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宿鸟归飞。寺庙里敲起晚钟, 和尚们该吃斋饭了。有个樵夫从城中卖柴回, 大步经过慈福寺外, 扯着嗓子唱起了不知哪儿学来的小曲儿:“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寺中传来“啊啊啊——”的叫喊, 像是有人在伸懒腰。便听那人道:“大师,我就不吃斋了, 上城里逛逛去, 大约回来得颇晚哈。”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哼道:“年岁轻轻的留点精气!莫让妖精吸干了。”
那人道:“您老能不能想着人点好?我几日才出去一宿, 又没夜夜出去。再说庙里连点子荤腥都没有, 嘴里淡出鸟来了。”
过了会子,有个年轻人穿了身极骚的海棠红锦袍,骑了匹黑色高头大马,大摇大摆从慈福寺山门走了出去。
陈州从七八年前便不关闭城门了。慈福寺在城郊,这会子天已黄昏,路上无人。方才唱歌的樵夫靠在路边,眼看年轻人悠悠信马而来,招手道:“杨小将军,能换身不丢人的衣裳么?在下不敢让人知道认识你。”
马上之人便是失踪数月的杨安, 哼道:“你懂什么?衣裳越鲜亮粉头越欢喜, 瞧着像冤大头。越欢喜就印象越深。”
“那你穿身大红的不是更鲜亮。”樵夫满脸嫌弃, “跟新郎官似的。”
杨安笑问:“敢问阁下是谁?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在下柳鹰, 神盾局的, 跟踪陈王而来。”樵夫从怀中取出块牌子丢给他。
杨安接过来一看, 喊道:“猎鹰!你就是柳小七?”
“不错。”柳小七含笑道,“我可不跟你比武,你连我家侄子都打不过。”
杨安翻看着牌子兴致勃勃:“你是不是跟施黎很熟?他说你本是个老实孩子,十六七岁时让他带坏了,如今坑蒙拐骗偷无所不能。”
“胡说八道!”柳小七道,“我是开书局的,斯斯文文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他才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呢。你别看他在南洋改了些,那都是被逼无奈。早年,京城的粉头没人不认得她。”
杨安哈哈直笑:“回去我告诉穆大人!”
这会子天色愈黑,四面无人。柳小七张望片刻指着路边的大石头道:“坐会子说话。”二人遂坐在石头上,柳小七问杨安经过。
一如众人所猜,杨安委实是从环采阁出去后让鉴如和尚找上的。那和尚哄骗他说有大钱赚。杨安不信,撤身便要走。和尚忽然出手把杨安制住了。杨安非但不怕,反倒欢快喊道:“不算,你偷袭!再比!”和尚遂跟他比了五次,每次都赢。乃问他“服不服”。杨安满脸是笑,“服了!”
和尚乃带着他到僻静之处,郑重道:“贫僧有件极要紧之事,关乎江山社稷,小将军可愿意相助。”
杨安怔了怔,指地:“燕国的社稷?我是南洋人。”
和尚道:“中国的社稷。小将军不也是从本国出去的?那自然是中国人。”
杨安不以为然道:“中国都分成几十块了。”
和尚道:“王莽篡汉那阵子比如今乱多了。”
杨安眨眨眼,想了半日:“好像是啊……”
“而后不就汉武中兴了么?”和尚诱惑道,“小将军,想不想名垂青史?”
杨安仿佛被诱惑了,旋即又说:“不对!刘秀那是汉平帝之遗腹子,正经的太子,有龙气护佑。不然,未必是王莽的对手。”
和尚奇道:“你从哪里听说刘秀乃汉平帝的遗腹子?”
杨安理直气壮道:“听评话啊!他母亲王太后生下他,让一个什么忠臣藏在食盒里提出去的。”
和尚哑然失笑:这些说书先生当真能编排。乃顺手推舟道:“如今也不是没有刘秀。”杨安嘴角一歪,瞧着他不言语。和尚低声道,“你可知道,如宫中那位圣人是个替身,真圣人已悄然逃出来了。”
杨安吓了一跳:“啊?!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和尚叹道,“我朝并非没有忠义之士。见过圣人真容的极少。如今燕王卧病多年,贾琮又不知道圣人长什么模样。”杨安犹自不敢相信,不过已略有动心。和尚再叹,“世多庸碌辈,难得英雄种。小将军如若惜命求安,贫僧也不强求。”
杨安立时道:“谁惜命求安了!小爷从来不怕死!”
