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终于告辞而去,欧成与小梅两个都没送他。人走了半日,欧成琢磨着说:“他哪儿长得像那个胡侧妃了?”
“不太像。”小梅道,“就是鼻子和嘴像些。男人和女人脸上的骨架子不一样,鼻子不大看得出来;嘴上又一圈胡子。不细看瞧不出来。”
欧成再回想胡侧妃和刘将军的模样,委实是这两样像,叹道:“你们当斥候的究竟长着什么眼睛!”
小梅笑道:“桂姑娘见过他,推断此人是太上皇私生子那一伙的,画了他的像。我看见他便认出来了,再看看胡侧妃的模样儿,便大着胆子赌了一回,不想赌对了。”遂也站起来要走。
便在此时,窗外“咚”的一响,二人齐声喝问,“谁?”同时蹿了出去。白生生的月亮下头半个人影子也无。院中极干净,阶前躺着一颗小石子。投石问路。二人互视一眼,脑中都猜来者是谁。
默然片刻,小梅先猜:“王爷与太上皇手里都可能有不惊动看家犬的高手。”
欧成道:“也保不齐是哪位王子的人。”
小梅道:“如今诸位殿下皆没了,纵让他们听了什么去也无碍。”
欧成道:“不论是谁的人皆无碍。如今长安乃多事之秋,日后谨慎些便好。”遂命人四处查看一番,并无外人踪迹,便罢了。
次日一早,秦王使了个太监来传令,请高家的女将小梅往王府一会。秦王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来高家找人,且要的人是个连姓氏都不知的小梅,老太君有几分迟疑。小梅便猜秦王大约是死了那么多儿子、对刘将军起了疑心,信旁人不过。遂换了身男装跟着太监前去。
到了王府近前,并不走正门,只绕到后头进了北角门。兜兜转转半日到了个院子,里里外外好几层的精兵,并垂手侍立如泥雕一般的侍女。太监让小梅在东边大暖阁前暂候,自己进去请示。不多时,太监出来引着小梅进去。只见屋中宽大,隔着两个屏风,当中的贵妃榻上歪着个人,正是秦国之主。小梅上前行礼。秦王摆手命她起来,又指了下首一把雕花的楠木圈椅让她坐了。小梅谢座,只略靠着椅沿坐了点子边儿。
默然片刻,秦王缓缓的问道:“小梅将军看,孤王还能活多久。”
小梅立时明白昨夜投石问路的是他的人,乃道:“不知。末将猜着,想必是中了什么发作缓慢的毒药。”
秦王眼中漠然射出两道寒芒来:“你怎么猜的?”
小梅犹豫了片刻,道:“若非已给王爷用了毒药,前几日……各位殿下未必会死。”秦王以目相询。小梅又思忖了会子道,“末将猜到那刘将军身份后,推想过他们原本之策。”
秦王道:“说来孤王听听。”
小梅道:“窃国乃大事,极难;从正主手中窃国就更难了。故此,不可能等诸事周全才动手,只能是有了七成甚至六成的把握便动手赌一把。刘将军原先的计策里头,当没有算到高家会牵扯进来。故此,只假设高家袖手旁观便好猜了。”
“你猜。”
“倘若高家没有出手,当日贼寇困住王爷王妃和诸位王子,外头只余了小太孙和三殿下。小太孙年幼,又在父孝之中,不能当事。三殿下多年来一直盼着能把世子拉下马来,又显见与丁滁大人有往来。他只管不答应拿要犯来与贼人交换,直捱到天黑,便能借贼人之手杀个把兄弟,引起一众文武心寒。到那个时候,刘将军引精兵而来,拿话语讽刺三殿下几句,再摆出忠臣的面孔与贼人谈判,将一干要犯取来。而后便如当日一般,趁着天黑谁也看不清,在城外某处贼人设下埋伏的庄子打一仗,除救出王爷、旁的王子皆殒命。王爷也少不得受些不容易治的伤,回长安后熬不过冬天去。最迟明年年初,丁滁大人与刘将军一文一武辅佐小太孙继位。”
秦王屏气凝神听她说完,咳嗽半日,又闭目养神。良久,他道:“你接着说,说明白些。”
小梅轻叹一声:“末将猜,丁滁大人大约早就与刘将军结盟了。丁滁野心大,诱之以利便可拿下。当日诸位王子皆早早赶到王府,唯有三殿下迟迟未到,怕是让丁大人或他们的什么人绊住了,诚心留一位胆子大的王子在外头,他敢死咬着不换人质,才能冷了王爷的心、将秦国交予年幼的小太孙。”
秦王又咳嗽了会子,哑声道:“孤王怎么就中毒了?”
