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乡伯爷去世后, 他们府里爵位就到头了。虽说续个爵位比买个新的便宜, 韩家也出得起这笔钱,却并未送太皇太后银子。韩家大老爷韩奇也已在晋国任职多年, 现官居正二品三司使, 俗称“计相”,执掌晋国财政。
是年三月伊始,韩家雇了太平镖局做护卫, 阖府从京城搬家到太原府。虽说韩家已有数人在晋为官, 这番忠心实在表得晋王欢喜, 当即赏了韩奇一座大宅子。那地方本是晋王他二弟的府邸,这位主儿因私通大将让晋王赶出国去,现全家都在东瀛。韩奇以为此赏过重,再三推脱, 奈何晋王执意要赏, 只得恭谨谢恩。
六月初乃是韩老太太七十大寿, 韩府上下才刚安顿下来又忙寿宴。亏得韩家几位太太奶奶皆精明利落, 诸事有条不紊。
五月, 韩奇收到京城寄来的书信, 说荣国府会派嫡长孙贾萌前来庆贺,顺带有些事想跟晋国商议。韩奇赶忙拿着书信上晋王府求见。
晋王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实在没瞧出有什么意思来,乃道:“韩爱卿, 你看呢?”
韩奇道:“微臣亦瞧不出什么来。贾琏久居台湾府, 直至贾琮做了燕国摄政王之后才偶尔回京, 也不过替贾赦贺寿之类的。事到如今,那边才是贾家的根子了。且他独有此一子。不过贾琮年幼之时与微臣交情颇深。此人打小便是个重情的。微臣想着,大约不是什么坏事。”
晋王又拿起信看了一遍,道:“荣国府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不曾。”
晋王想了半日:“横竖日子也近了,且看他来说什么。”韩奇应“是”。
眨眼已是五月底,给韩老太太贺寿之人6续赶到。五月二十七这日,韩家收到名帖,荣国府的小萌大爷到了。韩奇的长子韩斐忙亲自出门相迎,又打人去衙门请他老子。不多时韩奇领着几个人赶到,进入大堂便是一愣。
只见客座上站起来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生了副桃花眼柳叶眉俊俏模样,细看委实像贾琏二十年前。偏脸膛黝黑神色跳脱,气度上与其父截然不同。此子穿了身鲜亮亮的橘黄色锦衣,望着韩奇拱手直笑:“韩大伯好!”
韩奇喜道:“是贾家大侄儿不是?”
“是。小侄贾萌。”贾萌笑嘻嘻行礼。
韩奇慨然道:“老夫还记得你刚出生时满京城的热闹,眨眼你已这么大了。”乃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此来还有何事。
贾萌挤挤眼:“韩大伯,我住在我们家马行的太原分号,得空您瞧瞧去?”
韩奇心中动了动。韩斐忙说:“既是贾兄弟相邀,老爷去看看吧。”
贾萌笑道:“小侄给您带了有趣的玩意儿,您和晋王看了必然喜欢。晋王得空么?要不邀他一道来?”
韩奇想了想:“待我回头问问。”
“冯家大伯也来了。”韩奇一愣。贾萌道,“没错,是冯大伯他自己,既不是他兄弟也不是他儿子。”乃站起来拱手道,“韩大伯考虑一下,你们二人也数年不见了吧,只当叙个旧也好。小侄在马行恭候。”他竟径直告辞了!
韩奇眉头微皱,韩斐起身送他出去。韩奇思忖了会子,问身后一个清客:“柯先生,你看……”
柯先生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也猜不透这贾小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事只怕不小,大人还是先见过王爷再定夺吧。”
韩奇点头,又想了会子,方出门往晋王府而去。
见了晋王,细说如此。晋王听罢亦思忖良久,道:“容孤王斟酌。”韩奇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晋王打人来告诉韩奇:“孤王今日下午得空,韩爱卿可陪着孤王一道上贾氏马行走走。”韩奇忙让儿子亲去马行报信。
下午,晋王领着一个太监两个随从并几个侍卫,微服到了韩府。韩奇早已等候多时,君臣见礼后便请晋王上了一辆青盖橡胶胎的四轮马车直奔贾氏马行。
马行在大东门街上,门脸儿极大,有迎客的伙计立在门口笑容满面招呼客人。韩奇身边那姓柯的清客上前同伙计打招呼,说是韩大人求见贾家小萌大爷,伙计忙转身进去。不多时,出来一个身板笔直的小伙子,请韩大人跟他走。
韩奇遂领着晋王等人跟他进去,穿过马行大堂绕到后头一处僻静的院子。领路之人推开院门,便听里头有人笑道:“可是韩奇那老东西来了?”
