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皓月如珪。一行车马奔踏如雷, 霎时包围太原城东南隅的崇善寺。兵卒们虎狼般涌入寺中, 执仗明火气势汹汹。太监吊着嗓子喊:“王爷驾到~~”晋王大摇大摆从车驾上下来,四周大小太监胖瘦宫娥捧着油灯拂尘等物, 喧喧赫赫好不威风。
早有寺中僧侣迎前下拜。晋王问道:“王太后呢?”
僧人道:“太后娘娘方才在大悲殿拜观音菩萨,如今已退到偏殿歇息去了。”
晋王冷笑一声:“你们庙里委实好, 比王府还好些。大过节的,太后连儿孙都不要,竟来庙里团圆。”吓得僧人连颂阿弥陀佛。晋王抖袖子便走。
在前头开路的将军早已搜到太后所在。正如晋王所言,官儿太小,太后不许他进他便进不去。不多时晋王亲自来了。喝令守在门口的太监嬷嬷们:“让开!”几人再不敢拦阻,垂着头让到一旁。
晋王亲自推开厢房门。便听里头太后悠悠的道:“王爷好大的威风。”
晋王冷笑道:“不若母后威风大。”乃迈步而入。
才刚进半个身子, 忽听头顶有声响。晋王不由得抬头一看,愣住了。一条人影从门楣上垂了下来, 乌黑的火.枪管正对着他自己的脑袋。太后轻叹一声:“你这多心的孩子。你自己进来吧。关上门, 让旁人都在外头候着, 咱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
晋王仰头看那刺客。刺客是个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俏丽,穿着夜行衣面无表情。遂不寒而栗, 回身吩咐跟着的人都不许进来,亲自阖了房门。柜子后头闪出一个小丫鬟, “咔嗒”将门锁上了。晋王这才发现这屋子竟使了大佳腊弹簧锁。再回头一看, 屋里忽然冒出七八个人来。有的在桌下、有的在柜顶、有的在梁上, 还有一个半蹲在太后坐的椅子后头;个个穿着夜行衣手持火.枪, 枪口悉数对准晋王。晋王心跳如雷。
王太后闲闲的看了他两眼:“坐吧。”
晋王挺直了腰背走到王太后身旁的椅子坐下。一个枪手立时蹿到椅子后头,枪口抵住晋王的后脑。晋王看了太后一眼:“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太后淡然一笑:“我方才得了你父亲托梦,说你那老大不成器,晋国落在他手里十年内必亡。倒是小四这个孩子不错,又懂事又听话。你岁数也大了,就传位给他、安心养老吧。咱们娘儿俩没事抹抹骨牌听听戏,倒也不错。”
晋王道:“父王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方才就是这么说的。”
晋王捋了捋胡须:“父王在世时曾再三叮嘱我,母后你权心极重。什么都能给你,唯独不能给你权。倘或不留神漏了一星半点,你皆会野心骤起,早晚垂帘听政。”
太后微惊:“这是你老子说的?”
“是。”晋王道,“父王也一样。什么都给了母后,唯独不许你沾上半分前朝之事。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外祖和舅舅们皆无实权。父王知道,他们都听母后你的。但凡给了他们实权,便是给母后实权。”他望着太后道,“故此,父王决不会因为小四懂事听话让孤王传位给他。听母亲、祖母话的王爷他老人家不喜欢。”
太后竟笑了,长出了口气:“半辈子夫妻,你老子果然懂我。不错,我委实喜欢权。你外祖全家,从你外公到你甥女,悉数听我的。”乃哼了一声,“我说么,你舅舅表弟何至于那般无用,原来是让你们父子俩联手打压了。”
晋王也笑道:“不是打压,是封禁。凡是与外祖家联姻的人家都会立时丢官,拿着闲钱享着清福便好。横竖不许母后得一丝借口染指朝局。”他正色道,“后宫不得干政,自古以来便是铁律。母后之错在于,直至我父王过世都没死心。母后,”他移动身子靠近太后几分,“儿子记得极清楚,父王停灵之时,您老在他灵柩前那副踌躇满志的神色。他才刚入土,您就给儿子送来一张单子,满满当当列了三十多个人名,谁当什么官您老都给孤王写好了。”
太后脱口而出:“他不也是一到晋国就给外家封了一大堆官儿么?”
