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佐头七当日, 京中传来消息,杀手大营已拿下。不怪贾琮前几日对着吴瑞胸有成竹,实在太了解他先生詹峤。这老头在暗, 保泰王府自以为在暗实则在明。
保泰王爷失踪, 彻夜未归。次日, 王府管事依着地址往暗窑子查去, 老鸨粉头都说没看见有这么个人来。那管事急了,再三打听。老鸨子道:“我们这儿做的是夜里的生意, 白日少有客人。若来了, 岂能不记得?昨儿第一宗客人还是下午来的呢.六位大爷, 吃了足有两个时辰的酒, 都在我们这儿过的夜。”管事顿觉事情不妙, 急忙赶回王府。
不多时,这管事和几个人从大门出来, 沿着王府去暗窑子的道路寻人打听昨日可曾看见他们王爷。三代保泰王皆不露锋芒,故王府并不大。詹峤派了些高手持千里镜从外头将之虚围起来, 便看见有个人越后花园之墙而出。此人直将詹峤的人引到其巢穴——西郊外一处农庄, 专门售卖花木盆景。这儿教出的杀手都会花匠活计。
早先在小宅抓到的那个活口也招供了,将机密卷宗直献了出来。詹峤颇为欢喜道:“他不说我还不好查。”那卷宗竟藏在一尊佛像的右臂里,寻常人藏东西多半藏于佛腹。
这十八家施主里头有四处金矿、两处银矿、三处大赌坊,便是给万寿禅寺捐功德的大户。其余有书院三处、青楼三处、土匪一处、水匪一处、正经军队一处。既有地址和名录就好办了,一颗颗萝卜慢慢挖。
贾琮遂换了素服赶去吴家, 敬了香, 吴天佑吴瑞叔侄俩双双陪着他入了厢房。贾琮乃道:“京中已彻底端掉了杀手巢穴, 你们安全了。还有十七个杀手在别处,且都不在燕国。小王得赶回去与大伙儿商议,明日就走。”
吴瑞惊喜,以手抚胸:“家父九泉之下可安息矣。”遂又与贾琮彼此说了些场面话。
吴天佑起初一言不,等他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方问道:“王爷,听大侄儿说,老夫还有个外孙子做了和尚,被王爷的人带走了?”
贾琮“哦”了一声道:“对,他挺好,你放心。我正要同吴先生提此事。”乃向吴瑞道,“小王前几日从头细想,颇为好奇。论理说闻空的身份万寿禅寺是知道的。几个老和尚个个人精,不可能猜不到这孩子养到老皇帝去世便不会有命在。既如此,为何还要告诉你们吴家他的身份?”
吴瑞哼道:“王爷当他们是好心告诉我的?”
“那是?”
吴瑞一叹:“十七年前,我奉父命去京城给万寿禅寺捐功德,撞见他了。”
贾琮眨眨眼:“十七年前……四岁?”
吴瑞点头,微笑道:“那会子也是冷天。一个点儿大的小和尚咚咚咚从后殿跑出来,像是拿外头竹林上的雪堆出来的雪娃娃,跟我妹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打听他的来历,庙里说是弃婴。我想着,这大概是缘分,便跟他们师父商量收养这孩子。庙里不肯答应,还教孩子同我说,他一心向佛、矢志不移。”
贾琮扑哧笑了:“四岁的宝宝知道个头一心向佛!连佛祖是什么他都弄不明白。”
吴瑞依然笑道:“我只问孩子愿不愿意跟我回家。你猜怎么着?他立时答说愿意!喜的我抱起他来。他便搂着我的脖子说,师父,我要跟这大叔回家去。了缘和尚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贾琮慨然道:“真真是亲外甥啊。谁说孩子好骗?孩子天然有种动物式的触觉,知道谁会对他好。”
吴瑞面色一黯:“实在没法子他才同我说,这孩子便是我妹子生的。因八字克父,送来庙里。”
贾琮翻了个白眼:“这个借口绝对是了缘和尚临时偏的。因为他自己便是因为八字克了先帝才当的和尚。”
吴家叔侄皆惊:“什么?!”
