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赵王正在府中看折子, 有人进来回道:“王爷,刘全大人派来的信使在府门外求见。”
赵王忙说:“快传进来!”
“遵命。”
不多时那人进来。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尘土,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跪倒在地喊道:“回王爷。托王爷鸿福, 洪峰已过,堤岸保住了!”
赵王大喜:“悉数保住了?”
“王爷洪福齐天!悉数保住了,无一决堤!”
“哈哈哈哈哈……”赵王拍案道, “刘全立下大功一件!”
那人道:“我们大人暂且不能回邯郸, 那四县的百姓还得撤回去呢。燕国苏大人说撤灾民就是赵国的事了, 她领着燕国的人直接回去。我们大人劝道,让手下的民夫先回燕国,苏大人怎么也得吃杯庆功酒再走。苏大人道,刘大人是想让我帮着引导灾民返乡吧。我们大人笑道, 真真苏大人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苏大人在江西组织过灾民返乡,想必颇有经验。苏大人遂答应了。让她手下人先回去, 自己留下来帮忙。”
赵王笑道:“他们这个女官倒是不输须眉。”遂命将此事宣诸朝野。
两三个时辰之后,邯郸街头巷尾贴满告示,满城皆知今夏水患已除, 官吏百姓皆放心不已。
不曾想乐极生悲。赵王当晚高兴多吃了两盏酒,骤然染病, 短短三四日便起不来身。王府急忙打人星夜进京喊世子回国;又赶去给刘安大人传信。赵世子闻报顾不上带着世子妃,独自快马赶回。世子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待他赶到赵王府, 赵王将将阖上眼。世子嚎啕大哭, 一干重臣在旁陪着哭。
王爷既走了, 后事自然还得处置。于敏中便起身出了屋子预备安排丧事。只见人群中闪出一个人来扯了他一下,低声唤“老爷!”于敏中一瞧正是当年跟着他女儿嫁去世子府的一个管事。管事道:“世子妃打小人跟着世子回来,只为了有句话传给老爷。”
于敏中皱眉:“王爷病重,京城到邯郸并不远,她该跟着世子回来才是。什么话。”
管事低声道:“燕国摄政王托世子妃转告老爷,他知道老爷乃栋梁之材,窝在赵国可惜了。问老爷想不想去京城?燕国的版图老爷是知道的。”
于敏中身子一震:“胡闹!王爷刚走,世子是我女婿,我能去别国么?”
管事叹了口气,低声将世子向学乃贾琮孔允宪帮他做的虚假广告、两口子愈不合、世子生母只是个女戏子等事说了。末了道:“如今世子身边那些人都是刘全大人替他安排的,世子生母也是这位帮着救走的。那刘全还与关将军交往莫逆。这趟治水,他身边的都是关将军派去的护卫。世子妃说,贾王爷乃天人下界,一听见老爷的名字就说您当位极人臣、留名青史。”
于敏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真?世子妃是怎么知道的?”
管事道:“世子妃认得了一位平素在紫禁城做事的女人,手眼通天。老爷若不信,查查就知真伪。”
于敏中捋着胡须思忖半日:“老夫知道了。”转身去安排给赵王治丧。
遂满场素白,举国同悲。各国皆派人来吊唁,从楚国分出的诸国特使来的最快,卫、郑、周、曹四国的王爷亲临邯郸,次日楚王也来了。燕国直派还在赵国安排灾后重建的苏澄为特使,与刘安同时赶回邯郸。前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受太皇太后和圣人之命前来代祭,衍圣公嫡子孔允宪替衍圣公前来致哀,其余鲁国中书令柳骞、越国护国公甄藏珠等纷纷到场。
头七这日,众人都来灵前祭奠。眼看诸王皆在,张大老爷忽然跪到赵王灵前哭道:“人人都以为王爷是得病去的,唯有微臣知道王爷是被人气死的!”
满座皆惊。世子立时问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张大老爷拭了把眼泪,冷冷的看了于敏中一眼,喝到:“带上来!”
