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徐徐驶入南昌城南一片竹林。林中有座老宅隐于小径深处,桃花翠竹相映成趣。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 徐徐步入宅内。宅中仆妇上前相迎,引着此人一路到了后花园子。一位银发老妇人正指点两个花匠修剪蔷薇篱笆。男子上前躬身行礼:“姑母。”
老妇看了他一眼:“如何?”
男子道:“谢家大败。”乃将今日苏韬拍卖朱紫街店铺经过说了一回。
老妇思忖片刻, 问道:“依你看,那个张大官人和柳大官人都是什么人。”
男子道:“最初两个铺子皆是他二人竞拍,显见是托儿了。苏韬之妻姓张, 那张氏想必是他外侄女。李大郎说,前两日柳大官人求见苏韬, 苏韬命人去后头找贾先生不着, 遂自己先见他。原是贾先生可巧去了茅厕。出来后,杨土根望着贾先生直笑,说他的托儿来了, 又告诉他柳大官人与衙役在街面上一唱一和之事。贾先生大惊, 说他并未找什么托儿。真明道长便疑心柳大官人是刺客,与他打了一架。”
老妇命园丁丫鬟等都退下,转身往园中的一座六角亭走去,口里道:“这柳大官人极聪明。连蒸汽磨盘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听了衙役几句话, 立时顺杆子往上爬、演得跟托儿似的。”
“姑母看?”
老妇轻笑道:“既是京城来的, 想必知道苏韬底细。他赶的日子也太巧了些。”
男子拱手:“侄儿愚钝,请姑母明示。”
老妇道:“苏韬到任已经大半年光景,遭谢鲸架空,父母官有名无实。最初静观其变的人家多半都投了谢家。谁知这会子风向突变。苏韬一个师弟,带着二十来个背火枪的兵士忽的冒出来。来的当日便直拿谢家开刀、封了朱紫街整整一条街。没过几日便公然开堂问案,如今又明着拍卖谢家铺面。可知人家前头那半年都是按兵不动、背地里在查呢。那姓柳的正掐在苏韬审案的头一日凑上去。我老婆子猜,他已在南昌府等候多日了。”
这会子,他二人已走到亭子里头。男子替老妇移开扶椅,一面道:“既这么着,他为何不早些去投苏大人?还能早些帮上忙。”
老妇摇头道:“他不是本地人,能帮什么?他能帮的荣国府都能帮。既是苏大人已有章程,他只管在旁候着,掐个合适的点儿贴上去。此人掐了最早的一个点儿。”
男子坐在对面:“那咱们?”
老妇道:“谢家必有对策,咱们掐下一个点儿就是了。”乃问道,“我让你买粮食,买了么?”
“买了。”
“粮为万民根基,最好下手不过。”老妇含笑道,“谢家头一招八成就在粮上。”
男子点头。过了会子才道:“如此说来,谢家竟是输定了?”
老妇叹道:“七皇子没了,苏家背后是荣国府,谢家拿什么跟人家争?左不过舍不得那么多利,欲来个鱼死网破罢了。”
男子道:“只是谢家根基深厚。”
老妇抬目瞧着他:“你还怕谢家卷土重来?”
“侄儿觉得,苏家虽咄咄逼人,不过仗着几个武艺高强的绿林人罢了。”
老妇问道:“谢家的根基较之义忠亲王老千岁,谁深?”男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老妇冷冷的道,“不是王爷却能买到火器的,唯有两广总督王子腾和台湾知府贾琏。如今又多了苏韬。燕王的兵马纵然没空管苏韬的事,王子腾却是贾琏的亲舅舅。荣国府帮着苏韬从岭南借调些兵马来不难。再有,”她抬目望了望亭外花木,“能压住满屋子绿林人的高手,一个都难得了。苏韬竟能找来‘几’个。”
男子应“是”。又说:“还有一事。额……”他迟疑了片刻,“言和……今儿跟着我去了。”老妇眉头动了动。男子微微垂头,“我瞧他那模样……仿佛瞧上那个张大官人。”
“不可!”老妇喝到。
男子抿了下嘴:“侄儿觉得,他身份虽尴尬些,配苏韬的外侄女还配得上。”
老妇哼道:“外侄女?那是苏韬嫡亲的闺女!”