“刘将军原本没预备白天就进长安,想必在离长安有点子路程之处养精蓄锐。不想王府门前出了变故,王太孙孝心动了高家老太君,以一己之力压住权臣和叔父,取来要犯换回王爷。待刘将军赶来,大功已没了。这会子他们必得改变计策。虽窃不到秦国,能换回太上皇也是好的。他就应该将各位王子好生救回来。一来,救王爷的功劳虽被王太孙抢走,救王子的功劳依然是他的,忠臣依然是他;二来,王子们人多,被他救了之后难免都去拉拢他,方便他挑拨离间出阴主意。到时候诸位殿下一场乱斗、斗得几死几伤,亦能冷了王爷的心。他们再以别法害了王爷性命,扶王太孙登位,挟幼主以令秦国。”
“倘若王爷平安无事、他们却杀了诸位殿下,难免引得王爷对刘将军起疑心。王爷春秋鼎盛,从此一心一意教导太孙,待王爷寿终正寝时太孙也长大了,哪里有他们什么事?故此末将猜,刘将军并不怕王爷起疑心。哪有将军不怕主公起疑的,除非他主公快死了。”秦王猛然抽了口冷气。小梅顿了顿,“素闻宫中多秘药,世子亦死得蹊跷。早先,若非那个王姑娘巴巴儿被人劫走,世子之死断乎就得赖在她头上了。”
秦王双手死死的攥住榻上的褥子咳嗽半日,又喘了会子气,闭目养神。又问:“他既是孤三哥的儿子,为何给那老阉人传话、帮着救王妃?”
小梅微笑道:“因为三殿下也是王妃的亲生之子。有王妃这个祖母在,王太孙便不能打压三殿下太狠厉;三殿下自然也不会甘居幼侄之下,少不得三天两头的闹事。王太孙则愈发要依靠刘将军与丁大人了。”
秦王乃长叹一声:“莫看你是个女流,当真人才难得。”又摇摇头,“你看,秦国还有忠良么?”
小梅道:“谁是忠臣已经很明白了。当日王太孙在王府门前大喊要取太上皇来换王爷,有几位大人拨开人群跑过来垂泪赞成,还跟丁滁大吵。小太孙想必记得是哪几位。”
秦王点点头:“你们老太君说,秦国迟早亡于蜀国之手?”
“是。出兵外洋的几国当中,蜀国与秦国接壤。”
秦王皱眉道:“老太君为何那般看好出兵外洋之国?我秦国自古皆骁勇善战之地,早有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
“今之秦国非昔之秦国。”
“不同在何处。”
小梅简单的说:“穷。”秦王一愣。小梅吐了口气,“穷则买不起最好的火器。骁勇善战在古时候委实有用,如今用处已小得多。猛士尚未跑到敌人跟前便已被火枪火炮打死炸死,再骁勇也白搭,火器才是胜负关节。出兵外洋的几位王爷皆抢了许多钱财回来,拿着这些钱财去买火器,又去抢更多钱财。秦国的钱皆是国民一点一滴赚来的,赚的如何比得了抢的?”
秦王想了会子,又皱眉:“老太君以为,秦国若想要出路,唯有依着那个女匪所言,跟在燕王后头去北美?”
小梅道:“北美土地肥沃且金矿极多,跟燕王一道过去轻车熟路。一国强弱在于君。燕王都多大岁数了,王太孙还小呢。”
秦王眼神闪了闪,半晌,缓缓点头:“老太君眼光长远。”
小梅道:“高家久居长安,自然盼着秦国好。”
秦王看着她道:“倘若孤王当真快不成了,高家可愿意帮着孤的孙儿?”