“那是他封的,不是祖母命他封的。”晋王正色道,“祖母和舅公还去求了他。祖母求他、他答应,和送一张官员名单给孤,可不是一回事。假若母后来求孤王,孤王多少会答应几个。”
太后拍案:“你自己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想要我求你?”
晋王摇头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母后,你究竟认不认得这个‘从’字。”
太后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忽闻一声嗤笑,极响亮刺耳。母子二人抬头一看,只见门楣上那黑衣女人满面揶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太后娘娘,你吃穿用度都是丈夫儿子给的。南洋爪哇国主周小兰,一刀一枪打下江山,谁敢动她半点子权力?西洋英吉利国皇后柳明秋,她丈夫的皇位是她一手夺取,但凡她与国主有个分歧皆是她说了算。敢问太后,晋国从立国到如今,你出了多少力气?”
晋王抚掌赞道:“这位女侠是个明白人。”
太后怒道:“放肆!你是谁雇来的!”
“我是谁雇来的我心里清楚。”那女子看着晋王道,“收钱办事,认钱不认人。我虽不赞成太后,但干我们这行契约是唯一行为准则。雇主若需要我杀了王爷,我立时开枪。王爷千万不要有说服我帮你脱险的侥幸心思,可能会丢了性命。”
晋王脑中方才已涌出了许多词儿,让她几句话悉数堵了回去。念头一转:“她出多少钱?孤王翻倍。”
女子淡然道:“因收钱而临阵倒戈是雇佣兵的最大忌讳。但凡有了这么一次,我一辈子都不用在这行当混了。王爷还是认栽吧。”
晋王忙说:“孤给你钱,钱多到你这辈子再不用做活了。”
“不行,我喜欢这一行。再者,”女子打量了晋王几眼,“咱们俩谁更有钱些还两说呢。”晋王哑然,太后哈哈大笑。
太后摆摆手:“闲言少叙。写下传位诏书,大家都好。我好歹是你母亲,不想生了你又杀了你。”
晋王冷笑道:“母后以为一封传位诏书便能让小四上位?你当蔺东阳是死的么?”
太后大笑,指着他道:“你还做梦呢!蔺东阳早已是小四的人了。你的好儿子好悬当街抢走人家新娘子,蔺东阳若不介意,还是男人么?”
晋王大惊:“他敢!”
太后款款的道:“当年你若听了我的话让他娶你表妹,不就没今儿这事了?”乃啪啪拍了两下手。
那小丫鬟不知何时已研浓了墨汁,铺开锦帛压好镇纸脆声道:“王爷,诏书的范本已替您预备好了,您只需照抄便可。”
晋王一眼看过去,那案上果然搁了一张纸。乃冷笑一声:“孤王若是不写呢?”
太后微笑道:“你先去看看那范本不迟。”晋王心下纳罕,站起来走到案前拿起范本,遽然抽气:那范本竟是自己的字迹!太后悠悠的道,“殷妃虽憨,偏有这么一手本事。除了韩奇蔺东阳那几个,旁人必是分辨不出来的。韩奇一个文官,纵分辨出来了又能如何?”
晋王手指微颤,可算有几分惧怕了。殷妃既有这本事,她们做什么都便宜。半晌,冷着脸道:“孤王竟不知道她如此出息。”
太后笑道:“女人的本事,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晋王怒道:“孤王不写!有胆子你们只管伪造诏书,必有人瞧出来。”
一个黑衣人走过来在晋王身上轻轻戳了几下。晋王疼得刚要喊,嘴已被堵上了。晋王身子顿时瘫软,那小丫鬟手脚麻利的扶住他搬到椅子上。过了会子,晋王缓过来,黑衣人拔出他口中的布巾子立时塞入一颗药丸。晋王猝不及防吞了下去。黑衣人道:“这里头有七种尸虫的蛹。每三个月需服用一次药禁住虫蛹,否则尸虫噬脑而亡。”
晋王吓得魂不附体,指着太后:“你……好狠的心!”
太后重重拍案,牙关紧咬:“你就不狠心么?但凡有半点法子,我何至于此!”
那小丫鬟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王爷,快写吧,对大家都好。”
晋王抬头去看门楣上那女人,她又变成面冷如霜的模样,手里的火.枪依然瞄准自己的脑袋。晋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城司的人听到这屋里有男人说话——”
小丫鬟张口便是一副男人的嗓子:“无碍,除非王爷亲自来,否则管保没人认得出我。”晋王愣了。
太后哼道:“你以为是你二弟的那个外室子?”
