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间,施施然走出几人,带头的那人一身青色长衫,是个长相斯文的中年后生。何晏之并不陌生,正是数月前在青松岭交过手的青云寨当家秦玉,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虬髯汉子,斜眉入鬓,煞有气势,却断了一臂,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垂着,脸色阴沉地看向杨琼,仿佛要将杨琼生吞活剥了一般。两人的身后站着的数人何晏之并不认识,其中有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却是有些眼熟,何晏之在归雁庄中见过他多次,皱眉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此人仿佛是姓江,名字却不大记得了,是沈碧秋身边的大夫,曾给自己诊过数次脉,医术甚为了得。
何晏之心中一凛,便已经想明白了七七八八,不由地朝陈商诸人使了个眼色,随之冲秦玉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故人,大当家幸会。”
秦玉冷哼了一声,亦笑道:“二公子,别来无恙啊。”他缓步上前,“二公子,你坑得在下好苦,坑得我青云寨的兄弟们亦好苦。拜二公子所赐,我们在大公子面前颜面扫地,不知二公子是否还记得当日在青松岭的旧事?”
何晏之笑道:“大当家如此劳师动众,莫非是我哥哥他终于回心转意了么?”他伸手紧握住杨琼的手,手心微微沁出汗来,脸上却犹自带着笑,长叹了一声,“我总劝他不要为了一统江南诸派而对各派弟子赶尽杀绝,只是他太过固执,总是不听,还把我赶了出来,真是叫人伤心哪。”
秦玉一皱眉,身边的陆啸虎凑上前对秦玉道:“大哥,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先宰了那两个老头再说。”
李大已然站起身,指着陆啸虎厉声道:“你们不是说过绝不会害陈公和段公的性命么!”
陆啸虎哈哈大笑:“这些话也就你这粗鄙野夫会相信了!”
李大一怔,双目赤红瞪着他:“那我娘呢?她现在身在何处?”
陆啸虎轻蔑地撇了撇嘴:“那老婆子太碍事,早送她去见阎王了。”
李大震惊不已,随即仰天怒吼了一声,撕心裂肺,几乎目眦尽裂,随即便扑上前去:“畜/生,我同你们拼了!”
陈商在后面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猛然将他拽到身后。他目光阴冷地看着陆啸虎:“你是何人?我与你素未平生,你为何要杀我?”
何晏之道:“陈公,这位是将军山青云寨的三当家陆啸虎,他身边这人,乃是他们的大当家,名唤秦玉。”
陆啸虎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透着森然寒意,冷笑道:“要怪就怪你们太多管闲事,收留了杨琼。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凡是见过杨琼的人,一律灭口!”
段从嘉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阿芒,如今的年轻人果真是艺高人胆大,不容小觑啊!”
秦玉冷哼了一声:“知道你们两老头儿有些本事,所以才劳烦这位小兄弟把你们请来。”他看了李大一眼,“也要谢谢这位小兄弟,若非是他,我们又如何找得到杨琼?”
陈商又往前踏出了一步,突然他的神色一变,脚步如凝固了一般,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他右手紧握着长剑,目光如电,在人群中逡巡:“鬼门阵法么?”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此乃冷月山庄不传之秘,非嫡传子孙不可知也。你们之中,谁是冷月山庄的后人?”
从秦玉身后缓步走上前一个中年文士,冲陈商一抱拳:“前辈果然好眼力,竟识得鬼门阵法,佩服。”
段从嘉上前了两步,站在陈商身侧,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脸上亦收敛了平日的嬉笑神色:“你是何人?昔日冷云山庄的庄主江寒汀,还有叶荣西,又是你甚么人?”
那中年文士道:“原来前辈认得祖上?在下江望,表字有余。”他望空一拜,神色肃穆,极其恭敬地说道,“荣西公乃是我祖父。寒汀,是我祖母的名讳。”
段从嘉若有所悟,眯起眼睛一笑:“江寒汀和她师父谢峰是一个脾气,最是清高自诩、目无下尘,怎么到了孙子这一辈,竟然做起了强梁的鹰犬?”他顿了顿,手捋须髯,又道,“老夫记得冷月山庄如今的当家人江寻虽然资质平平,却也算是个正人君子,莫非你是他的兄弟?”