只见两个壮汉吆吆喝喝的推上来三个穿知县官袍的男人,皆没了官帽,扑通摔到赵王灵前。三人向于敏中哭道:“大人,下官无能……”
于敏中大惊:“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老爷微笑道:“于大人好大的胃口。短短四年,捏灾冒赈六次,白得赈灾银两四十一万。”乃拍了两下手掌。外头有人捧进来一堆账册子。“于大人自己看吧。”又朝四周拱手,“诸位王爷特使也看看。这就是我赵国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满堂哗然。几个赵国大臣果真上前查看账册子。原来于敏中与这三位县令勾结谎称遭了水灾蝗灾。县令上折子求援,于敏中自己批了赈灾款下去,且免除赋税。实则压根没有灾,县衙中明明白白收着税金账册子。赈灾款和赋税悉数进了他们的腰包,于敏中得大头县令得小头。于敏中连呼冤枉。
一个大臣举着账册子道:“人证物证俱在,于大人还冤枉什么?王爷英灵不远,你可能对着王爷喊声冤枉?”于敏中哑然。
郑王不禁低声向身边一人道:“这个张老大还有点子本事。”
那人含笑道:“此事却是小人的功劳。燕国那贾琮不是凡人,曾与赵国世子闲聊时提起世子的老丈人于敏中。说此人当不得重臣,当了大约就要捏灾冒赈。可巧世子身边有小人派去的细作,便传信回来。小人忙转述给张家让他们专心只查捏灾冒赈这一样,果然查出来了。”郑王偷笑。
事既至此,于敏中多说无用,立时被拿下大牢。张大老爷乃向赵王灵前叩哭道:“王爷可以瞑目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人喊道:“王爷何尝瞑目?”众人扭头一瞧,却是一位李大人,与张家素来交好。李大人晃着脑袋道,“王爷虽是被气死的,却并非让于大人气的。”
张大老爷愣了:“李大人你说什么?”
李大人冷笑道:“张大人,于大人这案子是前两日刚刚查明的,还没来得及回给王爷呢,怎么就把他气死了?气死王爷的不是另一桩事么?”
张大老爷皱眉:“哪有另一桩事?”
李大人大声道:“你们张家偷龙转凤、拿自家的儿子换走王妃所生女儿那件事!”
“哄……”下头一阵大乱。
张大老爷愕然:“李大人,你胡言乱语什么?可有证据?莫要含血喷人!”
“证据?京城白云观那位姓韦的道姑不就是证据?”李大人道,“她是令二弟的小妾,世子的生母!”
忽然,又有一位大人站出来拭泪道:“王爷早就知道了。碍于夫妻情分,不曾戳破。王爷何等英明神武,世子就是个纨绔。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世子与张二老爷何等相似,半分不像王爷。”
再一位道:“王爷荒颓那几年,便是因为得知了此事。”乃长叹一声。
人群中闪出越国重臣甄藏珠。此人相貌老实、为人忠诚,看了看他们几位道:“我让你们弄糊涂了。赵王究竟是病死的还是气死的?”
两个喊:“气死的!”另两个喊:“病死的!”
甄藏珠道:“那究竟是被于大人气的,还是被偷龙转凤气的?”
张大老爷喊:“被于大人气的!”
李大人喊:“被王妃张家气的!”
“若是被王妃、张家气死的,怎么又‘早就知道’?还因此荒颓了几年,近日又振作了?”
三人一时默然。世子懒洋洋道:“能不能事先把口供串通好?谁写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戏本子?”他又指着那堆坑死于敏中的账册子,“那玩意还得查查真假。”
张大老爷冷冷的道:“那个是真的,世子不必再劳神了。”
世子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卫王长叹一声:“赵王兄委实早就知道了。”众人霎时都望了过去。卫王身边一位官员从怀内取出一封书信。卫王道,“赵王兄觉察到这回之病症来势汹汹,恐有不妥,写给孤王的。”那官员张望几眼,不知该把信交给谁好。
燕国来的苏澄朗声道:“大人就交给楚王吧。”
好歹赵国是从楚国分出去的。楚王忙走了出来。卫国官员便将书信交给楚王。楚王打开一瞧,里面写的是:赵王知道儿子是张家的种,不能继承赵国,愿意将赵国托付给卫国。
便听几人齐声道:“假的!”郑王周王曹王身边的人悉数喊道,“赵王分明是将赵国托付了我们王爷!”
