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领着弟子并新近结交的陈瑞文秀才在无锡游玩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头上,陈瑞文家中忽然有人来寻他,过了会子他便向林海辞行,说是家有要事须得先回苏州去。林海不便挽留,亦不多问,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陈瑞文离了客栈,一径往无锡县衙而去。他到县衙时,昨日湖上那水匪首领已候着了,县令张源并一位年轻的白衣文士坐在左右,首位上坐的竟是吴王。陈瑞文忙上前行礼。
吴王眯着眼道:“陈先生,本王依你之计连夜赶来无锡,仿佛是白来一趟了。”
陈瑞文躬身道:“不想徐将军竟没找到我与林大人所乘之船。”
那水匪首领徐将军忙上前道:“末将因听信陈先生之情报并卫先生之计策,致使过于轻敌战败,亦有末将的不是。”
吴王下手那年轻人站起来拱手道:“让徐将军莫要带弓箭委实是学生失策,起初乃是恐怕误射林大人之意,学生亦不曾想到太平镖局那群京城痞子竟然识得水性。”
徐将军眦目握拳道:“卫先生轻轻松松两个字失策,可知我手下死了多少袍泽”
“只是依着徐将军所言,林大人船上的人个个皆有为大将的本事,还用的是手.弩、中有一高人使的毒镖、并有许多前朝火器生铁雷。那船简直不是游船,仿佛是战舰了。想来纵带了弓箭也不易攻下。”
徐将军怒道:“难道兄弟们中的箭不是手.弩的箭么”
陈瑞文忙说:“徐将军,学生一直在船上,若当真曾有一场交战,学生岂能不知再有,依着将军所言,你们两船未时三刻前后开战,直打到未时六刻才休兵。未时刚过林大人进舱歇息,贾琮一直在与学生闲聊京中趣事;直至近未时四刻林大人起来,我二人遂去船头抚今追古、谈诗论文。敢问徐将军,未时三刻贾琮如何一头与学生闲聊、一头与将军舌辩纵是学生耳聋听不见打斗声,莫非他会分.身术不成后来你们在甲板交战之时竟没看见学生与林大人么难道学生与林大人会隐身术”
徐将军道:“末将从头至尾没见过陈先生与林大人,然昨晚末将与几个兄弟跟随张大人去看过那艘船,委实就是与末将交战的,亦是陈先生手下所指的那艘。”
陈瑞文道:“显见与徐将军交战的是另一条船,只不知那个周杰伦是谁罢了,王爷须得留神些。学生昨晚已探过林大人与贾琮的口风。”遂说了一回。
吴王不禁笑了:“他管候镖师叫孙镖师莫非是想起了孙大圣”
陈瑞文笑道:“贾琮终究年少,偶有迷糊之态。显见他们镖局并无一位昆镖师,蔡镖师早已不走镖,候镖师亦非徐将军所说的年岁模样。且我们自苏州出来总共八人,林大人、学生、贾琮、贾维斯、林大人的护卫杨嵩、舍妹瑞锦并两个年轻会水的镖师。贾琮若喊了三个镖师的名头,数目不够。”
徐将军冷笑道:“陈先生之意是说末将扯谎了”
陈瑞文忙拱手说:“徐将军过虑了,将军船上的破洞并小腿上的铁钉都是实在证据。”
徐将军怒道:“若非你信誓旦旦说那船上唯有一个杨嵩有些本事还不擅水,末将何至轻敌至此”
那卫先生忙说:“徐将军息怒,只怕那船上不是林大人。”
徐将军愈发怒了:“我与许多兄弟皆去看过船了就是那艘除非陈先生指错了船”
吴王思忖道:“我也没听说过翰林院有叫周杰伦的学士。再有,徐将军说那个擅使毒镖的少年武艺极高且出手狠厉,荣国府养不了这等人物,倒有几分大内高手的意思。”众人皆是一惊。他又道,“大内高手有些被刘登喜弄走,有些被燕王收服。燕王派人护着林海也不是不可能的。”
陈瑞文忙说:“林海并非从京中向燕王欢欢喜喜告辞前来苏州的,乃是被鲁王的人绑票、贾琮贾维斯领着镖师们在沧州救下他老人家,因为心烦兼贾琮趁机挑唆他游山玩水,方南下而来的。”