江有余神情自若,并无恼怒之色,只是缓言道:“前辈差矣。前辈既然认得我祖父母,想必也是故交。家兄抱残守缺,又迂腐不堪,而今的冷月山庄早已沦落成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已然日薄西山,想清高也无人抬举哪。”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况且人各有志,江某也不过凭借自己的一点微末本事在江湖上讨生活,吃混口饭吃罢了。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拿钱办事的人,自然谈不上道义二字,还望前辈体谅。”
“混口饭吃便可以滥杀无辜了?”陈商冷笑道,“我们不但认得你祖父母,还认得你的师祖,也曾蒙昔日谢峰庄主点拨,鬼门阵法虽然厉害,却未必能奈我何。”
江有余作揖道:“晚辈不才,自幼研习家传阵法,这些年来也算有些心得。今日得幸遇到两位前辈,正好请教一二……”
那陆啸虎在旁听得颇有些不耐烦了,上前将手中的大斧一横,打断了江有余的话:“江先生,这两个老家伙是人老话多,树老根多,唧唧歪歪没完没了,趁早解决了咱们好回去复命。”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杨琼,恨声道,“大公子说一定要保全你的性命,然而断臂之仇不可不报!”他仰天哈哈一笑,“杨琼!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可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话音刚落,四周树木间发出尖锐之声,凄厉异常,犹似鬼哭狼嚎,叫人听了毛骨悚然,江有余、秦玉诸人瞬息间犹如雾霭一般消散在林间。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箭网如雨点般落下来,几乎无处可躲。李大面色惨白,唯闭目待死,何晏之紧紧揽住杨琼,举剑欲挡,却被陈商一把拽住。陈商面沉似水,低声道:“这些皆是幻影。千万不可催动内力!”他大喝了一声,举剑于顶,“所谓鬼影阵法,便是鬼魅重重。这些箭雨之中,只有一枚箭才是真的。”
一时间,箭阵如雨。诸人皆屏住呼吸,那箭光闪过,待到眼前时,却尽化作了乌有。陡然间,陈商举剑跃起,一剑望空一扫,只听得“叮”的一声,一枚羽箭应声落地,随之,那些铺天盖地的箭网瞬间消弭于无影无踪了。
陈商双足落地,然而身形一颤,却险些栽倒。段从嘉箭步跃上前,一把扶住陈商,低声喝道:“阿芒!你怎样?”何晏之三人亦围了上来,却见陈商面色煞白,气息不稳,一丝鲜血自唇边缓缓溢出。
林中传来江有余颇为得意的声音:“劝两位前辈莫要再做困兽挣扎,这鬼影阵江某已经略加改动,与祖上所传的阵法早已大相径庭。并非只要屏住内力便可以避开阵中煞气,越是内力高深之人,越是会受到煞气的制衡,轻则震伤内力,重则,经脉尽断而亡。”
何晏之心中一凛,随之冷笑:“你莫要故弄玄虚!我哥哥他绝不会叫你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杨琼。”他心思一转,又道,“我是他的亲兄弟。我若是受了伤,他岂会轻饶了你们?尔等不过是我哥哥豢养的鹰犬,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你们还是少插手为妙。速速撤了这阵法,我随你们回去便是。”
林中沉默了许久,稍待,只听江有余笑道:“二公子你武功平平,无甚内力,鬼影阵伤不到你。待江某解决了那两位前辈,自然会放你出来,护送你回江南。至于杨琼么,”他轻咳了一声,“依着庄主的意思,是要取他项上人头的。大公子却要保着他的性命,江某左右为难,总不能完全拂了庄主的意,只好想法子把他弄成个废人送给大公子,想必大公子也是喜欢的。”
杨琼冷笑了数声:“江有余,你果真是睚眦必报。”
江有余道:“杨宫主差矣。宫主当日在归雁庄中离间我与少庄主,难道不是想借少庄主之手除掉在下么?杨宫主用心良苦,江某铭记于心。”
杨琼道:“冷月山庄在江湖上也有数百年基业。尔助纣为虐,可想过将来沈碧秋事败,尔非但自己没有活路,还会连累了冷月山庄,你们江氏一族或者族灭?江有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本逍遥江湖之上,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你莫要忘了,在归雁山庄,你的鬼影阵亦是被我所破,何况在这荒山野林中临时搭的阵法。”
杨琼话音甫一毕,只听秦玉说道:“江先生,这杨琼又开始扯东扯西,你莫要中了他的套,这天下迟早是岷王殿下的。断了杨琼的手脚,留他一条命在便可。大公子只要他活着,我们也算是不辱使命。”
江有余笑道:“大当家所言极是。”他的声音自林中传来,“杨宫主的美意江某心领了。然而,江某早已经同冷月山庄没有关系了,江氏一族的生死存亡,与我江有余也毫无关系。至于我的退路,更不必杨宫主操心。正因为归雁庄中,杨宫主竟能全身而退,江某深以为耻,这些时日苦心专研,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随着一声“放箭”,天空中又万箭齐发,较之刚才的箭网,愈发密集。段从嘉和何晏之不约而同举起剑来,正欲上前,却被杨琼出声喝止。他上前了两步,冷笑道:“江有余,你却算错了一件事,我身上早无内力,你的阵法根本伤不了我!”他拔出身边佩剑,也不回头,对身后诸人道,“你们且不要乱动,小心走火入魔。”
何晏之低声唤了一声“摇光”,杨琼的身形微微一颤,低低道:“我只是失了内力,不是失了记忆,十余年来学的那些剑招犹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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