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庐王下头一位幕僚范诚先生有意为主求贤,寻上了贾环。贾环借请人家吃饭之机随意卖弄了些见识,愈发引得范诚替他主公求贤若渴了。
吃罢午饭,范诚立时往庐王府上去了一趟,细细将此人回给庐王。庐王之舅父曾椟便催预备车马去访这个赵三,庐王却道:“人家已拒过了,纵要访他也不便这会子就去,不然死皮赖脸的多讨人嫌。”
曾椟道:“王爷,诚能动人。昔年刘玄德三顾茅庐,方请得诸葛孔明出山相助。”
庐王道:“诸葛亮那是摆架子的,他早有决断要跟着刘备,与三顾并不相干。若换了曹操请他三十回他也不会去。”
曾椟皱眉:“王爷哪里听来的闲话”
“贾琮先生说的。”庐王道,“旧年在京中的时候,他与环先生一道领着我玩儿,因听了一出白帝托孤,他想到这一节上随口而言。”
曾椟忙说:“曹操乃汉贼,诸葛亮为汉室忠良,自然不会助他。”
庐王道:“不是。曹操徐州屠城,灭了琅琊诸葛家的族,他二人有血海深仇。诸葛亮在天下诸侯中特挑了刘备为主,便是想辅佐他灭曹报仇。可叹六伐中原不成,含恨而终。”这话是贾琮信口雌黄的,庐王年岁小记性好,记住了。
曾椟无语,好一会子又劝道:“这位赵先生实在人才难得,王爷纵不这会子便收了来,去见上一见、请教一番也是好的。”
庐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糊弄了他们几句,回头寻个了空子溜到后头去见他姐姐。
建安公主听罢,思忖片刻,让他再从头细说一遍。庐王遂又细说了一遍。建安公主站起来扶案想了半日,又问那人什么模样。庐王“哎呀”一声:“忘了问了。”遂命人去问范诚赵三的模样,高矮胖瘦等等。
过一时去问的小太监回来了,道:“范大人说,赵三公子身高七尺,虎背熊腰,面庞有些黑,气度儒雅不凡。”
建安公主道:“你再去问他,赵三公子比曾家四表哥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背影看着像是习文的还是习武的”那小太监才跑了两步,她又喊,“回来”小太监回来了。建安公主吩咐道:“除了这个,再让范大人将赵三说的每一句话都给写下来呈给王爷。他父亲如记得前几日的话也烦劳他写下来,有多少写多少。切记,须得是原话。”小太监又应一声去了。
庐王奇道:“姐姐,你要原话作甚”
建安公主瞥了他一眼:“有勇有谋、亦稳亦动。如此赞誉你一个小小孩童哪里当得起若非是捧杀你就是偏心你。”
庐王一愣:“他认识我么为何偏心我”建安公主只不言语。他又笑道:“免除盐课之事本是姐姐的主意。”
建安公主抚了抚他的头道:“我也有主意,舅舅也有主意,终究还得你拿主意。”
庐王道:“旧年在京中两位贾先生都叮嘱我,姐姐比舅舅英明、千万记得听姐姐的。”建安公主侧头看窗,悄然莞尔。
直至近晚饭时分范诚方将他与他爹听到的赵三语录写了出来,亲送到庐王府上,又说:“赵三先生比曾四爷略高点子,并胖了约莫两圈儿。虽平素皆穿着儒生袍,背后瞧着委实像是个习武的。”庐王并不知道他姐姐要这个做甚,一股脑儿送到建安公主院中去了。
建安公主听见“胖了约莫两圈儿”便笑。待看完赵三语录,含笑对送信的小太监道:“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这位赵三先生既说了不过是来逛逛、不着急择主,咱们也不用这么着急。他若有心,早晚还会来的。我夜观天象,此人是个热心肠。这几日如有决断不了或是没有主意之事,趁着他还没走,可烦劳范大人拿去请教他。”小太监记下走了。
庐王还小,“姐姐说的都对。”范诚是个老实人,“王爷说的都是。”故此范诚次日一大早便捧了几本公文上贾环住的客栈登门拜访去了,只说求赵先生指点一二。贾环乐得给小舅子帮忙,并连逛了数日也没了兴致,便当真打开来瞧。
