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岑跟着贾琮回到梨香院。进了书房, 贾琮从书架上翻出几本相册来,先递给他一本:“这就是蒸汽火车。”
司徒岑问道:“与蒸汽挖矿机何干?”
“同一个能源。”贾琮遂指着相册与他解释铁路、蒸汽火车之功用。
司徒岑听罢吃了一身冷汗, 良久才道:“这……若是多造几个, 骑兵、运粮兵之功用得去了一大半。”
“重点不是军用,是民用。”贾琮道, “马车的功用少了很多, 运输度也快了更多。重点是运输量大,运货运人都方便, 价钱也低。你想想, 商品流通度得快多少?比如我在沧州、真定等地建了零件厂,昨日做的货品昨晚装上火车, 今天早上就运到京城卸货。京城组装厂的工人早上一开工便开始做。中午时分,从西洋进口来的珐琅包装盒自天津码头卸货运上火车, 下午便运到京城。正好京城工厂的成品组装完成, 打包成成品送上火车, 连夜运往平安州。明日一早这些东西都在平安州商铺出售了。”当然, 这是级理想状态,三百年后都难有这么精准的物流体系。
司徒岑想了想:“犯得着这么着急么?”
贾琮撇嘴:“好吧, 我换一种说法。一条铁路, 从岭南修到京城, 乘火车大概六七天的时间就能到。且一辆火车可以载许多许多许多人口货品。你想象一下吧。”
司徒岑“腾”的站了起来, 眼睛睁得滚圆。
贾琮接着说:“杜樊川诗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火车比一骑红尘快得多, 且能装的荔枝也比快马多得多。荔枝上市时在岭南买便宜的很,而火车的运输费也很便宜。日后北方的寻常百姓都能吃得到荔枝了。同理,岭南、福建、琼州、台湾等地地气暖,冷天也能种出新鲜的蔬菜瓜果。有了火车这样的大宗快运输工具,北方的百姓冬天也能吃上新鲜菜蔬。维生素啊!几个月不吃维生素人是要生病的。其他货品也一样,快、大量流通,成本直线降低。寻常人家都可以用更少的钱买更多的东西,日子自然会幸福起来。”
司徒岑依然立着,怔了半日,问道:“除了这个,你还要做什么?”
“多了去了。”贾琮掰手指头道,“医疗。兴建医学院,提高医生的地位,大规模增加医生数量,延长寻常百姓寿命。学校。现在的学校还差得远呢,教师数量少得可怜,京城之外尤其是山村里没书念的孩子多了去了。建设。修路、铺设下水管道、拆建破败的贫民窟,过几年还要建电站、铺设电线。还有——”他顿了顿。司徒岑不觉屏息凝神。“货币。燕国马上就要大规模使用纸币了。”
司徒岑松了口气,坐下道:“这么多事够你弄些年头的。”
贾琮微笑道:“然后就是修改律法。”
司徒岑拍案,脱口而出:“你敢!”
贾琮摊手:“我已、经、造反了。”
司徒岑大声道:“律法决计动不得。”
贾琮道:“律法非动不可。不动律法,我弄这个摄政王来做什么?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改变整个国家运行规则?你怎么知道改后会不好?而且台湾府已试行了一些新律法,效果不错。”
司徒岑不觉捏了捏拳头,深呼吸几次,正色道:“法乃国之根本,不可妄动。你们手里都是些年轻人,能知多少世事?”
贾琮摸摸下巴:“你的意思是,让林姑父、吴天佑大人他们主持变法?”
司徒岑拍了下案头:“如今之律法哪里不好?为何要修?”
贾琮立时道:“先婚法就不好。你看看成亲,完全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念本人想法。我们已经培养了不少女学生了,岂能让她们的婚事受父母左右?我要女性劳力出门做事!那就要给她们自主权。不然,万一她们的丈夫不愿意,她们岂非就出不了门?我得损失一半劳力。还有七出,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妒、淫这两样简直荒唐。不妒的夫妻说明完全没有感情,两口子捆绑着过一辈子有毛病啊。淫,说白了就是无法用社会道德克制生物本能。然而社会道德就一定对?潘金莲嫁了个三寸丁谷树皮,岂能心甘情愿?”
