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漆黑,殿内灯火通明。
身穿朱红龙袍的老人蜷缩在大殿中央人宽龙椅上,一声声止不住的咳嗽回荡在寂静无人的金銮大殿。
“正华。”朱炳文捂着嘴,嘶哑说道:“你说,聪儿他到底能不能挑起这幅担子?”
烛火照射不到的阴影深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正华迈步走出。在这种两人独处的时候,陈正华并没有刻意地秉持着君臣之礼,直视着身前这位明明比自己年轻,却日夜操劳到满鬓白的皇帝。
两位花甲老人,对视无言。
陈正华回想着一路上与朱厚聪相处的时光,以及记忆深处萌生的那抹欣喜,开口坚定说道:“可以的。”
“齐王他不过是刚刚回京,很多事情并不清楚...”陈正华开口为朱厚聪辩解道:“可齐王毕竟从小聪慧,接下来老奴也会帮忙看扶着,再加上有皇上的亲自指路,绝无问题。”
听着耳边传来的话语,朱炳文默不作声,伸手抚平了鬓角翘起的一缕白。怔怔地看着揪落在掌心的一丝灰败,朱炳文自言自语:“留给我的时间还够吗?”
终归是坐稳江山数十年的一代雄主,朱炳文只是短暂唏嘘就已将心中的落寞抛诸脑后,眼含厉色向陈正华问道:“确定吕雉姐弟和那些叛逆没有关系吗?”
陈正华没有丝毫犹豫,肯定说道:“吕岩师徒不过是恰逢其会,被人顺手利用了一把而已,确实和诸子百家没有任何联系。”
“那就好。”收回伸出的手臂,朱炳文欣慰说道:“其实聪儿刚才展现出来的执拗性子,像我!”眉头一拧,老人的语气中多了些许不喜:“只是这执拗用错了地方,聪儿他怎就为了个民间女子痴情至深?”
等不到陈正华的应答,朱炳文不放心的最后追问道:“那吕雉真的救不回来了?”
低头沉思片刻,陈正华正色答道:“返京路上,我与衍圣公曾亲自查探,按照我们两个人的看法,吕雉的病情确实无可挽回。”说着说着,陈正华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神色,苦笑说道:“这一路上,老奴可是被齐王给差点磨死了。”
朱炳文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不耐烦的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回头你就把那株血玉灵芝给聪儿送过去,先让吕雉吊着他的心思。”
听到这番话,陈正华的脸上爬上了一丝担忧,迟疑地开口问道:“那皇上你的身子怎么办?”
朱炳文张口欲答,却被一阵突然涌上来的咳嗽打断话头,剧烈的咳嗽声不断回响大殿。右手抽离嘴角,摊开的掌心一团殷红,朱炳文的脸上平淡到不起波澜,微微咧嘴笑道:“我如今又能比那个吕雉好到哪里去,一应天材地宝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了。”
不去看身旁老人担忧的神色,朱炳文嘴角噙含的笑意越阴冷:“这贼老天!想让我死,我偏要多活两天,给它捣出个天翻地覆!”