头一桩是个案子。有个富户死了,只得一子年方八岁,乃是小妾所生。那大妇说小妾与家中的仆人有私,想把小妾卖了。儿子不肯,说大妇诬陷他母亲。此事虽小,民间议论纷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官家如何处置皆不是。
贾环道:“这有什么好辩的大妇非要卖那小妾,无非是恐怕来日儿子长大了、小妾爬到自己头上去。她若连儿子一道卖了,又怕她亡夫的兄弟叔伯要来吞占家产。悉数是钱财之事,与是非无干。你告诉那大妇,这孩子已经八岁了,不是三岁两岁。若卖了他生母,等来日他长大了必会报复,就不只是爬到头上那么简单了。不如他们母子议和,家产一人一半,井水不犯河水。她若愿意,让儿子代父给她一封休书许她改嫁,又得了钱财又得了自由,岂不好”
范诚皱眉道:“如此一来,岂非要败坏民风”
贾环道:“这不是民风,是人性。倘若怕败坏民风,寻个不大老实的庵堂世上有老实的和尚姑子就有不老实的让那大妇出家为尼。过了三五个月风头去了她再还俗便是。连头都不用剃,带发修行就好。”
范诚摇头道:“不妥。倘若那小妾当真与人有私,岂非冤枉了这大妇”
贾环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等事谁管的了那小妾又不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没念过女则女诫。就算是真的,若将她卖了,这个儿子来日一样会报复大妇。”
范诚道:“只将道理同他说明白,他便知道是他母亲之过了。”
贾环道:“你说一万遍他也必认定他母亲是冤枉的,你说得越多他心里越以为嫡母对官家诬陷他母亲、来日报复得越狠厉。再说,你就知道他十年之后会长成公正贤明之人”
范诚一怔。
贾环道:“倘若人人公正贤明,世道岂能是如今这模样。范先生,天下万民,念过书的有几个十之一二只怕都没有。”
范诚想了想,叹道:“赵先生言之有理。俗世百态,受圣人教谕者终究少。”
贾环慨然道:“从前我们兄弟想着,来日如有闲工夫办些义学,请些秀才教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念书。只是天下成了这模样,却不敢了。”
范诚眼神一亮,问道:“这不是大大的好事么何以不敢”
贾环道:“若办一时还罢了,年头久了学生若有中举的,恐传出士林名声来、惹各家王爷的眼。”
范诚劝道:“蜀汉昭烈帝刘备曰,勿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贤昆仲无须因点子不着边际之念放下如此好事。”
贾环歉然道:“我们兄弟皆不是大公无私之人,将自家看得比旁人重。范先生,莫要以为晚生是个仁德之士,晚生做好事先得不危及自身。”
范诚果然有几分失望,半晌才说:“贤昆仲怕是杞人忧天了,何至于那般。”贾环苦笑不语,乃问可还有事么。
范诚遂又取了一件出来。这回他已信任了贾环许多,取了件要紧卷宗。庐州安抚使杜得渠虚报兵数极厉害,吃空饷多年。因欺庐王年幼、母家亦没有武将,如今依然明目张胆吃空饷。只是如今这兵饷已归庐王出了。因这一两年庐州免了盐课,街头富庶了些,他前些日子竟说要再招些新兵来。实在庐王已得了信儿,他压根儿不想招兵,只为着再多白得些银钱罢了。
贾环道:“贪财之人比贪势之人好对付,庐王运气倒是好。”
范诚愁道:“我们王爷手里才宽松了些子,要用钱之处多了去了。”
贾环笑道:“怎么令尊都知道的事儿范先生竟不知道了”范诚一怔。贾环便学舌道,“不过是偷奸耍滑罢了。偌大一笔的盐税没了,那些官老爷哪里忍得了钱少过不了多长时日必得从别处加税来补的。眼下还没到过不了多长时日,纵然到了,也可说是庐王年幼、曾大人迂腐、不肯加税。”