“他是先帝亲子,齐王嫡亲的哥哥。”贾琮道,“闻空愿跟吴先生走这事儿他措手不及,便拿自己的来历搪塞你。”
吴瑞怔了片刻:“了缘大师……本该是王爷?”乃摇头而叹。
贾琮也摇摇头,又向吴天佑道:“老大人莫非想认回外孙子?”
吴天佑忙说:“是。女儿已是没了,好歹留下了一条骨血。外孙子可怜见的,打小在庙里长大,也没个家人照料。”
贾琮正色道:“那您预备如何同他说?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太上皇的还是先帝的。”
吴天佑道:“是我女儿的便好。”
“那么吴老大人预替他弄个什么身份?”
“便是我嫡亲的孙子。”
贾琮点头:“既这么着,您预备让哪位儿子认他,让这他来京中找我。我有法子让闻空大师自己笃定自己姓吴、找上沧州吴家大门。”
吴天佑悲喜交加,与吴瑞互视一眼,二人齐齐作揖道:“谢王爷!”
贾琮道:“我正经本事没有,小主意不少。只是你得说通你儿子,务必让他自己心甘情愿。”他思忖片刻道,“男人也许容易接受亲妹子之子,女人未必。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丈夫的外甥和自己的儿子差异不小。倘若令媳不愿意,还请老大人另替他弄个父母双亡的身份。”
吴天佑道:“不可,恐怕孩子以为自己八字不吉、克父克母。”
“您老想多了。”贾琮道,“他是个‘弃婴’,从天而降亲姥爷何等幸福。何况他素有诗才,愈会欢喜的。”吴天佑依然犹豫。贾琮便不再多劝,起身告辞。
贾琮与柳小七赶回京城,詹峤等人都在商议如何处置另外那十七处大香客。贾琮乃道:“别的不管,那些金银矿都是机密,咱们得弄来。保泰王府派去的十七个花匠不能活着。”
詹鲲道:“横竖万寿禅寺照常念经撞钟,其余各处就让他们依旧捐功德便好。这些日子忙,过会子再处置。”此事遂暂且定了。
两日后,有人递帖子进荣国府。贾琮一瞧,吴天佑那老头竟亲自来了,忙命人请到外书房。只见这老头有几分灰头土脸的,略思忖片刻,问道:“可是令媳不大愿意。”
吴天佑叹道:“不过是让她们认个儿子。旁人帮你养到这么大,又机灵又孝顺,她们竟互相推诿。”
贾琮道:“真真不能怪各位奶奶。亲娘见了自小丢失的亲儿子,是不是该紧紧抱一抱?她们都是女人,抱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不大好。”
吴天佑叹道:“老夫明白。若是老妻还在,便说他是我们丢失的老来得子都可。”
贾琮道:“无碍。他本该是老大人的外孙,依然做你外孙便好。”乃思忖片刻,“老大人暂且在我们府里住下。令外孙之事我已有了主意,这就安排下去。”吴天佑长揖而谢。
贾琮这样的天才骗子,哄骗个单纯的小和尚不在话下。不过七八日的功夫,该预备的便预备好了。贾琮拿着东西想了半日,忽然起身到客院见吴天佑。老头儿度日如年,正等的心焦呢。惊喜道:“王爷?!”
贾琮道:“老大人,我想做个测试。”
“什么测试?”
“其实没什么实在用处。”贾琮道,“我就是想测试一下。老大人要不要一起来?”
吴天佑虽不知他想做什么,横竖必与外孙子相干,立时道:“老夫自然去。”
贾琮嘻嘻一笑,自己换了出门的衣裳,请吴天佑换上墨绿色军服,又带上几个亲兵,上马往刑部大牢而去。乃到里头见着了闻空的师父了缘和尚,吴天佑混在亲兵后头。
了缘诵了声佛,垂头入定。贾琮默然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我素来以为,人都有人性。人性里头极要紧的一件便是情感。古人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和尚也是人。大师,你把闻空自小带大。你明知道先帝一旦龙驭西归他便有死无生。既这么着,为何还要教他念书?只胡乱养着、不那么喜欢,日后他要死了也没那么伤心不是?”