饶是多年不见,韩奇依然听得出是冯紫英的声音,乃应道:“里头是冯紫英那老东西不是?”
说话间已跟着走进院中,果然见冯紫英正坐在一株老石榴树下吃茶。冯紫英坐着端详了他会子,啧啧道:“老了许多。”
韩奇哼道:“你不也一般儿老了。”几步走到冯紫英跟前。
老哥俩多年不见,把臂互视。心头正思绪万千呢,忽然人在头顶喊道:“我要下来了!”冯紫英赶忙拉了韩奇一把。耳听“噗”一声,一个孩子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这孩子约莫五六岁,梳着两个小抓髻,穿了身青绿褐色的迷彩军服,脚踩厚牛筋底的小皮靴,双眼闪亮,手里抓了两朵石榴花,一时瞧不出是男是女。
冯紫英骂道:“冒冒失失的。不会好生爬下来么?吓着客人怎么办?”
孩子无辜道:“我喊了呀~~”嗓音清亮,显见是个小姑娘了。
“去去,喊你老子出来!”冯紫英挥挥手。
小姑娘撒腿跑了,边跑边喊:“我老子,冯大伯喊你——”
韩奇笑道:“这是你孙女?”
“哪儿啊,我孙女比她懂事多了。”冯紫英道,“这是贾琮那货家的贾定邦,小名儿叫苗苗。”
韩奇、晋王并随从皆愣了:“是谁?!”“谁家的孩子?”
“贾定邦。”冯紫英道,“京城的混世小魔王。”
韩奇忙问:“可是贾琮定下的摄政王太女么?”
“对,就是她。”
正说着,只见贾琮拉着女儿从屋里走了出来。贾琮也穿了身迷彩服,头上扎着幞巾,腰间还别了一把火.枪。一面跨出门槛一面喊:“韩大哥,多年不见,你还和当年一样俊朗不凡。”
韩奇不觉笑道:“你这小子还和当年一般儿嘴甜。”晋王等在立在韩奇身后默然不语。
贾琮上前直伸出双臂抱住韩奇:“可想死我了!”
韩奇悄悄红了眼眶子:“你小子出息了。早知道你必出息,不曾想竟这般出息。”
二人用力抱了许久才松开。贾琮遂弯腰扶住女儿的肩膀指着韩奇道:“这是韩奇伯伯。喊韩伯伯好。”贾定邦脆生生喊了。韩奇忙解开身上悬着的一个玉佩充见面礼。贾定邦爽快谢了他,纳玉佩入上衣口袋,想是时常收礼物的。
韩奇见晋王没吭声,遂干脆不介绍他,几个人一道走入厅堂。便听见西洋大座钟“当当当”敲了三下。贾定邦拽了拽贾琮的手:“爹爹,一点钟以后大座钟走了一百六十分钟,共敲了几下?”
贾琮随口算道:“一百六十分钟,就是三点四十。两点加三点,五下。三个半点,三下。统共八下。”
贾定邦顿时失望:“没错,你答对了。”
贾琮得意道:“你以为我会将一点那声算进去么?你老子我是正宗的理科生,逻辑能力强的很。”贾定邦皱了皱鼻子。
遂分宾主落座。韩奇不敢做晋王上,十分迟疑。晋王干脆自己坐了上。贾琮冯紫英这才留意到晋王。韩奇在旁道:“这是我们王爷。”
贾冯二人互视一眼,赶忙上前来作揖。晋王笑拱手道:“不想摄政王与冯大人亲临太原府。”
贾琮忙说:“我们事先并未打招呼,是我们的不是。”又喊他女儿来见过晋王。
贾定邦作揖道:“晋王千岁你好。”晋王吩咐身边的太监回头给贾太女补一份见面礼。贾定邦又朝太监作了个揖。贾琮打她进去了。
晋王带来的随从护卫皆立着,只他与韩奇两人坐着。韩奇遂问贾琮所来何事。冯紫英招招手,有人捧过来一个卷轴。冯紫英将卷轴铺开,乃是一副秦晋赵鲁燕五国与平安州的地图。图上有条黑粗的墨笔线,从秦国穿过其余四国终于平安州。贾琮指道:“我想与各位王爷商议,建一条贯穿各国的铁路,方便交通。”
晋王一愣:“铁路?”