范诚愣道:“就如先生猜的,我们庐州之税反倒是多了。”
贾环横了他一眼:“此事你是知情者,我是猜的,那个什么杜什么的岂能知道你当人人都能猜出来么”
范诚点点头,又道:“这般只能治标,并不能治本。”
贾环道:“若要治本,须得另收服一员可靠的将领来替他,再使点子手段让他或病或伤或死。他手下有本事不差、与他不合的部将么”
范诚默然。过了片刻,忽然向贾环行了个大礼。贾环吓了一跳:“范先生做什么”
范诚含泪道:“我与先生虽昨日才初识,已知道先生是个能人。我主年幼,舅父略有几分迂腐,学生也不过一寻常士子。如今之世,非仁义者能立。求先生相助我主。”
贾环叹道:“范先生,许多事我不便与你说得太明白。横竖庐王我不会不管,这会子我若助他,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范诚抬目看他面上神情,仿佛有难言之隐,知道自己恐怕强人所难了,又一躬到地:“学生冒昧,还望先生海涵。”
贾环忙还礼道:“范先生多虑了。庐王尚幼,诸事不明,来日方长。”
他二人遂亲近了许多。范诚也不客气了,又取出下头一件来与贾环商议。这日范诚在贾环院中呆到将近晚饭时分,因不好意思再让贾环请饭,再三致谢而去。
范诚随意进了路边一处小饭馆塞了点子饭菜,抱着卷宗去了庐王府。建安公主早告诉了她弟弟,范诚来回话时必告诉她在屏风后头听;遂从头到尾听了个一字不漏。
待范诚走了,庐王立时转到屏风后头问道:“姐姐,这个赵三是何意”
建安公主含笑道:“显见对你有善意,你只照单收下便好。他说的这些都极有理,依他的话办吧。”庐王应了一声。
一时建安公主回到院子,喊了个机灵的心腹丫鬟过来,命她悄悄从西角门出去,提下午做的那四盒点心送去某巷某客栈,给赵三先生。“他若问你要紧的话你什么都别说,并问他可有话说给王爷没有。”
那丫鬟道:“白眉赤眼的,这算什么”
建安公主含笑道:“你只管去。人家帮着咱们白干了一日的活也不得俸禄,难不成点心也不给人吃两口”
丫鬟想了想道:“那什么是不要紧的话呢”
建安公主道:“若问你名字,你便告诉他。”丫鬟愈发莫名了。
她便提着点心盒子给贾环送礼去了。贾环听下头的人回说来了个小姑娘不肯说来历便心中一动,乃命带她进来。
那丫鬟向贾环行了个万福。贾环问道:“既不肯说来历,可有名字么”
丫鬟道:“奴婢叫粲儿。”
寻常人家的丫鬟都是春兰梅香,哪有这么古怪的丫鬟名字贾环一颗少男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是灿烂的那个灿么”
粲儿道:“不是。我主子说,是笑得好看的意思。”
贾环登时失声而笑:“你主子是不是还有个丫鬟叫琳儿青玉的那个琳”
粲儿奇道:“先生怎么知道”
贾环笑得合不拢嘴:“我是猜到的。”建安七子么一壁说一壁捏紧了拳头。
粲儿瞧了他几眼道:“先生与主子俱好生古怪。”
贾环亲手接了点心来捧在怀里舍不得放:“多谢你主子,我最爱吃点心的。”
粲儿本想着,这个赵先生听闻是个奇才;只是不论何人平白得了这么四盒子点心也当问问不是她便绷着脸堵他。词儿都想好了,不论赵先生问什么,只两句话:主子不许奴婢说,还望先生莫要难为奴婢。想必这赵先生的脸颇为有趣。谁知她立在跟前等了半日,见赵先生只管看着点心盒子傻笑,奇道:“先生不问我什么”
贾环随口道:“问你什么你有什么能答我的不如告诉我,我问问。”
粲儿顿时没了兴致:“你二人竟是会打哑谜的么。主子还让我问问,先生可有话说给王爷没有。”
贾环想了想道:“你告诉他:贤臣难得,能臣更难得,忠臣最难得。这位范诚先生,未必要听他的主意,然一定要善待他。”
粲儿记下这话,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