良久,了缘道:“我佛慈悲。既是一条生灵,岂能置之不管。”
贾琮问道:“倘若没有四将乱京师,你们庙里有法子保住他么?”了缘缓缓摇头。贾琮点头,“所以你们师徒还是有感情的。”乃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老和尚住的是单间牢房,点了灯。了缘拿着纸凑近油灯从头看了下来,又诵了声佛。那纸张是一篇文章。排头四个大字:寻人启事。
说的是沧州吴家的老爷子吴天佑为了寻找失散二十一年的亲外孙,特意在《燕京周报》上悬赏寻亲。文章写道:吴天佑老大人与嫡妻方氏育有二子三女,当中最小的两个乃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双胞胎里头大的进宫做了贵妃,小的嫁给方氏娘家侄子方莫生。这两口子成亲后一年,吴氏生了个大胖小子,两口子抱着儿子去京郊西门外一处庙宇进香还愿,路遇匪盗、双双身亡。孩子不知所踪。多年后官府抓到两个贼人,招供说此案是他们犯的。他们虽杀了那两口子夺财,因孩子尚在襁褓,贼人想积点阴德,便命一个小喽啰将其送人收养。那喽啰早在十几年前便与他二人失散。吴家今悬赏五千两银子求外孙线索。文章末尾写道:“包孩子之襁褓乃——”后头便是空的。
贾琮道:“闻空今年二十一岁,人又聪明。我相信在他半大不小的时候,总免不了会打听他自己是怎么来的。纵然是弃婴,也会想知道包着他的襁褓是什么颜色款式、可有刺绣可有字条子,从中摸索些生父生母的信息。这是人之常情。不知大师可曾随口编排一个哄他?”
了缘瞧着这文章面色复杂,良久才道:“王爷是想……让他以为自己是这孩子?”
“这不明摆着么?”贾琮道,“吴贵妃孪生妹妹和吴老夫人娘家侄儿之子。过几日登在《燕京周报》上让闻空自己看见,他少不得疑心自己可是这个孩子?你们万寿禅寺离西门不远,年岁也能对上。然后他再去沧州认亲。他和吴贵妃长得多像啊!宫中那些老太监只一眼就认出来了。吴家还留着吴贵妃的画像呢,拿出来一比,妥帖!立时就得抱头痛哭。大不了滴血认亲嘛。”
了缘诵佛,半晌才道:“他七八岁时,贫僧曾告诉他,包他的襁褓乃是白底蓝花布包的,里头并没有信物。他后来便不再问了。”
贾琮偏头瞧了他半日:“白底蓝花布包的,里头并没有信物?”
“不错。”
“为什么闻空同他在土匪窝的朋友说,他的襁褓乃是鹅黄色的上好的缎子做的,里头还有一张字条写着他自己的生辰八字?”了缘立时闭了目。贾琮面色无波,“你还说,那缎子非寻常百姓买得起,他必出自有来历的人家。又说字条上的字迹极方正。故此闻空以为自己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年少时虽淘气,读书十分刻苦。诗僧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他顿了顿,摇头道,“他是你辛辛苦苦教导出来的,你就那么不盼着他好?”
了缘依然闭目:“小徒生来便当是佛门中人。”
“拉倒吧!”贾琮嗤道,“人家四岁便想跟舅舅走了,分明没有佛缘。我就不明白了,让一个不想当和尚的人混在和尚当中,佛祖真的会高兴?”
了缘干脆闭紧了嘴,连阿弥陀佛也不念了。贾琮耸肩,出了牢房。
狱卒撇脱锁上门,贾琮领着人欲走。亲兵里头走出吴天佑,立在牢房门口朝里头一躬到地,道:“多谢大师养育老夫之外孙长大。”
了缘大惊,睁开了眼:“你是——你莫非是?”
“老夫吴天佑。”
了缘看了他半日,又投过牢门去瞧贾琮,良久长叹道:“摄政王好本事。”
贾琮莫名不已:“老大人,他干嘛呢?”吴天佑哼了一声,撤身而走。双袖带风,真真有大官之姿。
到了外头,贾琮方把那文章给吴天佑瞧。吴天佑顿时滚下泪来,喜道:“王爷想得极周到,多谢王爷。”乃回头瞧了眼大牢,“那老和尚不愿意老夫帮着摄政王罢了。”
贾琮也瞧了眼大牢:“至于么。”
吴天佑含笑道:“王爷真真是,忽而明白忽而糊涂。你就没想想老夫什么身份?”
“哈?”
吴天佑瞧了他半日,径直上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