖的煤炉子。
柳皇后暗叹道,“看这对父子”她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看金徽皇帝,因为想当年,在侯府往死里挤兑侯峻的人里,也有她。
但金徽皇帝没有发现谁在偷看,他的眼睛飞快地眨着,眼睛里亮晶晶的。
长孙皇后离世后,时为太子的李治,其实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儿子。但他的父亲仍然让李治时时陪在自己的寝宫,有时十天半月才放他回到东宫去一次。
时任太子中庶子的刘洎、黄门侍郎褚遂良多次劝说,都不大见效。因为贞观皇帝可能认为,这是他表达对儿子爱意的最好方式。
那么再想想先皇为秦王时,他是多么渴望也住到高祖的身边啊。或者说,秦王的一兄、一弟都住在高祖的身边,唯独让住在西内苑之外的秦王殿下,感受了父亲最明显的疏远。
说过了这几件事,赵国公才好往下说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高祖传诏,令大臣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人次日同入太极宫,让这些人做个见证,要公断的是什么是非
赵国公说,“有关此次变故,史馆文案记载甚为详尽,陛下有功夫自可细细调阅。但微臣要说的是,历代重史,为的是鉴古知今,有些史料别看繁杂零乱,但绝大部分都是有据可查的,当事人、事件经过、事发时间、地点绝不会出错。”
即便史文是胜利者写的,但胜利者也不能太无耻,必要的事件总有个出处,哪能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尤其当时,涉事者都在,皇帝就算将所有知情者都杀掉,只留下自己这班人,但在这班人面前,他同样要维持必要的公允,不能让这些人明着顺从,而私下里生出不耻之心。
金徽皇帝道,“朕听出来了,舅父是说朕即便跑到史馆去翻阅那段史料,也难免有不实之处。”
赵国公沉吟着,总算点了点头,但心中也止不住的纳闷,自己明明说话的重点,是要告诉皇帝史料之真,但他却听出了自己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
那么,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日,高祖皇帝下了什么决心呢将裴寂、萧瑀等一班外姓大臣都叫到太极后宫、掺合到皇帝的家事中来了
长孙无忌一想,这事居然还得从头说,不然说不清楚
建唐之初,天下未平,李唐的势力范围很小,身为主帅,李世民常常领兵出征在外。
前番讲过,世民和元吉一同去洛阳讨伐王世充,同年腊月,两人又一同讨伐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但战事进行到一半,李世民忽然被长安的皇帝一道诏令召回去,战场上只留下了李元吉。
在这样的战事胶着时候,高祖召李世民离开战场,当时的理由不得而知。但此时,战场上只剩下李元吉一个,他只能苦苦支撑,随后重回战场的已经不是李世民,而是太子李建成。
当时还是建成死党的魏征,此时已经是贞观皇帝重臣。
有关讨刘黑闼的这场战事,长安在最后关头如何换下主帅秦王、再换上太子李建成这件事,魏征是当事人,更是为李建成出谋划策者。
当史官记下这段往事时,魏征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记录敢有虚妄,魏征绝对不干。那么,史官所记的下边一段,至少魏征挑不出毛病来
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认为,高祖初兴大业,建成不知道为自己谋划,然而秦王李世民数次平定巨寇,功冠天下,英豪皆归李世民摩下,高祖已私下里许诺立秦王为皇太子,建成的形势已经很危险了
正赶上刘黑闼祸乱于河北,王珪、魏征等人对建成说“殿下只因居为嫡长子才能幸居东宫,不是因为有功啊如今刘黑闼领着窦建德残部,贼众不盈万,只要出以利兵,唾手可决。太子你应当请求亲去剿除刘黑闼,可以结交山东英俊,那么自己的势力也就巩固了。”
建成出行前,魏征说,刘黑闼虽然人少,仍在苦苦支撑,就是因为齐王元吉杀伤太重只要同刘黑闼沾边儿的人,李元吉不问青红皂白上去都是一刀,有人想投降都没有门路,太子去了不可这么干。
李建成至战场,对俘获之人全部加以安抚,全部遣返回乡,百姓欢欣喜悦。刘黑闼大惧,夜奔。
建成驱兵追战,并释放战俘、使他们回营相告,“解甲还乡者,唐太子不为难,连老婆儿子都已放了”众乃散,建成遂禽刘黑闼。
太子与秦王之争一步步开始了,赵国公说的是有据可查的往事,而金徽皇帝听着,慢慢的也就明白了。
突厥入寇,高祖想迁都,秦王极力反对。李建成对高祖说,“秦王这是想再次外出御寇,他不愿迁都,以利于长久把持兵权,那他要篡夺帝位便容易了。”高祖听了极为不悦。