男子大惊:“什么?!”旋即辩道,“不可能!苏韬纵然要人竞拍做托儿,也犯不着让女儿去。”
“若是她自己想去呢?”
男子愣了愣:“她一个深闺大小姐,去做托儿做什么?再说,苏大人乃名儒,她想去就由着她去?”
老妇冷着脸道:“苏韬嫡长女自小长在京城,苏老翰林惯着、荣国府拿银钱捧着,活得比公主还自在。连她老子手里都没有火枪,她竟有;还敢爬在府衙屋顶上。这个胆儿、这个性子,苏韬是管不了的。打从她到荆州苏韬就管不了。荆州回来的人你不是见过了?不知道她如何退的婚?”
男子面上飞过一丝心虚:“荆州邓家那婚事……不是说八字不合?”
“啪!”老妇拍案,淡淡的说:“你没亲见荆州回来的人。”
男子垂头不敢言语。老妇指了他半日,长叹一声:“罢了……”男子头愈发垂得低。老妇摇头道,“回去召那人见见,问问清楚苏家大小姐究竟怎么退婚的。言和若是当真爱上人家了……”男子连连点头。老妇思忖片刻,“张大官人买了雏龙斋?”
男子微怔了一瞬,立时答道:“是。”
“对面的锦绣满堂谁买了?”
“罗泰平亲自拍的锦绣满堂。”
老妇点点头:“你亲去罗家送份厚礼,不拘多少钱把锦绣满堂买下来,给言和经营。”男子觑了老妇一眼。老妇道,“苏大小姐那般人物儿,婚事必是自己做主的。言和有本事自己求去,没本事便罢了。”
男子又说:“侄儿瞧着,柳大官人显见对刘……苏大小姐有意。”
老妇道:“人家武艺、家世、心思皆强似他。咱们家里纵想帮着、帮不了他什么。言和想要什么都给他。”她微笑道,“女人心思不好猜。万一他成了呢?”
男子立时道:“那姓柳的什么来历?”
“我老婆子哪里知道。”老妇道,“横竖家里有眼力价儿。不论什么家世,都比言和强。”男子悄然一叹。老妇又道,“告诉言和,‘张大官人’是苏韬太太的娘家侄女。”男子眼神动了动,垂头应了。
男子告辞离去。次日上午他又赶了回来,告诉老妇:“谢家好生心急。打今日起,满城的米店翻高十倍价了。”
老妇正吃茶点呢,笑道:“不是心急。拖的日子越长,苏家越好应付、谢家越难滋事。”乃思忖片刻道,“把咱们的粮食预备好了,略等等。”
男子道:“言和的意思是,这会子就把粮食取出来,帮苏大人一手。”
老妇悠然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钢须用在刀刃上。这会子寻常百姓米缸里都还有余米。等几日,百姓躁了、有人上官府门前闹了、吴国福建两广的运粮车还没来,咱们再出手。”男子迟疑了半晌,终于应“是”。
下午,苏澄打发了几个人过去雏龙斋清理铺面。对面那锦绣满堂来了个小伙计,说是自家新东家有急事求见张东家一面。苏韬正与贾琮等人商议如何应对米价飞涨,苏澄顶着她老子杀人般的眼刀硬生生坐在陈瑞锦身旁。听说对面的东家求见,怔了怔:“对面那个东家,是个姓罗的老头儿?”
柳小七忙说:“那人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去!咱们商议要紧事呢。”
来人道:“人家说了,他们东家从罗家手里把铺子盘下来的,上午才刚办好的文书。”
陈瑞锦道:“这个显见是故意想买在你铺子对面了。”
贾琮道:“既然这么着,怎么拍卖的时候不买呢?”乃命人去查今儿上午可有人来办锦绣满堂的过户文书。
一时典吏过来回到:“今儿上午巳时五刻,有罗、劳两家来办文书。罗家昨日刚拍了朱紫街的锦绣满堂,今儿就转卖给了劳家。”
贾琮问道:“这两家什么来历?”
