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苏抚的叙述,李延昭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苏抚家早先时候,便弃了武功周边的诸多肥沃良田,举家迁至武功附近山区,并择一谷口左近筑堡。谷中寻得一些平地缓坡,并开垦成为田地,以资举家用度。
前些年中,刘赵方据有关中,各自派遣骁将占据要地,各州、郡、县,皆为刘赵所占。北地士族们构筑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坞堡,就成为关中之地为数不多的净土。
刘赵本来相当满足于此时关中的现状。然而随着时日渐久,压迫不断,反抗蜂起。匈奴人渐渐地招架不住。加之后来靳准为乱,刘赵宗室几乎屠戮一空。直到刘曜以方镇入都,方才迅平定了靳准之乱。
平定靳准不久,关中地区的氐羌部族闻之,大肆崛起,纷纷攻占刘赵治下州郡县。气势汹汹,引得刘曜至为惊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竟都不敢在白天打开长安城门。
虽然随后兵,将这些氐羌部落尽皆驱赶至深山老林之中。然而这一次乱象,却使得本就饱经摧残的关中之地,如今更显破败。于是,刘赵统治阶级,便再次加重了对置于他们控制之下的百姓人户的盘剥压榨。
李延昭随刘仲康等槐里民户西逃至凉州,大抵便是那时候的事。
而由苏抚的老父带荫户部曲据守的这座坞堡,其中生活物资等也是日渐捉襟见肘。今年年节之时,更是寡淡度过,全堡上下居然连口肉都吃不上。虽然他们与周遭盘踞的氐羌部落时有往来,并且不少用财货从这些氐羌人手中换取盐铁肉食等物品。
然而随着财货日竭,坞堡中的经济条件,渐渐难以为继。如此情势之下,苏抚终于是铤而走险,瞒着自己的父亲,召集部曲加兵,多次以警戒名义前出,并且瞅准时机来打击刘赵的各种运输队。
头一次出击,苏抚便击溃了一支由县城派出前往郡府押运税粮的运粮队。运粮队大部被歼灭,少部逃散。苏抚遂得粮千余石。
这次成功的打劫行动,也滋生了苏抚心中的骄横之心。之后,他又反复前出,劫得包括盐铁在内的诸多财货。而目标却是出奇地一致——这些被劫的粮草盐铁以及财货,均是刘赵官府所属。
本来已到油尽灯枯地步的堡中,忽然多出这许多粮食财货,使得苏抚之父深感不安。虽然苏抚已严令身边人等不得告诉老父。然而那些下人,又怎么能经得住其父的反复盘问?最终,苏抚屡次前出打劫刘赵运输队的事迹,终于是落入其父耳中。
听闻自己的儿子竟然背着自己干了如此好事,苏抚之父神情震怒,当即便将自己爱子抽了一顿鞭子,而后关入了家中密室。并责令其好生反省。
对于其父的指责,苏抚并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挑了一些小小的刘赵运输队下手,而劫掠来的财货,却使得这段时间堡中仓库充盈,何至于如同老父所说一般为家中招致祸患?然而就在数日后,老父的话便已应验。
那日,刘赵集众数千直奔苏氏坞堡。当苏抚在嘈杂中醒来,听闻几里外尽皆是胡语呼喝,方才面色大变,始知自己行为,终是给家中招致了祸患。
未及多久,紧闭数日的密室大门便被打开,一名自己的忠心部曲便出现在门前,言道家主号令,将堡中所有军马以及骑马部曲集中起来,护送苏抚逃离此地。
苏抚哭喊着拒绝,要去他所居的侧房中拿过兵器,上堡墙去与刘赵贼军决一死战。
然而显然其父也是给那名部曲下达了死命令。苏抚不由分说便被他强行架走,直向堡后马厩而去。堡中所有骑马部曲,共三百来人,皆是在堡墙之后整装待命,一俟小郎君被架上马匹,他们便打开堡墙,冲杀出去。
由于是依山而建,故而后方堡墙处,敌军较之其余数面,便少得多。部曲们一路抽打马匹护送苏抚逃出此地。然而,父亲的身影却是再也未出现过。
直到奔驰出堡一里有余,苏抚方才觉出,正是自己反复为祸,打击刘赵运输队不辍的行为,才为家族坞堡招来如此大祸!老父之前批判自己一番,果然所讲句句是实。
然而就在此危急关头,老父所想,依然是以自己一力为他承担起如此麻烦,为他争取逃出生天的机会。堡内火光冲天,所响起震天的厮杀呐喊,何尝不是老父以及族人们以血,为他争取的逃生通路?
