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半夜跑到巡抚衙门书房来送鱼丸表白。甄茴毫无防备, 呆了片刻, 羞得伏案藏住脸。柳二也闹了个大红脸。曾大姐原替他编排好了词儿, 是拿话绕着甄茴以身相许。他方才急了,说成自己以身相许。
他二人相识虽早,而后却天南海北并无往来。前几年台湾府修通了本时空第一条铁路,贾琮往各处去信喊人来参观, 当中便有这两位甄大人。参观之前先有个讲座。柳二和曾大姐先到。曾大姐坐着同人说闲话,柳二愣。甄茴从外头进来,柳二一抬头看见了,目光便跟着人家走。曾大姐以为他是无聊随便看看。不多时甄茴落座了,柳二还看。
在旁瞧了会子,曾大姐悄声问道:“甄大人, 那位姑娘是谁?”
柳二道:“福建参政道甄茴大人。”
“哦, 也是甄大人。好巧。”
“不巧。真甄藏珠是她叔父。”
“哦, 难怪你认得她。她认得你么?”
柳二瞥了曾大姐一眼:“认得。”
“怎么认得的?”
“你问这个作甚。”
曾大姐笑嘻嘻道:“这不是讲座还没开始、找点话说么。我瞧你们两个长得不像。”
“我顶了她叔父之身份,并非当真是她们家的人。”
曾大姐若有所思:“也是。真是亲叔父亲侄女就不好办了。”柳二扭头不搭理她了,也不再看甄茴。倒是曾大姐隔着半间屋子瞧了甄茴好一阵子。
讲座结束,众人从会议室步行去参观火车头。曾大姐几步穿过人群走到甄茴身旁。甄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并无同伴。曾大姐便凑上前同她说话儿。甄茴看这大姐模样生得好看, 性子又爽利大方, 也高兴与她一道走。
曾大姐问甄茴是做什么的, 也介绍了自己的工作, 顺口道:“上海港和我一道来的还有位同志, 是你本家, 也姓甄。实在巧得很。”乃回身寻常,“甄大人!你在哪儿呢?”劈头就看见柳二缀在她们俩身后。“哎呦甄大人你在呢。来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她笑容可掬拉起甄茴,“这姑娘也姓甄。你们俩姓甄,我姓曾,听着差不多,咱们三个真有缘分。”
柳二望着甄茴含笑点头:“茴香姑娘,别来无恙。”
甄茴轻轻万福:“柳二先生,好久不见。”
曾大姐奇道:“咦?你们两位认得?”乃故意拉了拉甄茴道,“甄茴同志,你知道我们这位的底细?哎呦我都是共事了大半年才知道他姓什么的。”
柳二嘴角微微抽了下:“甄茴同志早年在京城局里培训过,我们那时候认识的。”
“哦——”曾大姐点头,“原来如此。你们倒有些渊源。”她又低声笑道,“这么说,咱们三个都是局里的?”
柳二道:“唯有我是还局里的,你们两位都调离了。”
曾大姐道:“我委实是调离了。甄茴同志你也调离了么?”
甄茴之前一直插不上话,听见问她才说:“我只在局里培训了些日子,不知算不算调离。”
柳二看着她道:“神盾局是情报系统。从你拿到参政道的官印,就从局里调离了。你已不是情报人员,乃是政务人员。”
甄茴略一思忖,点头道:“我明白了。”
曾大姐看看甄茴看看柳二:“你怎么知道甄茴同志调动?你们俩很熟么?”
柳二无奈道:“局里有些事是我弟弟在做的。”
曾大姐眨眨眼:“你又不是你弟弟上司,些许调动小事你弟弟也告诉你?”
