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忽在府衙大堂提起以民间女子补劳力之缺来。苏韬岂能不明其意?咳嗽两声:“这等事容不得你多嘴。”
苏澄垂头道:“民女知道自己说了不算, 说说而已。”
苏韬好悬让她噎死,一拍惊堂木:“放肆!”苏澄眼观鼻鼻观心。
杨国泰躲在柱子后头忍不住发笑:“苏大人可莫让这丫头气死。”
苏韬怒目瞪了女儿一眼, 向小雀爹道:“婚姻之约, 当依律三媒六聘。强夺民妇之事, 本官日后必详查追究。”
小雀爹缩了一下,讷讷道:“那个……小人家这不是没成么……”
苏澄在旁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谁家是成了的?”
不待小雀爹开口, 大哥抢着说:“我知道!刘二猫他们家哥仨的老婆都是骗来的, 高石头家哥俩,方大傻子一个傻子都抢到了老婆……”如数家珍般数下去, 一口气数了二十多家。末了兴致勃勃道,“还有我不认识的, 多了去了。”
苏澄微笑道:“多谢你。我复述一遍, 你听听可对。”乃复述了一回。
那大哥连连点头:“对、都对!还有麻花街上的王猴子……”又数开了。苏澄听罢又复述核对。
杨国泰奇道:“这丫头也能过耳不忘么?”
李国培道:“她本聪明, 这会子凝神定气, 自然记得清楚。”
杨国泰道:“这些去查查不就知道了。”李国培瞧了他一眼。杨国泰顿时明白过来, “哎呦!小丫头片子。”
后小雀大哥再想不出来了, 苏澄点点头朝他抱拳:“多谢。”
苏韬咳嗽两声:“回去好生安葬女儿吧。”便欲打发他们走。
小雀娘见苏澄在官府老爷跟前都放肆的很, 知道这个儿媳妇是弄不到手里, 仍喊了一句:“你打坏了我们家的缸!”
苏澄神色复杂:“你们若好生安葬了小雀,我便送你一口好缸。”
小雀娘还要说话,让她男人一把拉住使劲儿摇头。一家子遂走了。小雀二哥频频回首张望苏澄, 把苏韬气得又拍惊堂木:“放肆!”
他们一走, 苏澄立时爬了起来。苏韬气得面如金纸。苏澄不待他发怒, 先道:“许多事我方才还没说完, 您先听我说完。”
苏韬已怒急而笑:“说!”
苏澄遂立在堂下将这几日经过见过的从头细述,连菩提角的肉干都没拉下。顿时满堂呕吐声,连李国培都在其中。唯有杨国泰一人没吐,缓缓从柱子后头走出,叹道:“委实是燕王用人不明。”
苏澄森森的说:“他不是用人不明,是诚心牺牲这一省黎民。”
苏韬正吐着,立时明白她指的是传闻燕王藏太上皇于井冈山一事,强打精神喝到:“闭嘴!”
苏澄轻声道:“我的巧克力方子这两年又改进了些,可以大规模量产了。我要开巧克力工厂。”
苏韬取帕子拭了嘴:“从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回来还不老实。我派个人替你做工厂。”
苏澄摇头:“我自己做。那么多被强抢的女子,娘家必已没了她们的饭。我的工厂只招这种女工。”
苏韬思忖道:“怕是婆家不容易放人。”
“哪里由得他们放不放?”苏澄冷笑道,“并没有正经成亲,也算婆家?但凡有一例侥幸,抢亲之事断乎绝不了。能省下多大一笔钱呐。这些人家穷苦惯了,能省的钱必不愿花——看小雀她爹的意思,连棺材钱都预备省下来。何况娶媳妇的聘礼?再有,她们不过是抢去的。日后倘或她们男人发达了,连休书都不用。”乃狠狠咬牙,“一例都不能留。”
苏韬知她物伤其类,一时也忘了怪她淘气,宽慰道:“你与她们岂能一样。”苏澄红了眼,摇摇头。苏韬皱眉道,“既多家如此,恐惹民变。”
苏澄道:“不会。但凡他们会民变,谢鲸那阵子就变了,谢鲸手里还没有兵马。咱们不是有李将军和土根大伯么?”