卫先生道:“学生使人详查过当日沧州之战,太平镖局的镖师功夫不赖,然打败徐将军的本事必然没有的。”
徐将军喊道:“王爷委实就是那艘船”
吴王又冥思了会子,乃以目示意张源,张源遂重新向陈瑞文说了一回:“前日有位小哥手持荣国府的帖子来衙门,说是从京中来无锡的贾氏马行办事,明儿想弄条稳妥不花哨的船游湖,不曾提起林大人与琮三爷,亦不曾提起雇佣护卫上船。早年下官之父往京中去替下官捐官,求的便是荣国府的门路,下官区区一个县令也不敢得罪这些人家,遂替他安排了一条游船。”
陈瑞文问道:“船在何处”
张源扭头看吴王,吴王道:“既这么着,先去船上看看。”
吴王遂起身,张源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小码头,码头上只泊了一艘船,有些破旧。陈瑞文徐将军瞧见了都说:“就是此船”
吴王皱眉道:“如此破败怎么不替林大人寻艘新船。”
张源苦笑道:“下官以为是荣国府来无锡办事的小管事想游湖,给他弄艘船就不错了,还命船家清扫干净。下官好歹是朝廷命官,若非看在他们府里的份上,何来伺候这些豪奴二主子。”吴王听了也有理,便罢了。
那师爷亲自在前头引路,一行人登上船来,徐将军又连说“就是此船”。船家并他老婆皆在船上,过来向吴王磕头。吴王摆手让他们起来。陈瑞文见那船家须发斑白,大惊,指着他道:“昨日那船家不是你”
船家忙又跪下:“老爷,这船平日是小人并老婆子、两个孩儿操持的,有客时拉几个游玩的公子哥儿,无客时也拉货。偏昨儿一大早那几位客官登船后,有个穿青的小哥儿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说是另寻了一位船娘做菜,也另请了一位船老大并三四个伙计。那二十两银子算是租船的钱,不用我们一家子,让我们歇着去。因是县太爷做的中人,小人不敢要他的押金。”
卫先生笑道:“那二十两银子足够买你这船了,你还有脸要押金。”又让他拿银子来瞧瞧,船家扭扭捏捏的不肯给。卫先生道,“我并不要你的银子,船家借我瞧一眼,给你二十个钱租金如何”那船家立时从怀里将银子掏了出来。卫先生接来瞧了瞧,道,“王爷,委实是京中的银子。”说着将银子递了过去。
吴王一看,非但是京中的银子,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官银,点了点头。卫先生还了船家银子,当真又给了他二十个铜钱,欢喜得他两口子连连磕头。
卫先生在船头细细搜查一遍,嘴角偷笑了几回,转身向吴王回道:“若当真是此船,既曾交战,必能留下点蛛丝马迹。难道打斗双方都那么准的一刀不曾砍偏、一刀不曾剁上船舷”
那徐将军闻言忙亲自又查了一回,这船颇旧,只是那些破痕都很久了,没有新添的,亦没有像刀痕的,口里不住的念:“奇了怪了”
陈瑞文领着吴王从船头进舱,一一指给他瞧:“此处我与林先生坐着吟诗饮茶、此处我与琮三爷闲聊吃点心、此处大伙儿一道吃船菜”
待他们都进去了,卫先生悄悄指着一处破损问船家:“这儿是什么弄破的可还记得”
船家皱了皱眉头:“倒是不记得。莫非是前月运豆子的时候他们接货的伙计拿铁锹砸的”
卫先生含笑道:“无碍,我不过随口问问。”言罢迈步往船舱里头走去。
一行人前后转了一圈儿,并无不妥,便走了。吴王又命人给了船家十两银子,船家两口子欢天喜地的谢恩。
卫先生低声笑道:“王爷好手段,他二人本是在湖上讨生活的,又见钱眼开,不必说,定然见人就夸王爷大方、恩重。”