苏韬道:“都是本地乡绅,昨儿都拍了铺子。劳家比罗家大得多,极有民望。市井传言劳家在京中有大官亲戚,只没人知道究竟是哪家,他们也从不曾仗什么势。”他顿了顿,“他们家若肯帮我倒是极好的好事。”
贾琮摸摸下巴:“这个生意做得古怪。”
因苏韬在座,苏澄今儿老实的很、一直藏在陈瑞锦身后避着她爹,这会子忽然道:“我倒觉得,那个京中大官亲戚是真的。”
陈瑞锦问道:“何以见得?”
苏澄道:“昨儿拍卖会散场之后,我和柳小七在前院一唱一和,显见都投靠了我爹。”她爹瞪了她一眼。苏澄笑起来,“锦绣满堂就在我俩那铺子对面。虽明显得有点傻,这不是拉近乎是什么?眼下我爹与谢家才刚刚斗起来,见风使舵得这么快,可见是极有眼力价的人家。嗯,这般人家能出京里的大官也说的过去。”
陈瑞锦笑道:“澄儿虽是顽笑,他们着急买下锦绣满堂总有缘故。不如去见他一见。”
柳小七忙说:“我同你去!”
苏澄皱眉尚未开口,贾琮抢着道:“你去做什么?人家两家铺子的东家谈生意,你身为第三家铺子的东家凑什么热闹。”一面拿眼睛刮了他一眼。
柳小七道:“我好奇他想跟张大官人说什么。”
陈瑞锦道:“澄儿回来自然知道。”乃看着苏澄,“你去吧。”
苏澄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她老子行了个礼,大大方方走了。苏韬看着她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一时苏澄到了雏龙斋,亲到里头转了一圈儿,乃打发了个小伙计上对门去问“何时方便拜访。”过了会子,小伙计陪着一位年轻人过来了。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容貌清俊,气度隽雅,望着苏澄长揖:“张大官人。”
苏澄微笑回了一揖:“劳东家。”
劳东家也微笑,道:“我观张大官人是个爽利人,就不绕弯子了。”乃低声道,“方才得了消息,满城的米铺明儿就关门了,一颗米不卖。”
苏澄微惊:“不卖?今儿直涨了十倍的价。”
劳东家道:“只卖今日一日,明儿起,宁可不做生意也不卖。后头还有什么招数我就不知道了。”
苏澄吸了口气,轻笑道:“瞧把他们急的。想鱼死网破也得瞧瞧网有多结实啊。”
劳东家道:“我们家倒是预备了米粮,只是我与家兄暂且还没能说服我们老祖宗。”
苏澄望着他灿烂一笑:“无妨。四将乱京师都从容过来了,几个小小的商户算什么?”乃拱手道,“多谢劳东家报信。你不必费心,苏大人自有办法。”
劳东家刚想说什么,见她笑得极亮眼,一时看呆了,没说出来。苏澄不觉好笑,再深施一礼。劳东家这会子才醒过来,赶忙还礼。口里道:“张大官人放心,我们家的粮食过几日必能放出来。”
苏澄道:“不必勉强,老人家自有老人家的想法。且全城断粮这等事也等不得几日,今晚上务必解决了,让他们断不成。”
劳东家奇道:“怎么解决?铺子粮食都在人家手上,官仓无粮也是真的。”
“这会子我还不知道。一晚上足够想出办法来了。”苏澄唇角勾起,笑得露出两行雪白的贝齿,“办法是人想的嘛。”劳东家又看得有点呆,赶忙作个长揖遮掩过去,又匆匆告辞。
他走后,苏澄立时骑马赶回知府衙门去了。劳东家立在锦绣满堂门口望着她身影一晃便没了,默然想了半日,也赶回自家去。他急着找到堂兄道:“咱们家那些粮食若想派上拉拢苏大人的用场,今儿就得取出来、平价买了。”
他堂兄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抖了抖袖子:“急什么?不是让你同张家那姑娘报信么?”
“我报了!”劳东家顿了顿,将方才他与苏澄所言说了一遍。
堂兄一愣:“今晚就解决?他们有什么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也不知道。”劳东家凝了半日的神才说,“张小姐那神情,分明是成竹在胸。她既说是有法子,必有法子。哥哥,自打苏大人出手以来,谢家每招都落空了。”堂兄“嘶”的吸了口气。劳东家劝道,“咱们怕是唯有眼下到明儿早上这么点子功夫了。到了明儿,那些粮食就白预备了——苏大人已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