晋王怔了半日,苦笑道:“母后好计策。那浅草寺的和尚和郝家塞在我儿门下之人?”
太后笑了:“哪有什么浅草寺的和尚,便是两个庄稼汉剃了头假扮的,每人给他们十两银子。郝家那小子也不过是做戏给人瞧罢了。不如此,书库的人如今悉数围在你身旁,能勾得我的好儿子你自投罗网么?”
晋王点头:“原来如此。”
小丫鬟打了个哈欠:“王爷,横竖你毒.药也吃了,就认栽吧。快些写了诏书好收工睡觉,我都困了。千金散去还复来,拖着也没用啊。”
晋王哈哈笑了几声,看着太后道:“你以为小四能有多听话?”
太后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小四自然听话。”
晋王讥诮的瞥了她一眼,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当真依着那范本抄写一遍,末了还从怀内取晋王金印出来盖上。将印一丢,打发叫花子一般:“拿去。”
小丫鬟忙拿起锦帛查验一番,点头道:“不错。多谢王爷。”乃将锦帛放回案头,走回门边开了一条缝,对外头喊道,“喂~~打发两个人去把四殿下请来,要快!”
便听见甘可熙在外头急问:“敢问请四殿下作甚?”
“少问那么多,让你请你就请去。”小丫鬟啪嗒一声将门关上了,返身取了锦帛双手递给太后。
太后看完点头道:“这才对。”乃向晋王得意道,“你可知道,小四是你二弟的儿子。”
晋王懵了:“什么?!”
太后含笑道:“不过是大夫本事高强、替殷氏保胎晚产罢了。”晋王五雷轰顶,呆若泥塑木雕。
房梁上那黑衣女人忽然插了一句嘴:“太后,我好奇问一声。这位是您亲生的么?还是去母留子才的?”
太后淡淡的道:“若不是亲生的,他这会子还有命在?有了他二弟他不就得见阎王去?”
女人不解道:“那您何至于偏心至此?”
太后眼皮子动了一下:“半句话都不听,这样的儿子养来何用?”
女人摇头:“原来你养儿子是为了听话。”
太后森然道:“我千辛万苦十月怀胎生了他,呕心沥血养大了他,竟然像防贼似的防着我!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
女人嗤笑道:“您不是贼,是强盗。偏又没本事强抢,唯有指望人家巴巴儿将钱财送与你。人家可又不傻,凭什么白送你?”
给晋王喂毒.药的那人道:“少说两句吧。跟她扯什么?咱们不过是来做事的。”女子耸肩不言语了。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司徒巍在外喊道:“父王,儿臣求见。”
小丫鬟蹦着去开门,口里道:“好快!他是在外头等着的么?”
门锁响动,司徒巍满面急切立在门口,喊道:“父王,祖母!”
太后慢悠悠道:“让他进来。”
司徒巍快步跨入屋中,小丫鬟立时关上门。司徒巍上前行礼:“父王,祖母。”
晋王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谁是你父王!”好悬打得司徒巍跌倒在地。
太后笑招手道:“小四,来。”司徒巍走近她身边。太后拿起锦帛诏书挥了挥,“拿好了。”
司徒巍大喜,双膝跪倒磕了三响头:“谢祖母。”方双手接过诏书。转身又朝晋王磕三个响头,“谢父王。”
晋王冷笑道:“孤不是你父王,上东瀛寻你父王去!”
“正是呢。”太后道,“快些去把你父亲接回来。东瀛那地方遍地蛇虫野兽,他哪里受得了。”
司徒巍从地上爬起来,微笑道:“二叔么?听说他在东瀛过得不错,就莫要打扰他了。”
太后一愣:“你说什么?那是你老子!”
司徒巍笑吟吟道:“父王才是我老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小丫鬟。小丫鬟接了送到太后手里。
太后瞧了会子:“这是张寻常的安胎药方子。”
“不错。”司徒巍道,“是安胎的方子,不是晚产的方子。我不是晚产儿,乃足月所生。”太后糊涂了。司徒巍歪歪脑袋,“当年我母妃委实爱慕二叔,遂哄骗祖母说她怀了二叔的骨肉,以为您会将她赐给二叔。您并没核实就信了,急匆匆的……”他看了晋王一眼。“后来您打发人找到大夫,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命他只说我母妃怀了两个月的胎。大夫一头雾水,因为她怀的委实是两个月的胎。”
屋内霎时寂然。良久,晋王忽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