吴王有钱,本是随手打赏;被他这么一捧立时高兴起来,笑道:“不过是怜惜我吴国百姓日夜劳顿罢了。”众人忙跟着奉承了几句。
回到县衙,卫先生道:“这么看只怕当真不是同一条船了。”徐将军才要争辩,又咽下了。他又思忖道,“王爷,此事实在太蹊跷。岂能有如此巧的徐将军追的船与林大人的船一模一样且他们还换了船老大与船娘。那翰林院的周杰伦学士又是何人他船上何来那许多高手比林海船上的还多还厉害,并有生铁雷与手.弩。”
陈瑞文道:“换了船娘不奇怪,贾琮嘴儿刁钻,寻常船娘他必吃不惯。换船老大,想必是因为杨嵩贾维斯都谨慎,学生猜船上大约都是贾氏马行的人。他们马行虽皆是货船,船老大倒有几个。再有,学生也认得了贾琮这些日子。他虽年幼,却十分圆滑,兼之好斗,且颇为羡慕绿林豪客。他们家在京中还开了窑子呢身在太湖之上,直言瞧不上草寇,遇见打斗便逃窜,皆不像是贾琮所言所为。只是与徐将军交手的那艘船是哪儿来的听徐将军所言,他头一波乃是依着卫先生之计使人从水下潜过去欲凿穿船底,那船下早有许多穿了水师衣靠的候着了。”
“哎呀”卫先生击案道,“竟是忘了”他忙站起来向吴王道,“水师衣靠寻常百姓哪有那个除非是官兵。王爷,所谓镖师只怕是官兵假扮的。那船上的周学士还不定是什么人物。”
吴王道:“他们的船怎么会与林海的一模一样”
卫先生转头向张源道:“那贾维斯是何时来寻张大人的你又是何时领他去看船的”
张源道:“前日上午来的,时辰我有几分记不得了。我因公务繁忙,让师爷领着他去码头找的船。”
陈瑞文道:“前日我与林先生一同进的无锡城,寻了家客栈稍作歇息,不多时贾维斯便进来回说船安排好了。”
卫先生问:“谁寻到的客栈花了多久的功夫”
“贾维斯寻到的,没花多少功夫。”
卫先生击掌道:“学生知道了”乃站起来向吴王作了个揖,“林大人的弟子贾维斯生性谨慎,听陈先生说,他们在苏州游船之时便特在码头请了几个会水的渔民临时充作护卫,无锡之行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因贾琮早有来无锡游玩之意,他们想必数日前便与无锡的贾氏马行有了联络,预备好了熟悉太湖的船老大、擅水的青壮、会烧船菜的船娘。不信咱们使人依着陈先生所言的船家模样去打探,学生敢断言,必能在贾氏马行的货船上找到。”
吴王点头道:“先生接着说。”
卫先生又拱了拱手,道:“前日林大人、陈先生一行人到了无锡,贾维斯领路寻到了客栈。想来早已探听好了客栈所在,依着地址寻过去便是。因贾氏马行没有游船,他便拿早年荣国府与张大人那点子恩情,烦劳张大人替他弄条船游湖。只是他没察觉到有人跟踪他。”
吴王大惊:“跟踪”
卫先生道:“大内高手。”屋内众人皆吸了一口凉气。他接着说,“林大人等次日才游湖,大半天加一晚上的时间,扮出一艘相似的船足够了。况徐将军并未登船,只是外头相似。无锡的游船本来大同小异。”
半晌,吴王阴沉着脸问道:“先生的意思,这船人是做什么的”
卫先生道:“学生不知。或是想劫林大人的,或是想不让咱们劫林大人的。若是前者,他们坏了咱们的事、咱们也坏了他们的事,只是后续必不会罢休。若是后者”他森然一笑,“王爷,咱们里头有内奸。”
众人大惊失色、互相探看,连吴王也站了起来:“先生说明些。”
卫先生又摆手道:“也可能是遭了贼,我等商研计策之时被人偷听了去。”
众人又缓了缓。
他又道:“只是林大人的船自离港起便有陈大人的手下以小舟跟踪,那周学士之船既能寻到时机混淆视线、至徐将军全然跟错了船,时机太妙了些,学生仍疑心有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