堂前登时热闹了。那三国悉数取出了赵王的书信,都是托付国土的。四封信写得全然不同,却都是赵王笔迹、都有赵王金印。赵国五个大族,除去刚刚下狱的于敏中,其余四家各支持一国。赵国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众看客兴高采烈等着热闹,楚王也没法子决断。
只见人群中缓缓走出老太监戴权,道:“诸位,可否听杂家说句话。”
楚王忙说:“公公请讲。”
戴权道:“凡事不能听一面之辞。杂家想着,让四位大人各自阐述赵王之死和偷龙转凤是怎么回事,且也该听世子解释几句。王爷以为如何?”
楚王点头道:“事情来得急,有些杂乱。委实该让各位都开口。”遂问世子。
世子懒洋洋道:“让他们先说。”
张家道,赵王是让于敏中气死的,世子乃王妃张氏亲生,只是不成器,赵王将赵国托付郑王。李家道,赵王是让张家气死的,世子乃偷龙转凤,赵王将赵国托付卫王。其余两家道,赵王是病死的,只是早已知道世子是张家子弟,将赵国分别托付周王曹王。最后,楚王问赵国世子。
世子道:“我委实不是母妃所生。”许多赵臣顿时变脸。世子接着说,“我母亲乃是父王身边的一个通房。诸位可听说过去母留子?”他转身朝张大老爷作了个揖,“多谢张大人只将我生母送走出家。我知道这种女人多半都是没命的。”
卫国那官员道:“世子可有证据?”
世子道:“世人皆知我是父王之子。你可有证据证明我不是?”
周国官员大声道:“世子没有证据,我们王爷却有赵王亲笔书信!”
世子笑道:“你是说,我父王写了四封亲笔书信给四位王爷,分别托付赵国?你们自己信么?”四国顿时争吵起来。
楚王看着这四封书信出神。越国的甄藏珠忽然拍手道:“诸位,可还有人记得前阵子吴国出的那桩案子?先吴王身旁一个姓郭的太监假冒吴王的笔迹、仿制吴王金印,从吴国国库骗走了八千万两银子,至今还没抓到人。”众人再看这四国已面带狐疑。四国与四家忙不迭的自喊清白。
衍圣公府少爷孔允宪思忖半日,走到楚王身边拱手道:“王爷可否让晚生看看那四封信。”
楚王忙回礼道:“孔先生请看。”
孔允宪接过信细看良久道:“晚生近日住在京城驿馆,与赵国世子乃是邻居,故此熟络。晚生曾在他处看到过一把扇子,盖了赵王的金印。那印十分齐全。”
楚王不解道:“先生此言何意?”
“这四封书信上的金印,”孔允宪指着“趙”字中那个勾儿道,“这儿都薄了点,仿佛是盖戳时力气略小。赵世子折扇上的那枚印记厚些。”
鲁国的柳骞此时已走到他二人跟前,伸头看了看,笑道:“这四个印章一模一样,岂能每个都盖时力气小了些?纵然是,难道力气小的程度也一样?显见这是同一枚假印章印的,取赵王真印出来一比就知道了。”那四国王爷脸色一变。
赵国通政使刘全大声道:“王爷金印现在何处?”
刘全于敏中乃赵国的两位重臣。于敏中将将下狱,赵国群臣不觉便以刘全为,纷纷应和:“快取王爷金印来!”
燕国的苏澄低声道:“我还没看过这般热闹呢,比治水还热闹。”她是女子,声音凸显些,四周许多人都听见了,悄然侧目。苏澄捂嘴,有几分讪讪的。楚王不禁看了她两眼。赵国的邻国都派重臣吊唁,还有王爷亲自来的,唯燕国只随意打来一个年轻的女官,似有几分轻视。
不多时,赵王平素极信任的太监王公公捧了金印出来。四国王爷瞧着此人,皆有了几分狐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