“他有回来上海办事,顺口提的。”
“哦~~原来如此。”曾大姐眼睛往天上瞟,“我还以为你故意打听人家呢。”柳二没否认。
甄茴莫名闹了个大红脸,忙说:“咱们落后了,走快几步。”
“对对,快跟上。”曾大姐拉着她道,“咱们女人个子矮,拉在后头看不见。”她反倒拉着甄茴撒腿小跑起来。
气喘吁吁跑到人群前头,两个女子都跑红了脸。甄茴悄悄回头瞥一眼,柳二还跟在后头,赶忙转回来。领路的已推开门进去了。众人都好奇,拥着往前走。柳二便紧跟着她二人拿身子隔开旁人,甄茴曾大姐跑累了,从容缓步。穿过门便是月台,跟前停着一辆崭新的火车头。大伙儿都好奇,不少年轻人跑着上前。柳二只跟在两位女士身后。
走近火车头,曾大姐不客气喊道:“男同志可否给我们让条缝儿?我们只瞧得见各位的脖子。”
领路的笑道:“让一让女同志吧。”前头的男子都笑着往旁边让。柳二依然立在她二人身后护着。
而后众人围着火车头内外细看了两圈,又参观了车厢,最末坐着火车跑了一圈儿。途中曾大姐一直拉着甄茴一道,柳二便默然跟了一路,端茶倒水当保镖。
当晚众人在铁路食堂吃饭,曾大姐自然也同甄茴坐一桌,还同人家要了地址、说是投缘的不能就此错过。而后她便时常与甄茴通信。信里写的多半是工作和一双儿女,偶尔也提几句柳二。甄茴但有回信,曾大姐时常说与柳二知道。
一年后,曾大姐收到了甄茴之电报。上头通知她下个月须得设法同巡抚戴宪请到十几日的假,因为大佳腊有个要紧的财务培训她须得去学。甄茴一时想不出法子来,书信又走得慢,遂了电报。
曾大姐拿着电报扑哧笑了,特亲赶到金陵去交给柳二。柳二一怔:“她想不出请假的法子?”
曾大姐懒洋洋道:“你信么?她一个当下任福建巡抚培养的主儿。”柳二不言语,嘴角微微勾起。曾大姐哼了一声,拿起脚便走。在门外喊道,“你们俩各欠我一个人情。”
柳二立时给他们局座贾敘电报,说自己不懂财务,若大佳腊有什么财务培训替他留意下。次日贾敘回电,说柳隼同志你身居要职居然连财务都不懂简直岂有此理。可巧下月常春藤大学有个培训,让他麻溜的滚去好好学习。柳二遂掰了个谎儿同吴王说要去江西探望老道士真明,快马赶往台湾府培训去了。
开班那日,柳二拿着资料悠悠走入培训班,一眼就看见第三排靠窗户坐着甄茴,便直往她身旁走过去。乃含笑点头:“甄大人,好巧,你也来培训啊。”
甄茴抬头道:“柳二先生,好巧。”柳二遂坐在甄茴身后那个位置。他个子太高,通常不便坐前三排。
此后他俩又碰巧一同培训了两回,柳二每回都坐在甄茴身后。
曾大姐都快让他俩急死了。毕竟两个人都忙得厉害,又一个吴国一个福建搭不上。偏柳二在此事上慢慢吞吞的,没点子平素办差的劲儿。磨蹭到了去年,上头可算要全取福建了,还与吴国有合谋。曾大姐看着柳二道:“人家马上就是巡抚大员了,你再不动手旁人可就要上了。”
柳二淡然道:“我本来就在等这一日。”
“嗯?”
“局座道,两口子须得能力地位相当才能走得长远。”
曾大姐“哎呦”一声:“合着我前几年都是白操心了是吧。”
柳二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曾大姐哼了一声。柳二想了想,苦笑道:“只是我不知该怎么动手。”
曾大姐跌足:“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呢!你平素做事多聪明。”
柳二道:“做事我会。”他迟疑片刻,“我们各有各的差事,都忙的紧。”
曾大姐叹气:“真真是榆木脑袋!上头都不是不通人情的主儿。你二人当真有情,还怕不成全?总有法子。”又看了他会子,“这趟去福建就将甄茴拿下来,听见没?”