和尚拍掌:“好!圣人得了小将军,如虎添翼,大事必成!”杨安呆了呆:他还没答应呢!和尚看着他道,“莫非小将军想反悔?”乃面露鄙夷,“也罢。世人多无信,反悔就反悔吧。”
杨安脱口而出:“谁反悔了!”人家根本没答应好么……
和尚道:“既是不曾反悔,怎么小将军方才若有所思?”
杨安辩道:“我在想着,紫禁城戒备森严,圣人怎么逃得出来。不大可能吧。”
和尚笑道:“原来在想这个,方才是贫僧唐突,错怪了小将军。贫僧给小将军陪个不是。”
杨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怪大师,是我走神了。”
和尚一把拉近杨安,神秘兮兮道:“其实,圣人出宫并不难。早年便能出来的。只是外没有良臣辅佐,出去也无用。再说,那时候燕王不是还在?恐怕逃不出京城去。后来,有位公公在宫外替圣人寻到一位义士,模样身形都与圣人逼似,且甘愿给圣人做替身,方换了圣人出来。”
杨安睁大了眼:“皇宫这么容易进出?”
和尚道:“你想知道进出皇宫的法子?”
杨安点头似鸡啄米:“想!”
和尚低声道:“地道。”杨安双眼蓦然睁得更大,兴奋不已。和尚道,“如今杨将军已是自己人了。你若想知道,贫僧可以告诉你。”
“当真?!”杨安眼中冒光,“能告诉我?”
“附耳过来。”和尚遂悄声将宫中何处有地道口、如何进去、怎么走、出口在何处细述了一回。杨安听罢蠢蠢欲动。和尚哈哈一笑,“听闻小将军有兵部给的什么通行证,能进紫禁城。不如自己试试?”
杨安想了想,向和尚道:“初次相见,大师竟以如此要紧的机密相告,可知诚挚之极。末将感激肺腑。”
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多半好奇。再说,圣人都出来了,那地道已不要紧了。”
杨安想了想:“嘿嘿我去买几盒点心,送给宫中的公公们尝尝。也算个由头不是?”
和尚笑道:“虽有点子傻,也行。”
杨安跳上马去买点心。和尚依然在暗处跟着他,杨安依然扮作不察。借上茅房之机在点心盒子里藏好了随身的匕火.枪,杨安便往紫禁城而去。他想着,博物馆那些人多有加班的,随便交给谁便好。不想在外头便遇上了贺小南。遂强塞了点心给人家,自己拿着通行证大大方方从东华门进去。他本来武艺高强擅识路,依和尚所言找到了地道入口,钻进去了。那和尚一直跟着他直至其走入地道。
杨安猜度和尚必要仗着脚程和外头明亮赶去出口,故意慢慢悠悠的走。果不其然,才走出地道口,和尚如一尊菩萨般盘腿坐在跟前。杨安惊道:“大师怎么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和尚念了声佛:“等小将军。不然,你去哪儿找贫僧?”
杨安一想:“也对啊……”遂扮作已被骗上贼船的模样入伙了。
多日以后杨安曾问和尚,怎么敢初次相见便告诉他地道那么要紧的事,不怕他去兵部告密么。和尚得意道:“不下重饵,岂能钓到你这条大鱼?你若去告密,在兵部门口便已活不成了。再说,那地道当真没什么用了。”乃长叹一声,“大明宫内相戴权已投了逆贼。”
杨安既入了伙,住在城北一座小院中。立时得知他们人手极少。除了这鉴如和尚只得一个姓郭的太监,并从山里招募来的二百来号壮丁安置在城外,什么都不会。呆了三日,杨安正琢磨着几个小虾米不值得本将军浪费精神、不如回去吧,那郭太监从外头跑进屋子,惊喜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鉴如忙迎上前:“找到了?!”