怒吼过后,身穿龙袍的白老人似乎用尽了此生残存的气力,蜷缩着刚刚挺直的腰身,复又归于沉寂。
“顺便查一查,聪儿是从谁那里得知了血玉灵芝的事情......”懒懒挥手,老人示意已无话可说。
躬腰行礼,陈正华无奈长叹之后,转身走出大殿。
临近门口,陈正华最后回头望去,如昼烛光里,满殿的鎏金玉柱映照下,孤单伶仃的那一抹朱红犹为黯淡,倍显凄苦。
临近破晓,夜空依然漆黑如墨,群星隐没云层。
空荡荡的青石路面上,独自回宫的朱厚聪愁眉不展。一小半是因为已经摆明了阵仗,要和自己过不去的韦后母子,可更多的还是自己错以为十拿九稳的求赐灵芝,却最终无功而返。
不知不觉间,朱厚聪已来到了毓庆宫的门口。远远瞧见院内隐约闪亮的灯火,类似于近乡情怯?亦或是在他的心底,已经有些害怕再次见到吕雉重病缠身的凄惨模样,朱厚聪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
从近在眼前,到触手可及,不过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却让心生迟疑的朱厚聪耗费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伸手搭在毓庆宫大门上,手掌几次起落也没能摇动沉重的青铜门环,朱厚聪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石阶上,唉声叹气。
以往在朱厚聪心中烦闷的时候,总会有吕岩悄悄摸到自己的身后,喜欢突然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肩头,然后笑着问自己怎么了。斜靠在冰凉的青石门框上,朱厚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太和山谷,下意识的低声回了一句:“没什么...”却只有嘴中喷出的白色气雾,弥漫在朱厚聪眼前的这一座寂静深宫。
踢嗒...踢嗒...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朱厚聪惊讶地抬头望去,浓重的夜色里隐约吐露出一点昏黄的灯火,由远及近。身穿赤色蟒袍的大内总管陈貂寺,缓缓走到了蹲坐门前的朱厚聪身边,将怀中紧抱着的紫檀木匣往前一递,笑着说道:“给!你要的血玉灵芝。”
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满脸呆呆的朱厚聪接过木匣,掀开一看,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喜:“这...这怎么会。”欣喜过后,朱厚聪转手将木匣重新封好,推回到老人手中。
朱厚聪感激说道:“陈叔叔,谢谢你了,可是我不能要。”从之前除夕晚宴上得知了血玉灵芝的重要性,朱厚聪还以为陈正华是为了自己,才甘冒大险地忙着父皇偷拿出来,他又怎么可能违心地收下这份礼物。
瞧见朱厚聪脸上为难的神色,红衣老人只是略微得一怔神之后就猜到了眼前少年的心思,不由暗暗笑。右手食指关节一叩,敲打在朱厚聪额头,陈正华故意板着脸说道:“你个臭小子,想什么呢!这是你父皇让我送过来的。”
低头看着再度落入自己手中的紫檀木匣,朱厚聪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沉,红衣老人拍了拍石阶上的尘土,与朱厚聪并肩而坐。转头看向身边的沉默少年,陈正华捋顺了心中的杂乱话语开口说道:“其实皇上并没有怪你...”
“你想啊,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你就和皇后吵了起来,还死不认错。皇上哪怕心里想护着你,也要考虑下旁人的感受吧?”说着说着,陈正华不自觉得举起手,轻轻落在身边少年的肩膀,心底萌生的那抹柔和,逐渐伴着嘴里说出的规劝话语回荡在朱厚聪耳边:“皇上他其实也不容易......”
对于老人温柔言辞里的具体内容,朱厚聪并没有太听进去,在意更多的反而是这种,离山之后便久久未能体会到的人情温暖,温暖可人,直入心脾。
随着这场一老一小的相依夜话,冬日里的寒冷深宫仿佛也不再那么扎人刺骨。陈正华转头瞧见少年额头上逐渐舒展的双眉,同样感受到了少有的欢欣喜悦。
可人始终逃不过冰冷残酷的现实,陈正华甩脱朱厚聪递入自己掌心的右手,而后猛地起身站立。收起了脸上的温和笑意,陈正华指着西边那座最为显目的宫殿,对身后的少年正色说道:“你想没有想过,为何你今日随意题写的一幅对联,都会被她知道?”
“我宫里有他们的眼线。”朱厚聪想也不想,干脆答道。
“那你想没想过,他们为何要这么做?”陈正华继续追问。
“我知道...”有身边红衣老人返京路上的提示,有除夕夜宴纳兰怀瑾的直言相告,还有明里暗里遭受过的刻意刁难,朱厚聪又怎么会不清楚其中关要。与身前的红衣老人相对直视,朱厚聪毫不退缩的大声回答道:“为了那个皇位!”