柳二想了半日,摇头道:“不知怎么说。我二人说话屈指可数,到如今也不过是熟络罢了。”
那会子还是夏天。曾大姐拿起案头一把大蒲扇便朝他脑门子拍过去:“装!我让你装!”柳二也不躲,挨了两下。曾大姐瞧他当真愁眉苦脸的,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帮你编排词儿,你只管照我的方子抓药。”她遂帮着柳二编排了一串词儿。
柳二连连摇头:“过于牵强,逻辑不通。”
曾大姐横了他一眼:“要逻辑作甚?逻辑这个词儿本来都是西洋泊来品。你听我的便是。越是逻辑不通越可行。”死活让他依着自己的话表白去。
柳二自己也试着编排过词儿,大半年的功夫愣是没编排出来。最末仍旧只得依着曾大姐的词儿说。还说错了。遂窘迫的很。
甄茴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打早年在孝慈县马里山那一回,甄茴心里便悄然想过柳二。夜晚做梦,时常梦见柳二背着她满山跑,醒来后羞得满面通红。偏自己那会子还是个丫鬟,又容貌平平。柳二本事高强,又深得局座器重,不是她够得着的。故此那念头只稍稍冒了头,登时便打下去了。贾琮曾说过,让她学会如何理政后,将戴宪黄文纲替换下去。甄茴心中暗暗有了个念头。这些年她使尽力气帮神盾局做事,跟在戴宪身边偷师。戴宪因她是女流、又是自家老婆的丫鬟,也不防备。甄茴遂将福建官场摸了个透,也将戴宪的本事学了个干净。
那回上大佳腊参观火车,甄茴隐约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因知道自己并非美人,又想着可是自己挖耳当招了。不想后来曾大姐过来拉扯她,话里话外仿佛觉得她与柳二有什么瓜葛。曾大姐乃是个少有的美人,模样不知强出去甄茴多少倍。甄茴暗想着,柳二纵然择配也当择这位的才是。后来听说曾大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还有一儿一女,又起了点子心思。如此这般,心里头七上八下几十个念头转来转去。
那之后曾大姐率先给甄茴写信,二女日渐熟络,便说起些女人的心腹事。曾大姐有回提到,横竖自己儿女双全又有事业,还要男人作甚。甄茴心中一动,回信说世上还有好男人,说不得还有一个替她预备的呢?曾大姐回信道,她前夫丑陋暴虐,那几年实在伤她太重。离了那家子,她犹如逃离魔窟一般。且做人的媳妇还得顾着婆母妯娌,不知要分去多少精神。甄茴看她信中所言皆是实在话,方重新回想参观火车之日的事儿。想来想去,一个念头春草萌芽似的往外冒、千钧大石都压不住。
一夜不眠后,甄茴咬咬牙,给曾大姐去了那封电报。心想:死活只在这一回。次月财务培训,柳二悠然步入培训班。甄茴使尽了浑身力气方忍住没笑。
那之后二人依然天各一方,唯有每年挤一回培训、牛郎织女般前后座一回。三次培训下来,二人也只熟络了些,再没别的。甄茴又有些拿不准柳二心思了。这回上头弄出大事,要将福建与吴国一道拿下。甄茴知道柳二必会来,心下又盼着见他、又恐怕他依然公事公办。
做梦也没想到,他直来了个以身相许。
二人窘了半日,柳二轻声道:“喂,答不答应?”
甄茴依然不肯抬头。半晌才说:“好端端的你忽然就……我……”又过了半晌,“我没觉得你有那个意思。”
柳二默然。等了许久听不见声响,甄茴心头一惊,猛的抬起头来。便看柳二面色踌躇,心里一凉。又等了会子他依然不语,甄茴咬了咬嘴唇才要说话。便听柳二道:“我喜欢甄大人很多年了。只是……有个顾虑。甄大人若介意,只管明着告诉我。”
甄茴一愣:“什么顾虑?”
又无声半晌,柳二一咬牙,看着她道:“我早年本是宫中的大内护卫。自打本朝立国起,柳家世代为大内护卫。”言罢登时垂下头去。半晌,偷偷看了甄茴一眼。甄茴面色茫然。她想了半日,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是大内护卫出身。柳二颓然叹道,“你们甄家灭门的案子,便是大内护卫所为。”
甄茴惊呼一声。当年先帝命大内护卫屠杀了金陵甄得仁家满门七八十口子,甄茴骤然从官家大小姐变成孤女丫鬟,其年四岁。柳家既世代为大内护卫——他们俩便是仇家了。
良久,甄茴略平定了些,道:“我知道,大内护卫不过是天子手中之刀。可……此事突兀,我得缓缓。”
柳二点头:“好。我等。”乃深施一礼,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