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宁静,偶有虫声续断、鸟语呢喃,微风催落零星花瓣子。福建巡抚家的三姑娘无故心绪不定,于月下得诗一首,眉头微蹙。有丫鬟上前劝她歇息,她又无故四面张望几眼并无不妥之处;终扶着丫鬟回屋了。
黄府西北角有间柴棚子,里头关着一家四口,乃是原先在后门守夜的曾阿驴与他老伴儿、并两个儿女。前些日子,章师爷忽然使人喊了他过去,说有人在台湾瞧见了他们那大丫头。当日大丫头寻不着了,人人都说寻死去了,老两口还抹着眼泪给大丫头烧了些香烛纸钱;猛听说她还活着,惊喜万分、连连念佛。
章师爷冷笑拍桌子喝了一声:“不知死活”又道,“芙蕖乃是背主逃跑,老爷已派了人去拿她回来。”
曾阿驴忙一壁磕头一壁说:“师爷,我那孩子不是逃跑,是让张婆子逼得活不下去了”遂哭诉张婆子如何狠心、如何打骂磋磨他女儿,他女儿如何可怜。
章师爷坐着听了半日,曾阿驴还当他有意替女儿做主,谁知他竟命人将他们全家关在此处,说是等抓到芙蕖一并处置。曾阿驴喊了数日冤枉只没人搭理他,乃日夜唉声叹气:又惧管事牵连处置他们全家、又恐大女儿让老爷拿住怕是没的命在;老伴儿与孩子更是吓得厉害,以泪洗面。
今儿晚上一家人仍旧战战兢兢难以入眠。过了四更天,忽闻“咔嗒”一声,门口有响动。曾阿驴立时惊醒。只听那门“吱呀”的开了,有个老头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大个子手里举着火折子,老头儿问道:“你们是曾阿驴的家里人不是”
曾阿驴爬了起来,弯着腰颤声道:“奴才就是曾阿驴。”
老头顿时蹿到跟前一把扯住他,亲亲热热喊了声:“亲家公”曾阿驴懵了。老头回头道,“大狗子,还不快给老丈人磕头”
那大个子遂将火折子递给老头儿,翻身下跪:“拜见岳父大人。”
曾阿驴茫然看了看他,半晌才指着他问老头儿说:“他喊我什么”
老头儿笑得眉眼都开花了:“他喊你岳父,他是你女婿,前月已同你家大女儿成了亲。”
曾阿驴竟不知当不当信:“我家大丫头女婿”
老头儿才要说话,偏外头又进来一个人,道:“二伯、大哥,快些,终究这是旁人家里。”
老头儿哼道:“连个像样的护院都没有,还说是什么大官”
刚进来的那位道:“听闻青壮劳力拉了许多去乡下种地曾老爷子,我大哥还跪着呢。”
曾阿驴恍若惊梦:“快快起来起来起来”
他女婿站起来抱拳道:“岳父,眼下没工夫多言。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快些带上,这就走吧。”
曾阿驴道:“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如何出府”他女婿微微一笑。
这会子曾阿驴之儿女皆已惊醒,张眼瞧着他们。老头儿上前满面笑容问道:“你们胆子大不大”
女孩儿道:“我胆子大”又指她弟弟,“他胆小”
男孩儿忙说:“我胆不小”
老头儿呵呵了两声:“胆子大就别喊。”乃将火折子撂在地下,一手拎一个大步朝外头走,像拎小鸡崽子似的。
屋中一黑,男孩儿忍不住低喊一声。女孩儿道:“我说了他胆小吧”
男孩儿辩道:“我没吓着,是惊着了”
那女婿的弟弟嘿嘿直笑,引着众人出了屋子,背起曾婆子嗖嗖的往前跑;老头儿拎着两个孩子在后头跟着。曾阿驴的女婿眼看他们都走了,独自走进屋中,从腰间解下了个皮囊,将囊中之物细撒在四壁和草堆上,出来纵身上屋您是师爷、小人是黄巡抚。”
黄文纲这会子竟镇定了,摆手道:“不必。我黄某人堂堂朝廷命官,些许骨气还是有的。”
章师爷再劝,他只不听。章师爷急了,喝令下头的人:“给老爷换衣裳”几个亲卫皆知道章师爷所言极是,顾不得黄文纲挣扎不肯,硬生生扒了他的衣裳下来,又将章师爷的与他换上。二人才刚换完,外头一阵大乱,有人惨叫若濒死。众亲卫急忙护着黄文纲与章师爷往后门赶去。才打开后门一瞧外头齐刷刷列着一行骑兵,数十支西洋火.枪已对准了他们。黄文纲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不多时,敌军从前头杀入后院,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章师爷一瞧,不禁暗赞: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极难得的福相。那年轻人脊背笔直走到黄文纲跟前抱拳道:“黄大人”
章师爷咳嗽一声:“老夫方是黄文纲。”
那年轻人道:“一个朝廷从二品大员之气度,并非是幕僚能假扮得出来的。”
黄文纲苦笑道:“小伙子好眼力。不错,我才是黄文纲。却不知本官与你何冤何仇,你破我城池、杀我士卒”
年轻人道:“末将程驰,乃台湾府特种营镇抚。”这官职是贾琮随口编的。“奉命请黄大人到台湾府游玩一趟。”