一念及此,苏抚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便在向西飞奔的马背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此间一别,他与老父便已算是永诀。日后阴阳两隔,已绝无再见之机。深感痛悔不已的苏抚,也惟有痛哭,来悔恨自己犯下的错误,表达对一力保护着自己的老父,无法当面言说的追思。
一路之上,这些忠心部曲也尽皆全力护卫着他。匈奴追兵不断,不少部曲便拨转马头,以身相阻,终是用自己一腔热血,保得他连奔数百里,直至此地。
然而到达此地之后,一干部曲穷途末路。既无粮草外援,马力也是尽竭。只是撤入谷口权作困兽之斗,孰料恰逢李延昭率部哨骑至此。深感绝处逢生的苏抚,也随同李延昭一同踏上去往凉州的路途。
听完苏抚这一通沉痛叙述,李延昭对如今关中情势,又增添了少许了解。包括苏抚所言,这一路上逃命之时,派出警戒哨骑等,皆言道刘赵所能控制的关中郡县,皆是募集兵马,调动频繁。这一消息,却是引起了李延昭充分的警觉。
不知是一路奔忙,连着逃了数百里,已有疲惫之意,还是方才讲述那诸多心痛之事令他心生惭愧继而乏力。苏抚本来好端端地骑在马上,忽然毫无征兆地便在马背上坐不稳,眼看便将栽倒下来。
李延昭见状,赶忙伸手相扶。虽然是勉力将其扶正,然而苏抚依然垂着头,一副无力模样。
身后不远处跟随的少年郎,见状疾奔上前,呼道:“郎主!”
李延昭也是扶住苏抚,连呼几声。苏抚方才悠悠睁眼,而后看向李延昭,却是勉力坐正,而后悠悠道:“将军不必担忧,抚乃是饥渴日久,有些困乏脱力。”
听闻苏抚满是惭意的道歉,李延昭亦是没有再多话。回望一眼,接着月色看向后方及山顶,见并未有警戒状况,便高声道:“前方择地休息片刻。众军听令,将干粮分出一些予苏小郎君部曲。”
此次出行侦哨,由于须得深入陇西腹地,李延昭已是命所部携带了足足十日干粮。现今不过四日余,想必这些干粮分量,也足以使自己以及苏抚部曲支撑到金城郡。
苏抚听闻李延昭的喝令,面有惭色连连道谢。他们奔逃近十日,加之出时准备不足,的确粮草日竭,已无力为继。李延昭此时行为,无异雪中送炭。却使苏抚更添惭意。
只是顾及率下部属等等,一路忠心护持他逃命至此,苏抚也不忍令他们饥饿。于是方才不曾对李延昭的好意出言谢绝。只是这一路既让这些凉州军帮忙治伤,又分食他们的干粮,使得苏抚也是感到极为惭愧。
“日后如若将军有用得着的地方,苏某若是做得到,一定尽力。”苏抚此时已不知该怎么出言感谢,便如此言道。
“苏小郎君对关中情势知悉甚多,我等若有不知之处,还望言无不尽。”
“那是自然。”苏抚言及于此,道:“我等观刘赵在关中之地行止,许是尽起大军。只是不知将攻何处。”
李延昭面色凝重,指了指南方,又指了指西北,言道:“刘赵此时,所图无非陈安、凉州也。此时征调,想必我州,即将面对大军压境之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