小梅苦笑道:“自古伴君如伴虎,高家真的不敢。秦国不乏忠臣良将,上下齐心自然国富民强。”
秦王长叹一声:“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乃思忖片刻,问道,“你猜,孤的那三哥会作何打算。”
小梅道:“末将不知其性情。横竖他们手边还有些人马,说不定会去挖先帝的皇陵。”
秦王点点头,看了身侧的太监一眼。太监走到屏风后头,请了王太孙与王妃出来。小梅起身行礼。
王太孙红着眼睛上前拉住小梅的手:“小梅婶婶,你帮我!”
小梅柔声道:“太孙,我本女流,帮不了你多少事。”
“我不管!”王太孙死死的攥住她,“你帮我你帮我!”
小梅苦笑道:“我又不能去朝中为官,怎么帮得了你?你若遇上麻烦,我给你出个主意好不好?”
“不好!”王太孙哭道,“他们若有本事,我父亲就不会死!叔叔也不会死!祖父……”孩子“哇”的哭了,抽泣道,“祖父也不会病……”
小梅扭头看了秦王一眼,又看了看红了眼圈的王妃,以异样的声调说:“那是因为……王爷的每个儿子都想当世子,许多臣子都盼着能跟对主子飞黄腾达。他们若没的选,便唯有踏踏实实帮太孙这一条路了。”
秦王悠然道:“当年……若是大哥一直在,我们也起不了这些心思。”又看了看小梅,“你是个什么来历,怎么高家竟有你这般人物儿。”
小梅含笑道:“末将母亲本是老太君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早年跟着老太君上过战场。若说见识,末将也没什么见识。这些年时常去平安州同我们三奶奶说话儿,跟她学了些眉眼高低。”
秦王想了想:“你们三奶奶……是贾琮的姐姐。”
小梅点头:“正是。”
秦王顿时想起贾琮那个会飞的法器来,问道:“贾琮时常用道法么?”
小梅正色道:“琮三爷本是寻常凡人,不会道法。”
秦王哼了一声,又思忖片刻:“孤王若是兴道,他肯不肯来帮孤。”
小梅摇头道:“琮三爷并非为了兴道而来。他这趟的差事是为了消除百年后的灭国之灾,只对付东瀛人和西洋人。”
秦王问道:“他四处张罗给寻常百姓子弟开学堂是为了什么?怕他们念了书不造反么?”
小梅道:“为了让他们去外洋当老爷,好让外洋人当奴才。我族人终归是我族人。”
秦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乃拍了下身下的贵妃榻,“他早说明白不就是了?”顿了顿,“孤看庐国国策皆是好策,只是没有高低上下,恐怕多年后庐国没人肯耕田做工。他竟有这个心思。”小梅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两日后,高家得了贾氏马行送来的消息,秦王昨日传了那个刘将军进府,他走到府门口忽然拨转马头,领着人疯了一般跑出城去。秦王白白设下二百火枪手,愣是没抓到他。又有将军领兵去抓丁滁,也让他跑了。显见秦王府中还有内奸,给刘将军打了什么暗号。秦王遂细查了全府上下,抓出了许多细作。数日后,秦王撤了与其第三子有瓜葛的一众官员官职,命三殿下闭门读书、无事不得胡乱结交狐朋狗友。
腊月二十一日,秦王薨逝。群臣扶王太孙登位。王太孙旋即命人从他祖父的书房里搬出一大摞庐国国策来学习,预备一样样照抄。
新年伊始,新秦王给燕王寄书,愿奉燕王为霸、求叔祖父带着自己一道出兵北美。秦王比不得庐王。庐国毕竟是个小国,在地图上不过蚂蚁那么大;秦国却是分封时最大的诸侯国之一。秦王之臣服可震慑天下。众文武齐声欢呼“王爷千岁千千岁~~”
恰在此信到京城后两日,楚王亦上此书。听闻小楚王跑去庐国闲逛、遇上了庐王也出府游玩。二人虽差着辈份,年岁相仿、甚是投机,各自以化名结交。过了些日子,二人都猜出彼此身份,倒也有趣。楚王极羡慕庐王这个小王叔,又爱新鲜有趣的庐国风貌,连新年都是在庐国过的。
燕王将两封书信放到一处,哈哈大笑:“孤之霸业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