黄文纲冷笑道:“原来是贾琏的人。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镇抚,以兵卒围困我福建巡抚衙门,你可知罪么”
程驰面色无波道:“末将只奉命行事。黄大人,多说无益,跟末将走吧。”乃扭头向章师爷抱拳道,“麻烦这位幕僚先生告诉郑总兵一声。”遂打了个手势,他下头的人上前涌了黄文纲便走。
忽听“砰”“哎呦”两声,却见黄文纲有个亲卫捂住了胳膊,胳膊上立时有血渗出来。程驰道:“玩西洋火.枪,比的就是谁手快。你不及我。”又看了看他,“胆量可嘉,黄大人来日回府,可好生赏他一赏。”
章师爷忽然在后头问道:“敢问你们承天府有位姓杨的教习,今日可来了么”
程驰莫名道:“教习都是捕快那一系的,与我们什么相干”转身走了。
福建总兵衙门离巡抚衙门并不远,程驰带着黄文纲才刚走到路口,迎面撞上郑潮儿领着兵马赶过来,黄文纲远远的便喊“郑大人救我”不待郑潮儿说话,程驰捧起火.枪“砰”的一扣,正中郑潮儿的马首。那马双目正中开了个血口子,嘶鸣一声,倒地而死,将郑潮儿摔了下来。
亲兵赶忙扶起他,另送上一匹马。再看程驰的枪口又对准了这马之首。郑潮儿喊道:“有种与某家提枪大战三百合仗着火.枪算什么本事”
“砰”郑潮儿之马首再次中弹,依然是双目正中。程驰淡然道:“既有火.枪,还用长.枪打斗,郑将军是当末将傻么”
有个郑家的亲兵喊道:“借兵器之利,不算大丈夫”
程驰道:“我是战士,不是绿林豪客。于战士而言,要紧的不是义气、名声,是杀敌。”乃打了个手势,他身后兵士齐刷刷端起火.枪朝郑潮儿营中瞄准。郑军中却没有火.枪。郑潮儿也曾使人去寻过嗨爪,偏火.枪实在太贵了,他没舍得买。虽没人言语,两军心中都清楚,一旦打起来,依着程驰的准头,郑潮儿怕是活不了的。
程驰乃道:“末将奉命告诉郑将军一件事。”
郑潮儿这会子已爬了起来,也不上马,就立在地下问道:“何事”
“我军还有一路人马已去宁德了。”程驰道,“后头会往南平、三明、龙岩、漳州、泉州一路走过。郑将军如有兴致,可以去会会他们。”
郑潮儿冷笑道:“贾琏想占福建好大的胃口莫忘了福建北边就是吴国。”
程驰奇道:“贾大人乃台湾知府,占福建作甚不过走走逛逛、溜溜马就回去罢了。”郑潮儿一愣。程驰接着说,“领军的那位倒是很想会会郑大人的。不如你我就此罢兵,郑大人去寻他斗一斗”
郑潮儿问道:“那一路领军的是谁”
“贾维斯。”
郑潮儿一惊。不论荣国府三贾还是一千破五千,他都听说过。贾维斯本是用兵奇才,他统领的人马想必甲胄火.器不会弱于眼前这一位,只怕不好对付。他乃问道:“贾琏想做什么”
程驰正色道:“这些日子福建封锁了多处海港,使我岛与内陆正常商贸往来严重受损,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故此贾大人特遣末将前来请黄大人往承天府做一回客,好生商议此事。”
郑潮儿道:“果然是那事。贾大人岂不知每日从福建逃了多少人过去长此已久,福建岂不是要没人耕种了”
程驰道:“军人不过问政事,这些不归末将管,到时候黄大人自与贾大人商议去。”乃抱拳道,“军师大人给末将之令仅有请黄大人走一遭,并未命末将与郑大人交战。郑大人不如先放末将回去。而后或是与贾大人商议开放码头、或是集结兵马攻岛夺回黄大人,郑大人再与福建诸位大人商议,如何。”他与郑潮儿只管说话,身后士卒没一个放下火.枪的。眼见郑潮儿眼珠子乱转、神情犹豫,程驰回头看了看黄文纲,道,“要不这样吧,阿七拿枪指住黄大人后脑吧。”
黄文纲身后那兵士大声应道:“得令”转手以火.枪对准了黄文纲的后脑。
程驰道:“郑大人,如今只做我们以黄大人为质、你不敢轻举妄动、恐怕误伤上官,可好”
郑潮儿苦笑道:“罢了,今儿我郑某人认栽。”乃挥了挥手,领人撤到一旁。
程驰抱拳道:“多谢。”率兵马昂然往前走。
二马交错,郑潮儿问道:“贾琏之命只是让你绑架黄大人么”
“不止,军师还有一令。”程驰微笑道,“不然,依着末将这支人马的脚力,昨夜伏在郊外、卯时开城门便攻进城来直扑黄大人家宅、定能赶在郑大人甲胄披挂齐整之前带黄大人出城。”
郑潮儿终于留神到了“军师”二字,问道:“令军师之命是”
“扬威。”程驰挥了挥马缰绳,“郑大人安心,贾将军亦得了此令,不会夺你福建城池。”走了几步,他忽又回头道,“林军师与贾将军在一路。郑将军如有兴致,可要去会一会”
眼见黄文纲让人指着脑袋走过,郑潮儿眼眶子一红:“黄大人,末将必救大人回来”黄文纲亦于马上滚下泪来。
一时程驰的人走远了,亲兵忙问:“郑大人,如何是好”
郑潮儿冷笑道:“整兵、去南平”乃翻身上了第三匹马,“那个林军师都把战书撂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我若不去,岂不教天下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