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聪不期而至,让原本刚刚明朗的局势变得又有些扑朔迷离。指着城墙上单独私语的师兄弟二人,收剑归鞘的张胥低身问道:“你们说,他吕岩不会就此罢手言和吧?”
远远看去,背剑静立的吕岩沉默不语,面目平静,可与其相向而对朱厚聪却始终挂着张和煦的笑脸,嘴唇翻动不停。脑子一转,向来走一步想三步的张胥迟疑说道:“罢手言和还好,就怕吕岩会被他师兄说动,转而和赵卿玄那条老狗联手,那我们几个可就危险了啊...”
接连出口的两句话,张胥看似漫无目的,可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身侧的谢必安不放,语气中隐藏的些许不满似乎是在责怪,就是这位大楚少主的独断专行,才会让己方陷入了如此被动的局面。
在张胥的话语鼓动下,不仅是一向不安分的韩成诀点头附和,就连保持中立的司马错,也不免对谢必安心生不满,开口轻声抱怨道:“来都来了,事到如今,已多说无用。就算吕岩选择袖手旁观,恐怕赵卿玄这条老狗也不会允许我们轻松抽身。”
“呵呵,你们还是不了解吕岩啊。”轻声一笑,谢必安似乎并没有将三位同伴的针对放在心上,反而侧头看向身边只顾持枪备战的最后一位同伴:“当日龙虎山斩魔台上,只有秋道与我一同登顶,也只有我们才能亲眼看见,单剑闯关的吕岩是如何身陷绝地,却依然选择重伤不退的,冲冠一怒,便拔剑相向,何其壮哉。”
“君子持之以方,这还是当日下山之后,秋道的一句有感而。”一拍陈秋道左肩,转而看向了满脸疑惑的几位同伴,谢必安继续解释道:“起于吕岩心忧姐姐安危的一时不平,终于深山枯守二十年的李重阳一朝散尽愤忿,这对师徒用年前那场震动天下的龙虎山之变,清楚阐明了何为匹夫之怒,何为君子有方。你们难道就忘了,西蜀青莲剑宗最出名的或许是剑气,是剑诀,是剑仙,可最让人头疼的却是满门上下奉若玉律的那些处世准则,世有不平可拔剑,心生不忿必斩之。”
“只因为自家姐姐的一时安危,吕岩就敢与龙虎山与大明为敌,可如今连师父都没了..."转过身,不再皱眉深思的几位同伴,谢必安眉头轻轻一挑,指着平镇关城墙上那位一年之内,一念之间便名震天下的年轻剑客,无声轻笑:“你们说,吕岩会轻易言和吗?他又会不会和龙虎山联手呢?”
平镇关城墙之上,在大将军李右龄的示意下,众将士单独为师兄弟二人让出了一片空地。一路御空疾驰,穿过了大半个国土的朱厚聪也没有想到,这才刚刚抵达边关,就完成了此行的目的之一。
时值正午,阳光普照大地,朱厚聪感觉到自己心都是暖热的,抓着吕岩的胳膊不停叙说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师弟,师兄我知道自己错了,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看着吕岩有些病态苍白的脸色,朱厚聪不由心中一痛,原本欣喜的目光越柔软起来,对自己这位一直低着头保持沉默的师弟,自觉亏欠许多的他只能小声规劝道:“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生了很多事情,师兄我不敢奢望你会轻易原谅我,可置气归置气,你总不能不管你姐姐吕雉吧?”
抬起头,在朱厚聪好似永无止尽的絮叨声中,这是吕岩第一次直视自己的这位师兄,平静的瞳孔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跟我一起回京城吧,吕雉她也天天念叨着你呢,怕你一个人在外边漂泊,会忍饥挨饿,更怕你会遇到什么危险。”见到吕岩终于有了一点回应,朱厚聪赶忙顺着话头继续说道:“师弟,我已经找到了医好吕雉的办法了,你还记得惠岸大师吗?就是当年来太和山探望师傅的那个和尚,找到他就行了!我这次来落日原,就是听说...”
“那...”张开嘴,打断了兴致冲冲还待再说的师兄,吕岩直直地盯着朱厚聪,半晌之后,才收起了拉长的尾音继续说道:“师傅呢?”
脸色一僵,朱厚聪满心的话语涌上嘴边,却只能再咽回去。抬起手,挥散了西南长风卷到脸前的一缕细沙,却挥不去两人之间的横亘难越的这个死命题。许久之后,朱厚聪才勉强一笑,终于没办法再继续避讳这个话题:“师傅他...在天之灵,想必也更愿意看到我们师兄弟二人互相扶持吧...”
城墙之下是提刀备战的大明军伍,天上是两相对峙的龙虎山赵姓天师与西蜀众道统传人,吕岩环顾四周,谢必安,陈秋道,李慕白,王涟,赵卿玄...这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这似曾相识的多方僵持,让他感觉仿佛此时此地和当日的龙虎山并无区别。随着朱厚聪辩解的话音渐渐传入耳中,吕岩的眼神越来越冷。
眼神越来越冷,可吕岩的心却越来越热。对龙虎山天师府,对范阳县城守袁项,对最初的赵秉钧,对最近的赵卿玄,始终深藏在吕岩心中的不满与愤忿在奔涌翻腾,但让他最为心焚灼痛的,却是紧靠在自己身边的朱厚聪。
“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这句话还是师兄你教我的...”千万声责怪涌到嘴边,无从说起,吕岩突然想起了太和山中最初的快乐时光,却又生不出半点的温馨暖意,带着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心灰的语气,吕岩就这样止不住地说了下去。
“太和山中,卫登与贺连城因你而来,是我和吕雉舍命相搏,才让你保住了一条命。可到头来,恩将仇报,想取我姐姐性命的却是你。我不管是不是龙虎山那些死牛鼻子出的主意,我也不管是不是吕雉她自己心甘情愿,我只知道,事先知情的你默许不曾反对。那个时候,你顾及过我们的同门之情吗?你想起过我们的救命之恩吗?你对我姐姐做出的那些山盟海誓又被你放在了哪里?”
深吸口气,双手用力握拳,指尖早已泛白,额头上青筋暴露的吕岩压抑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倾泻着心中的不满:“师傅没了...李慕白和王涟可以,我也可以用这样那样的借口安慰自己,说师傅他老人家那么大的本事,就算到了天上也肯定不会吃亏。”再也压抑不住愤怒,吕岩伸出手,食指指尖直直地点向朱厚聪,小声嘶吼道:“可你不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表面假装的不在意,与自己小心翼翼刻意维持的脆弱假象,就像虚幻的梦境一样被吕岩几句话接连戳破。脱下道服,改换王袍的朱厚聪想要开口反驳,可面对吕岩的最后一句问话,却只能哑口无言。
脸色惨白,皱着眉头,朱厚聪像个被人揭开了伪善羊皮,赤身裸体的独狼一样,瑟瑟抖,可怜,也更可恨。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