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燕京皇城显得尤为肃穆。
皇城分三层,经大清历代帝皇不断修缮,而今共有外殿一百八十七间,偏殿九十二间,内殿三十六间,禁城之内回廊交错,殿堂巍峨,处处透着森严的气息。
永和殿是历朝天子处理政务的偏殿,此刻虽然已近子时,却依旧灯火通明。御前侍卫披着银白色的铠甲,持着剑戟,一队一队在宫殿之间整齐地穿梭。
殿中的更漏不断发出沙沙的轻响,每隔数步便侍立着一个宫人,全都屏息而立,无声无息。本朝虽然是女主天下,但宫中宦官未废,外殿多侍卫,内殿多阉人,此外的女官各有品位,分九品二十七级,等级甚为繁杂,按着祖宗惯例,皆由中宫执掌,皇帝并不过问。
此刻,年届不惑的杨真真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御案前。她披着明黄的龙袍,发髻上簪着一对游龙戏珠的金步摇,手里握着一份奏折。这份奏折的内容并不长,只不过短短几行字,然而,杨真真却已经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奏章中的那几个字犹如锋利的短剑,刺得她的眼睛隐约作痛:
江南暴/乱
司政使谢婉芝
戊戌日
或殉难
殉难?
杨真真在心底不断重复着这个词,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理解所指谓何。
殉难……是死了么?
她死了?
杨真真突然觉得后脑也随之隐隐胀痛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婉芝了,记忆中只剩下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她搜索枯肠,却连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有些飘渺而虚无了。
杨真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目靠在了鎏金的御座之上。
近旁服侍的一个紫袍女官俯下身,轻声道:“陛下是要安歇了吗?可要传敬事房的管事过来吗?”
杨真真摇摇头,竟呵呵地笑了起来:“玉瑶啊,朕果真是老了呢。”
那女官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青春鼎盛,风华正茂,乃大清万民之福。”
杨真真揉揉自己的双目:“可是,朕竟连谢卿的相貌也想不起来了。”
紫袍女官垂首道:“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会挂心世间俗务。”
杨真真又笑了:“玉瑶,你果真最会哄朕开心。”
玉瑶道:“能让陛下龙颜大悦,正是奴婢的福分。”
杨真真看着她:“玉瑶觉得,朕与太宗皇帝相比,如何?”
玉瑶正色道:“太宗皇帝当年剿灭南陈,统一中原,功在千秋。而陛下收复幽云十六州,灭渤海,驱鞑虏,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兼之南靖四族八派,使江南武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若论功绩,太宗皇帝乃一代天骄,而陛下继往开来,自当流芳百世。”
杨真真含笑不语,微闭了双目,喃喃道:“江南武林,果真是难以驯服啊。□□爷凭借江湖绿林起事,果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她忽而睁开眼,又问道:“谢卿前几日送来的那份辞呈呢?”
玉瑶一愣,抬起头来:“启禀陛下,陛下那日龙颜震怒,已将谢大人的辞呈撕成了碎片。”
杨真真“嗯”了一声:“可曾焚毁?”
玉瑶摇摇头:“不曾。”
杨真真喊了一声:“张福顺。”
一个身材颇为肥胖的中年宦官小步走上前来,跪地磕头:“奴才在。”
杨真真道:“着几个宫人去找找,把那份辞呈拼成全的,裱起来,辰时送来养心殿。”
张福顺道了一声“诺”,只听杨真真又道:“若是送不来,你便不必来见朕了。”
张福顺只觉得心凉了半截,背上也沁出了冷汗,然而在天子面前却不敢露出为难之色,只能伏在地上不住叩首道:“皇上圣明,奴才遵旨!”
杨真真施施然站起身,振了振衣襟,地向宫外走去。左右的呈礼太监朗声喊道:“皇上——起驾——”十几名宫人应声鱼贯而动,整整齐齐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走出永和殿,杨真真却停了下来,淡淡道:“尔等不必跟上来了。”
宫人们闻言止步,玉瑶问道:“陛下要唤步辇吗?”
杨真真抬起手,示意她禁声,道:“朕要独自走走,尔等都退下。”
众人一愣,随之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然后,便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玉瑶仿佛斟酌了许久,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今天是十五……”
杨真真回过身,斜睨着眼睛看着她:“玉瑶,你真是年岁愈长愈不懂规矩了。你是不是还想过问一下朕的行踪啊?”
玉瑶的肩膀微微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以额叩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杨真真了然一笑:“朕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玉瑶,为中宫说话,也要分个场合。留宿何人宫中,朕自有分寸,不劳大院君费心!”说罢,敛眉拂袖而去。
******
杨真真独自在夜色中匆匆穿行。
禁宫守卫森严,侍卫们见到皇帝,无不恭敬跪地请安。杨真真却恍若未见一般,径直往前走着。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沾衣欲湿,几个太监擎着巨大的华盖,小跑着来到杨真真的身后,气喘吁吁道:“陛下,夜雨寒凉,请保重龙体。”
杨真真并不停下脚步,只是面沉似水地低声喝道:“退下!”
谁也不敢违背天子的旨意,唯有面面相觑,默默地退了下去。杨真真紧抿着双唇,地上的水渍溅污了她的裙裾,眼前的这条路寂静无声,走起来,竟是如此的漫长。她的鬓发上沾了雨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淌了下来,衣襟也有些湿了,袍服上绣着的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紧紧缠缚着她,彰显着她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的,她是天子,她是大清的帝王,履至尊而御*,振长策而鞭笞天下,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深感孤家寡人的孤寂。
谢婉芝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浮浮沉沉。
一颦一笑,恍若昨日。
赴任江南时,那人穿着绣金蟒袍,跪在自己的面前,婀娜秀美,神情肃然。
谢卿,此去江南,四族势必将你视若寇仇。生死一线,前途未卜,你可有顾虑?
谢婉芝稽首再拜,抬起脸来,一双清秀的眸子看着自己:
臣必不辱使命,江南未靖,誓不还朝!
江南未靖,誓不还朝!
杨真真仰天长嘘,眼角有了些许的湿意。
婉芝,你终究也弃我而去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