李国培杨国泰立时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杨国泰先说:“大人放心,几个强抢民女的犯人我们还不放在眼里。”
苏韬思忖道:“但凡过两年百姓能安居乐业,这等事自然没了。”
李国培道:“未必。大人莫忘了方才那个小雀的大哥。旁人抢到了老婆却没事,他没抢便觉得吃了大亏。”他顿了顿,“末将以为,大小姐方才所言极是。女子非出来做工不可,不然人力缺口必大。若抢亲不止,女工便不敢出门了——被抢的断乎不会只有姑娘家,少不得也有媳妇子。唯有使出霹雳手段救回被抢女子、震慑住惯于抢亲之百姓,方能得到女劳力。大人,还要治水呢,民夫当真不够。”
苏韬又想了半日,委实没有别的法子,叹道:“罢了,此事就托杨将军办吧。”苏澄与杨国泰是忘年交。既托了杨国泰,便是默许苏澄掺合了。他乃看着长女厉声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苏澄脆生生应了。杨李二人偷笑。苏韬又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回去见你母亲!”
苏澄答应着,蹬蹬跑了几步又回来:“爹,那个梅大夫!”
“本官这就去查。但凡属实,立赦其罪。”
“苏大人威武~~民女告退——”
苏澄回到苏府,门子见了她便笑:“大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澄跳下马来笑问:“我祖父可是把府中全部的锁都换过了?”
门子答道:“大小姐走的那日就换了。”苏澄哼了一声,心中暗想:换了我不会再配么……
她乃径直去见了母亲张氏,安抚一番又撒了会子娇,撤身出来往苏铮院中而去。
老爷子倒是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端详了几眼:“怎么就回来了?”
苏澄苦笑:“让人家告了,不得不回来。”
苏铮哼了一声:“在外头如何?”
“如今方知从前乃是井底之蛙,管窥蠡测。”苏澄叹道,“坐着大马车行万里路,并非真的行万里路。”
苏铮奇道:“区区三日,你连这个也明白了?这三日想必精彩。”
苏澄稍稍回想了片刻,似悲似叹:“一点都不精彩。很是难受。”乃将经过从头说予她祖父听。
苏铮听罢亦大惊:“已至如此地步?”
苏澄道:“今儿下午我就去见梅大夫。”
苏铮捋着胡须想了片刻:“也好。你若劝说不动,我老人家去。”
苏澄沉声道:“我能劝动他。”半晌,苦笑了下,“今日方知道肩上挑着担子是个什么滋味。我爹太不容易了。”苏铮点点头,命人出去打探梅大夫家住何处。
殊不知这会子贾氏马行的那个伙计正在梅大夫家呢。他望着梅大夫歉然道:“梅先生,我对不住你。只怕你走不了了。”
梅大夫正在收拾家中物什等着发配,随口问:“你又去见苏知府的女儿去了?”
伙计道:“早上刚见的。她说她老子不会放你走。你是好人,且难得是不是医术是清醒。只要留在这儿,少不得替百姓做点好事。”
梅大夫哑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半晌才说:“这个苏韬倒是与听来的不同。”
伙计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引着她过去了。”
“不怪你。你也是好心。”梅大夫干脆返身坐在竹摇椅上,左脚一下下蹬着地上的青砖,摇椅便吱呀吱呀摇起来。思忖半日,他道,“苏韬若不肯放我走,我怕是真的走不了。”伙计又赔不是。梅大夫摆摆手,又想了会子,“至少能留下近亲。”
“苏大小姐说你防治瘟疫功劳不小,将功折过不成问题。”
梅大夫叹道:“北美万里迢迢,船上最易染病的。”他乃扶着椅子扶手坐正了,望着伙计,“你平素总劝我加入你们革命党,我答应。”
伙计惊喜:“你答应了?!”
梅大夫定定的说:“如你和周掌柜所言,掀翻他们。”又击了下扶手,“让他们再没法子做主‘我’要去哪儿。”
伙计也拍案:“不错!咱们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两步上前向梅大夫伸出右手。梅大夫含笑伸出自己的来。伙计用力握了,又将左手也握上去,“同志,欢迎你投身革命!”