司徒岑冷冷的道:“依着你说,潘金莲就应当与人私通、毒死亲夫了?”
“潘金莲既不愿意,就不该嫁与武大郎。纵然她起初因为什么缘故嫁了,若事后反悔,比如她看上了西门大官人,就应当跟武大郎和离。若能和离,她犯得着毒死前夫么?至于和离之后西门大官人还高不高兴收她、收了她是做妾做通房做姘头,那是她自己的事。哪怕她日后去做粉头呢,也得她自己决断。”贾琮正色道,“我要修改律法,就是除去那个什么大户将她配予武大郎的权力。并给潘金莲和离的权力。自古以来不论是天家士林民间,淫者从没少过。要我给你看万寿禅寺的卷宗么?法律这个东西最忌一纸空文,永远做不到的事写进去有意思么?”
司徒岑默然片刻道:“女子都去工厂做工了,孩子呢?寻常人家哪里来的钱请丫鬟婆子。”
贾琮数手指头:“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所以现在最缺的是教师。”
司徒岑看了他会子:“教师,教些什么?都是依着你的念头教吧。日后燕国新长成的孩童皆不敬天子、不尊孔孟、不从父母。”
贾琮想了想:“不完全会这样。孔孟都是哲学家,孩子们会尊敬他们,但不会把他们当偶像。父母就得看是什么样的父母了。父母跟孩子当彼此尊重,我相信大部分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奇葩毕竟少。天子什么的,就是政府嘛。政府工作做得好,百姓为什么不敬?若没事加税修鹿台阿房宫、抢几百个女子做小老婆,百姓为什么要听话?”
“你可想过会生出许多无法无天之辈?”
“警察是吃干饭的么?”
司徒岑摇头:“这般闹起来,燕国必乱。”
贾琮无辜道:“台湾府也没乱啊。”司徒岑哑然。贾琮正色道,“人应当在一定范围内享有自由的选择权。阿岑,你若不是蜀王的儿子,根本娶不到你媳妇吧,纵然你们两情相悦。毕竟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徒岑一叹,身子不再绷着,靠在椅背上良久才道:“我也没法子拦你。”
“嗯,你没法子拦我。”
司徒岑摇摇头。贾琮无事人一般吃茶。良久,司徒岑也端起茶来吃,又伸手去取点心。贾琮也取点心吃,顺带从案头取了本卷宗翻看。二人便默然各自想事做事、互不相干。点心吃完了,司徒岑拍拍案头指指盘子,贾琮喊人再添点心进来。
司徒岑吃了块新送进来的炸面果子,问道:“你那铁路何时开工?”
“五日后。”贾琮道。
司徒岑道:“我去瞧瞧,回头在蜀国也修一条。”
贾琮笑眯眯道:“要给专利费的哦。”
司徒岑哼道:“你放心,蜀国有钱。”
贾琮连连点头,狗腿的帮他倒了盏茶:“客户至上,有钱的是大爷。”
司徒岑吃了两口茶,忽然说:“西亚那边,女子也多半是不出门的。”
贾琮瞧了他一眼:“你想让殖民地的女子做工?”司徒岑点头。贾琮道,“谁家女人不做事,就把男人抓起来。你们手里有兵怕什么。不用对外族人施什么仁政,大不了杀鸡儆猴。”
司徒岑叹道:“我也这么说。偏……你也知道那些大儒,我老子二哥都得听他们几分。”
“大儒会去西亚兵营吗?”
“自然不会。”
“那就哄骗他们你们在西亚施仁政、深得百姓拥戴呗。”
司徒岑纳罕道:“你好歹是林大人苏大人教出来的,这两位都是当世大儒,你竟分毫不把儒生放在眼里?”
“哪有!莫要冤枉我。”贾琮无辜道,“儒家是我国传统学术流派,我很欣赏的。”
司徒岑抽了抽嘴角:“罢了,欣赏!闲来无事欣赏几下,实则不放在眼里。”
贾琮立时笑眯眯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既这么着,东海书院为何还肯助你?”