他身后一位五十来岁的随从道:“王爷,《燕京周报》上报道过铁路的,小人给您看过。”
晋王道:“孤王一时想不起来。”
“没关系。”贾琮笑眯眯道,“我们有照片!”
冯紫英已抱了一摞照片过来:“来来,瞧这儿!”
贾琮撸起袖子翻开照片,一张张给晋王介绍。“这就是铁路。这是火车头,这是车厢,这是铁轨……”说了半日。
冯紫英又捧来个盒子,笑道:“照片是平面,我这儿有个火车模型你们瞧瞧。模型和照片结合后,王爷和韩大哥便明白了。”乃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个东西来。
韩奇伸头道:“这是什么做的?”
“纸做的。”冯紫英道,“特意请建筑系学生做的,还原度很高。”
有了这模型,加上那叠照片,晋王等人很快看明白了火车是个什么模样。晋王惊诧道:“当真有这等东西么?”
贾琮道:“王爷若好奇,可以来燕国看看。北京到天津的铁路已经试运行了,很快就开通。”
韩奇思忖道:“这玩意靠得住么?还是马车可靠些。”
冯紫英道:“靠不靠得住坐一回就知道。火车的运输能力不是马车能比的。”
韩奇围着火车模型看了许久,依然紧皱眉头。倒是跟着晋王的另一位随从道:“小人瞧着,这个东西有大用。”
贾琮立时道:“还是这位先生有眼光!”
晋王等人将照片与模型反复看了无数次,末了道:“如此大事,孤王须得慢慢斟酌。”
贾琮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王爷跟晋国的大人们好生商议商议,好处当真很大。顺应时代潮流,必能领先世界!”
他遂将照片与模型都送给晋王,与冯紫英一道亲送他们出去。在马行门口,韩奇问道:“你那个大侄儿呢?”
贾琮道:“萌儿是头一回来太原,逛晋祠去了。”
韩奇道:“早知道打我儿陪着他去,也好尽些地主之谊。”
贾琮抚掌:“可不么!你是东道主。明儿烦劳一位小爷陪他走走,免得他不认得路走丢了。”韩奇笑点了点头。
晋王等人回到王府,当即急召十几位大臣议事,直议到三更天才散去。
旁的大臣都从晋王府大门离去,唯有那秦王身边那个五十来岁、常看《燕京周报》的随从是从东角门出去的。此人穿了身灰色布衣,领了几个下属如鬼魂般走入晋王府后头的小街。拐了两个弯子,踏入一座大宅。
五更天敲过,宅子大门打开,那灰衣随从走了出来,并未骑马,只负手踱步而行,身后只跟了三个人。穿过一条狭且短的巷子,他们来到一座小宅前。有跟着的人高举起油灯。这老随从解开腰间的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推开。
这会子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忽闻“砰砰砰”数声响,老随从身中数枪顿时倒地。跟着他的两个人立时跃起,朝对面屋顶追过去,眨眼没了踪影。留在门外的那人急忙将老随从搬入屋内查看,竟已气绝身亡。过了许久,远远的又听到火.枪声,两个追踪之人再没回来。
那头柳小七柳庄叔侄俩回到马行,贾琮压根没起来,冯紫英倒不敢睡、一直等着。柳小七说了事情经过。他们已处置干净了尸,使的是化学销毁、踪迹皆无。又取出从尸上搜出来的腰牌,果然为晋国皇城司都知。乃拍着胸口道:“那两位好快的脚程。要不是我们火.枪射程比他们远太多,今儿输赢不好说。冯大人,你怎么知道今儿必有晋国的细作头子来?”
冯紫英微有几分得意:“但凡是干细作这个行当的,听说冯紫英来了,不免想来会会。”
柳小七拱手:“亏的有冯大人这么大的钩子!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