看着身前倔强的少年,陈正华略感欣慰。可接下来的一句话,红衣老人迟疑犹豫了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问了出来:“那你准备怎么办?”
面对这个人世间最难抉择的问题,朱厚聪没能再像之前那样,干脆的一问一答,转而沉默不语。
陈正华却不依不饶:“说,你准备怎么办!”
思虑再三,朱厚聪却只是在老人的连番追问下,唯唯诺诺地反复说着:“其实我不想和他们争...真的不想。”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作为和当朝圣上朱炳文在几十年前一同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老人,陈正华直截了当的打碎了朱厚聪自欺欺人的幻想:“你不争,他们会放过你吗?你不争,你就会死!”
不去看少年脸上的迟疑与惊恐,也没有时间让朱厚聪慢慢领悟,陈正华直接撕开了这座大内深宫虚伪的外衣,将冰冷的现实一个个陈列在少年眼前:“王太医是韦后的人,故意让你去求赐灵芝。日夜守在吕雉床前的侍女,也是韦后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对吕雉姐弟二人的来历如此清楚...”
挥臂遥指南方,陈正华继续说道:“就连生在范阳城的大军围剿,也是武厉王亲自授意,想以此捕获日后的一枚棋子,所以才会让吕岩他杀身成魔!”
“你确定你的一退再退,能退出这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吗?”最后一问,陈正华已毫无保留,只为点醒涉跟前世未深的懵懂少年。
门前冰冷的石阶上,朱厚聪在不知不觉间已直起了原本微微驼弯的脊背,正襟危坐。耳边回荡着老人句句诛心的诘问,朱厚聪不禁扪心自问:“真的能逃过去吗?”
可就算我逃过去了,吕岩怎么办?吕雉又怎么办!想到这里,朱厚聪背后止不住地流淌着涔涔冷汗。
身穿蟒袍的红衣老人在旁无言伫立,静静等待着朱厚聪的最终答案。眼见少年的脸上时而狰狞,时而沮丧,又时而悲惧交加,陈正华总觉得朱厚聪不会辜负自己,也不会辜负远处宫殿内那位老人的期望。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朱厚聪却始终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纹丝不动。陈正华围绕着毓庆宫门口的青石立柱来回走动,数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再次开口。因为这种事关生死直指本心的困顿挣扎,只能靠他朱厚聪自己破局。
一声高亢的嘶鸣骤然响起,天边即将没顶的弯月,终于堕落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金鸡破晓,朱厚聪随之缓缓起身,直直地盯着眼前脸带担忧焦急的红衣老人,语气平静却似乎有波涛暗涌::“我争!”
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陈正华欣喜地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嘴角一扯,五味陈杂说不清楚是嗤笑,不屑亦或是欣喜,朱厚聪坚定地大声回答道:“那我就和他们争一争!”
似乎是听到了墙外传来的人声,一位褐袍內侍拉开紧闭的大门,揉了揉惺忪睡眼,年轻太监才看清了站立门前的一老一少,惶恐之下直接跪地磕头,连忙尖声问礼:“王爷,陈总管!”
毓庆宫内早起忙碌的一众宫女太监,被大门处响起的尖锐呼喊惊动,无不按着这世间千百年来流传不变的规矩,三跪九叩,齐声呼喊:“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明明心中不喜,朱厚聪却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往日里无比厌烦的皇家礼数。点头示意过后,朱厚聪对着身边的红衣老人略一挥手,示意与自己并肩而行。
眼望着朱厚聪的一举一动之间,终于少了些久居深山不问世事的仙佛味儿,却多了些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陈正华心中大喜。
面对着朱厚聪的把臂相邀,这位在大内皇宫权柄深重的蟒袍老人,躬身,弯腰,屈膝,跪地,口中同样高呼: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迈步入宫,庭院之内有千百人跪地环绕,中央一人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