金徽皇帝想,李建成担心的便是秦王掌握兵权,他以秦王拒止迁都这件事敲打高祖,从高祖不悦的表现上看,高祖也有这方面担心。
李元吉住在武德殿,他只要往南出了武德门,便可与门下内省、御史台、东宫很方便地往来,这些人不论昼夜,弓刀不离身,相遇时彼此招呼,如同家人一样随便。
因而在本该庄重肃穆的太极宫里,皇帝诏令、皇太子令、齐王教令杂行,谁都可以发号施令,内外无所适从。
金徽皇帝想,在太极宫中都这么乱,之前幸好没有发生乱事,但只是形势尚未到动手的时候。那么到玄武门之变时,在宫中调动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东宫私下里招募骁勇之士,已经渐渐达到了两千人,这些人屯驻于左右长林门,人称“长林兵”。
有个华阴人,叫杨文干,此人凶狠无情,李建成升他为庆州总管,庆州就是金徽皇帝携德、贤二妃发落乞丐的那个州。杨文干投桃报李,不时偷偷派遣私募兵士送到京师,暗助李建成。
金徽皇帝想,不难发现,秦王在李建成面前处于绝对劣势。成王败寇,并不能说明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能力上有多么不堪,两人也都是当世人杰,只不过倒了大霉碰到的是秦王。但李建成这么兴风作浪,高祖居然默认了
建成命他手下的左虞候率,叫可达志,让他招募幽州突厥兵三百人藏于东宫,随时应对来自月营门外秦王府的威胁。
有人将此事禀告高祖,高祖也只是将建成叫过来、狠狠数落一顿,最后,将可达志流放到巂州。完事
有一次,秦王、李元吉随从高祖到仁智宫,李建成告诫元吉,“秦王今日可以见到父皇诸妃,他金银财宝多的是,很有可能贿赂这些人,我们哪能坐等灾祸你我的安危之计就在今日”
金徽皇帝想,秦王与李元吉在共讨王世充之后,终于又有机会到了一起,李建成坐不住了。
看来这个李元吉在两位哥哥的争势当中,恰恰处在秤砣的地位,他往哪边偏一偏,哪边的力量便增加不少,也难怪李建成紧张了。
而金徽皇帝此时看来,高祖居然也不简单,建成居东宫,那是身份使然,而与建成作对的秦王被高祖放在西内苑之外,李建成这个秤砣,恰在太极宫高祖的身边
但是有一个地方,金徽皇帝总是不大想的透一向关系不错的秦王和李元吉,到底是因为什么反目成仇的呢因为什么呢
李建成的挑拨很管用,齐王李元吉马上调动人手,涉事人有郎将尒硃焕、校尉桥公山,他让这两个人动手。只是二人事到临头忽然害怕了,尒硃焕的做法是跑到豳州去,煽动别人出头。
金徽皇帝想,建成、元吉这哥两个倒是拉笼了不少人,但要说能为他们誓死如归的,比秦王手下那些忠勇之士可差着太多了
高祖曾派司农卿,叫宇文颖,让他申斥庆州总管杨文干,至于为什么偏偏要申斥姓杨的,不得而知。但杨文干正是李建成一步步提拔起来的。这时,李元吉偷偷结交宇文颖,再让宇文颖鼓动杨文干,杨文干回去就反了。
杨文干也有两下子,很快攻陷宁州,高祖大惊。宁州地近长安,高祖连夜率卫士往南逃,在山中奔行十多里,天亮后看看无事,这才心惊胆颤地回到太极宫。此时,他想起了武功盖世的秦王李世民。
高祖召秦王问计,秦王说,“杨文干,一个竖子而已,捉之容易,只须刻漏之功,儿臣遣一将出去立马可办了他。”
金徽皇帝听到这里,暗道父皇久被高祖冷落,此番忽然被高祖倚重,他要在父亲面前露一手,心情可知
高祖当时对秦王许愿说,“此事牵连着太子建成,朕唯恐附和太子的人太多不好办你自按你的计策行事,如果能大胜而还,朕将以你为太子。朕还打算将建成放到益州、让他到那个促狭的地方做个小藩王,他对你也就没什么威胁了那时他敢不听话,你要拿下他也容易。”
秦王率部众赶赴宁州,人还未到,不可一世的杨文干便被他的部下宰了,提其头出降。在李元吉与杨文干之间传话的宇文颖,被秦王捉到了京师。
但结果呢人脏俱获,高祖仍然没有直接申斥太子,更不要说兑现对秦王的承诺了。
他大手一挥,要处置李建成的众多党羽,以此对秦王有个交待。
王珪、魏征,以及东宫左卫率韦挺、太子舍人徐师、左卫车骑冯世立,都被抓了起来高祖终于不干了要杀这些人这可都是太子的人
金徽皇帝想,秦王出手,干净利落地从空中接到一张高祖的画饼,他虽然失落,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如能去掉太子建成的羽翼,也可以接受吧。
高祖承诺给二儿子的事最后也没有办,根本没这个意思。高祖没有动粗,没有下令拘捕太子,只是下手诏给建成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到朕这里来
到后来,高祖说要严办的徐师仍能自由活动。当李建成大惧,不敢去见高祖时,徐师说,“此去凶多吉少啊,动粗吧”
金徽皇帝最善于细微处触摸人心,徐师是好悬没被高祖“法办”的那伙人,他最易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