“东海书院又不傻。”贾琮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摄政王!且他们书院不欲搬家。”
司徒岑怔了半日,颓然道:“我已暗暗猜过保不齐是这个缘故……”乃摇了摇头,“士子之忠,从古至今皆靠不住。”
“非也。”贾琮道,“士子之忠靠得住的非常多,士林之忠那是没有的。你听过那段戏没?”
“什么?”
贾琮站起来,晃着胳膊捏着嗓子唱起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贾琮唱曲儿并不好听,不过咬字清楚,司徒岑听得明明白白。又了会子愣,悠悠的道:“我方才想了许久如何应付你这变法。哪怕举国大儒齐写檄文,你根本不会看一篇。诸国都知道你们燕国兵力强火器精,不会肯联手围剿的。何况不少我的叔伯族兄侄儿都指着台湾府出些新鲜货品、他们好买了去炫耀给大臣、赏赐给内院。”
“嗯,他们委实是奢侈品消费大头。”贾琮拿起块炸面果子搁进嘴里,“你又不在燕国,应付什么。”
司徒岑横了他一眼:“你要改的必不止婚法。”
“自然。多了去了。”
“我拿什么拦着蜀民迁去燕国?”
“你们蜀国算很不错的了。先犯愁的不应该是齐国吗?”
司徒岑呆了呆,哀然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若拦不住你,多年后蜀国早晚被燕国吞了。就如同秦灭六国一般。”
贾琮又吃了块面果子:“若有那么一日,我的后人也不会伤害别国王室,你愁什么。”
司徒岑立时道:“你当真想一统天下?”
贾琮摊手:“你已经知道,我变法后肯定会使燕国更强,对吧。”司徒岑默然。贾琮接着说,“我是最珍惜本族人命的,所以我不会出兵攻打某国。然而就如你所想,别国百姓若涌入燕国,我举双手欢迎。你也知道,国境线这么长、商贸日渐达,官兵拦阻是拦不住的,说不定连官兵一道逃跑。燕国若人口过多,近有东瀛远有北美,绝对不怕装不下。别国没了人口,国力自然而衰。国力既衰,什么事都会生。最容易出现的便是佞臣。”
司徒岑苦笑道:“国力既衰,百姓无钱。百姓无钱,国库必空。国库既空,君王后宫吃穿用度皆会艰难。佞臣便趁势而出,进谗言加税添徭。百姓渐渐过不下去,要么走、要么反。则国愈乱。乱则易灭。”
贾琮定定的看着他道:“阿岑。你们司徒家这么多子弟,我认为你是最明智的一个。你既然已想到了这些,为何……”
司徒岑打断道:“你的铁路极好,我们蜀国也修。电灯电话皆有大用,还有缝纫机。何时弄出来,我们蜀国最先买。你放心,不怕价钱。”
贾琮只做没听见,接着说:“为何不与我一道变法。”
司徒岑恼道:“祖宗之法,岂能说变就变。”贾琮盯着他不动。司徒岑烦了,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贾琮依然从后头盯着他。良久,司徒岑闭门而叹,“如此大事,我难道能说了算的?我老子、我二哥都不会答应,不骂死我算不错的了。”
贾琮托着下巴道:“你忘了你大侄女?”
司徒岑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我二哥还年轻,他们父女俩日后还不定如何鸡飞狗跳呢。”
贾琮皱眉道:“你二哥分明也是个很明白的人物。”
司徒岑又摇头:“绝不会答应变法。至多学些你们的清油路灯、公交马车,修修铁路。”
“这样啊。”贾琮想了半日,“那也没关系。反正要死先死别国。”
司徒岑苦笑道:“我只怕……你们兴起得太快,等不到我大侄女继位,天下已被你独大。”
“还真有这种可能,从台湾府和两广这些年的展度来看。”贾琮慢慢走近他身后,凑了嘴巴在他耳边轻声道,“要不你和你大侄女联手架空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