这日下午,苏澄果然找上了梅大夫的门。这回她干脆穿着官袍。
横竖锦衣卫早已不值钱,苏澄命丫鬟照着陈瑞锦的锦衣卫飞鱼服做了一套。陈瑞锦见她穿的不错,便给她打了块百户的腰牌。苏澄还嫌官儿太小,抱怨只有“正六品”。陈瑞锦道:“贾敘大人是千户。”一句话堵住她的嘴。又让多洗几回,免得明晃晃就是簇新的,穿出去也哄不了人。苏澄的丫鬟记得明白,遂将这衣裳晾了洗洗了晾,硬生生做成了半新的。
梅大夫哪里猜得到这些底细?还当来者真是个锦衣卫。惊了片刻才拱手:“这位大人,敢问?”
苏澄含笑拱手:“下官姓苏。苏韬大人正是家父。”
梅大夫吸了口气,躬身作揖,请她进了书房。乃指着案头一张单子道:“那是我要留的亲眷。”
“看来已经有人来告诉过梅大夫了。”苏澄命身旁跟着的大丫鬟取了单子过来略瞧了瞧。还好,不多,且都是梅大夫要紧的亲眷。“北美路途遥远,每艘船上都配置了船医的,梅大夫放心。”
梅大夫惊道:“有船医?”
“恐怕老幼及体弱者晕船或水土不服,每艘移民船都有船医的。”苏澄微笑道,“毕竟咱们要的是活人过去、占据那边的土地。而且加州那边金矿真的很多,你的族人生存不是问题。”
梅大夫忙问:“金矿?是北美西边么?”
“是啊。”
“不是往东边送?”
“不是。土匪和绿林人才往东边送。”苏澄道,“东边欧洲人多,送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过去、万一被他们军队和百姓打死呢?不白送了么?”
“原来如此。”梅大夫点头,“若非背井离乡的是自家族人,我当会夸赞两声英明。”
苏澄瞧了他一眼:“他们要背井离乡,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梅氏的姑奶奶勾搭土匪、险些血洗南昌城?”
“故此,我并未喊冤。”
“得了得了。”苏澄抿了抿嘴,“你怕是从未见过梅氏,她做的事与你毫不相干。有罪的都杀了,发配的都无辜。然国家律法便是如此,我爹是清官又能怎样?”
梅大夫苦笑:“我没抱怨令尊。”苏澄满脸写着不相信。梅大夫道,“我虽不认得那位姑奶奶、也不曾掺合土匪攻城之事,少年时却念了族学、这些年来也没少从族里得好处。既得了好处,便算不上无辜。”
“梅大夫是个明白人。”苏澄拱了拱手,正色道,“如今已知今年春夏之际怕有水灾,我父亲须得忙治水;市井之中抢亲抢得厉害,我要去解救那些被抢的女子;菩提角的灾民就拜托梅大夫安置了。”
梅大夫奇道:“苏知府手下已是典吏衙役俱全,这等事请位典吏管着不就好了?”
“我信他们不过。”苏澄道,“虽只是安置灾民,当中也少不得有好处可捞。梅大夫乃是菩萨心之人,绝不会贪慕给他们的钱粮。”她苦笑道,“灾民实在太弱势了,当真被被克扣了口粮也无力传真相出来。且他们又太虚弱,一点子闪失说不得就是人命。”她恳切道,“梅大夫,实在是没法子。人才不是没有。只是人心难测、事出紧急。您若非想去北美不可也行,等灾民悉数安顿好了、今年的水患也不添新的灾民,我明年再替您弄船票过去。”
梅大夫闻言看了她半日:“大小姐想得倒是周到。”
苏澄老实道:“被吓的。他们实在太惨了。”
梅大夫点了点头,笑道:“大小姐可还记得昨日送你花儿的小女孩?”
苏澄一愣:“你怎么知道?”乃哼道,“那伙计好长的舌头。”
“倒不是他说的。”梅大夫道,“那会子我就在菩萨角。那丫头我认得,是我让她送花儿给你的。”
苏澄立时明白了。当时他并不知道伙计会替他求情,以为自己就要跟族人一道发配去外洋了,放心不下这些灾民。他教那女孩子讨自己的好,为的是引起知府小姐的怜悯之心。不禁拍手:“这些人果然唯有交给梅大夫才能好。对不住,我要食言了。梅大人,你怕是明年、后年、大后年都走不了。”梅大夫听见“梅大人”三个字怔了怔,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