“找到了!”郭太监从怀内掏出一张薄纸递给鉴如,手臂微颤。
鉴如接过来看了看,大喜:“竟然找到了!天不灭司徒氏江山!”
杨安忙凑了上去:“找到什么了?你们二位如此高兴。”
鉴如登时将薄纸藏入怀内,嘿嘿一笑:“此物不可给你瞧。”
杨安哼道:“我还不稀罕看呢!”
鉴如笑得合不拢嘴:“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抱怨募不到好兵了。”
“啊?”杨安不想走了。“什么爱物儿这么厉害?”鉴如笑呵呵的不答话。
当晚三更天,鉴如和尚悄悄出去不知做什么了,直至次日天将亮才回来。这伙人立时变成富豪。杨安登时猜到,那薄纸上必然绘着藏钱财之处。只不知是谁的钱。再说,他还没弄明白这两个人来历。遂继续呆着。既有了钱,招募人手便容易多了。然唯有杨安在得钱之前便入了伙,郭太监和鉴如最看重他。
而后某日,鉴如忽然说要离京。杨安问他去哪儿,鉴如想了想,叹道:“唯有先去陈国了。”
不多时,郭太监带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小院,让众人跪拜,说是圣人。杨安一瞧,圣人满面惊惶,郭太监眼藏戾气,大约不是自愿上的贼船。
当晚,郭太监与鉴如在隔壁屋子吵架,杨安便凑耳近窗户偷听。郭太监不愿去找陈王,睁着眼垂泪,说他“强夺了王爷的血书,杂家宁死不愿求他。”杨安听他颇为激动,想来鉴如的心思都在他头上、不容易察觉自己,乃屏住呼吸贴耳更近些。便听鉴如道:“陈王所言不无道理。天下这么大,你一个人哪里送得过来?那得耗费多少时日?”
郭太监道:“我答应了王爷,必亲手送到每位王爷手里。”
“横竖陈王会派人送到每位王爷手里,且他的人还说得明明白白,是咱们王爷、派你、送信。并未独占功劳。我不是跟着他的人走过两国了?人家并未扯谎占功。”
“他说我在陈国忽生重病不是扯谎?他的人替我送信,不就变成了他送信?不过是想夺我们王爷的合纵领名头罢了。我们王爷人都没了,他连这个也争!”郭太监鼻孔里冷哼一声,“不愧是那位的儿子,心思小没眼界。”
鉴如叹道:“我知道他想抢功劳。偏那阵子你让他困住了不是?”又叹,“说来说去,都是贫僧的不是。贫僧若武艺高强些,便能救公公出来,不必受制于人。”
郭太监忙说:“岂能怨公公?那些兵卒都有火.枪,公公武艺再高也无能为力。”
鉴如道:“故此,咱们全然没有法子。王爷是个大度的,九泉之下必能谅解,公公莫再自责。”
郭太监显见没听进去:“各家王爷的都他送,唯有燕王和小圣人的不肯送。不过是怕被贾琮察觉、折损了他的细作罢了。”乃唾了一声。“市侩小人!当年他老子竟想立他做太子!江山要是落到他手里能耗几年?”
而后便是郭太监抱怨唾骂陈王、鉴如劝解,闹了半日。郭太监跟个小孩子似的。足足劝了大半宿,郭太监勉强答应先去陈国。又道:“大师且等着瞧!咱们有了钱,他必另换一副脸孔。”
次日,一伙人收拾东西离京。鉴如和尚骑马开路,郭太监驾车,杨安和小圣人坐在车里。小圣人一言不,像个木头人。杨安本想同他拉拉家常,见状只得作罢。离城门口还老远,小圣人便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张望。杨安看他头上出了汗,心想,他万事有人服侍大概不知道车帘子是有挂钩的,便替他挂上。小圣人瞧了他一眼,目含感激。
一时马车经过城门,小圣人竟将头伸了出去。杨安以为他有事要做,谁知也只是伸出去而已。马车平安而出。小圣人坐回车内,慢面失望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杨安纳罕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皇帝丢了。论理说城门口怎么也得有人守着检查吧?竟然没有。伸出去脑袋都没人留意。皇帝就这么寻常少爷一般被人家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