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凉州唯一的一个继承人,与前任使君之间的权力交接,可谓是风平浪静。虽然并无那些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不过姑臧城内的刺史府中,各个大姓士族之间的角力,也一点都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风平浪静。
然而这种情形,又正是方才登位的新任使君张骏最乐于看到的。在各个士族为新构成的州中新的政治格局而明争暗斗,不可开交的时候,接连而来的数道任命,却将众人都打懵在了原地。
原先负责姑臧城戍卫的几名将领,各自分别是阴氏、索氏、宋氏的人。六月末,从刺史府出一纸调令,原先戍卫姑臧的这几名将领,便被这一纸调令直接调去了千里之外的敦煌郡,转归治所在敦煌,由凉州委任的西域长史李柏所统辖。
张使君以准备平西域为由,不仅调去了各家的这些部将,还向各家征了数量不小的粮草军资,会同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往敦煌押送而去。在这场早有预谋的人事、财力以及军队调动之中,辛氏配合张骏唱了一出双簧。押送去敦煌的军资之中,足有三分之一是辛氏所出。然而经过这些年的经营,辛氏自身的财力早非昔日可比。这些军资对别家来说,几乎便是一年收入,而对于羽翼渐丰的辛氏来讲,不过九牛一毛。
新任命的姑臧戍卫将领,以陈珍为,两名辛氏子弟辛明、辛评分任司马。宋庆也被调入姑臧,接任千人督。虽名为千人督,实则统率两千人,端得是威风凛凛。
在新任使君的一番布置之后,姑臧城中的局势,已是日趋明朗起来。辛氏虽然坐大,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取得了明面上的胜利,然而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如今局面下,是想威胁到张使君的权柄,却是如今州中任何一个高门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目送着宋小娘子的车驾走远,李延炤便带领麾下士卒们回到城门上下继续值守。虽然眼前的端门再次归于宁静,然而李延炤耳畔,却一直回响着宋小娘子的话。
“使君的所有用意,将军心中真的清楚吗?”
李延炤开始反复地回想着一直以来对张茂和张骏的印象。张茂此人,在李延炤心中一直是个宽仁敦厚的形象。然而他心中也是清楚,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怎么可能有好相与之辈。即便是从别人口中,李延炤也不止一次地听到展现张茂另一面的事例,比如凉州大姓贾摹之死。
说起这个贾摹,也是倒霉至极。只不过因为民间流传的一句无根无据的流言,叫做“手莫头,图凉州。”张茂感到日夜惴惴不安。他生恐父兄留下的基业毁在他手中,对这句无根无据的流言竟然感到恐惧不已。而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之下,贾摹便被张茂抓起来杀掉。尸弃市十余日。罪名便是除了这句流言之外,毫无根据的谋逆。
至于张茂侄子,现任使君张骏,李延炤对他更可谓是殊无好感。次见面便是这位小郎君在姑臧城中偷鸡摸狗,欲对民户之家的妇人女子行不轨之事,还恰恰被精心布置的李延炤逮个正着。亲眼所见凉州的继承人是这个德性,在李延炤的心中,当时便给凉州的未来判了个死刑。然而兴许是年少懵懂无知,如今年方弱冠的张骏,便在继承刺史之位的这些布置上,让李延炤看到了凉州未来的希望。
不过今天他在端门之前拦下的宋庆之女,却用这样的话提点了他一下,使得他开始觉得,使君令他戍守端门,也并非是一件动机良好的事情。甚至于对他来说,这件事并非是一件好事。
张骏调了五支外镇郡县兵驻防姑臧五门。其余四人都是太守级别,而独独他一人是个县司马。说起来一个小小的县司马,确实在职级之上难以令众人心服。不过一则是使君亲自下令让李延炤驻守端门,其二,则是他所带来的这支令居县兵,除了装备精良之外,在将卒们的精神风貌上,也隐有一支强军的姿态。
这些虽然都不能算李延炤的话语权和政治资本。不过这支精兵在手,如今更是让姑臧城中那些刺史府高官,以及士族高门们看到了令居县兵的风采。日后谈起他,令居县兵给众人带来的印象,便会先入为主地在旁人心中形成对他这个主将的印象。
而宋配之女所言的用意,李延炤绞尽脑汁,想到的无非便是张茂将他丢到这个更为显眼的位置之上,从而可以从容地转移那些士族高门关于争权夺利的这些事情所产生的尖锐矛盾,转而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毕竟端门这个重要位置,按理也应当由跟使君一家更为亲近的士族子弟值守。
如今使君遣他值守,显然便是向州中士族们放出一个信号:若是他们不老实,日后这种紧要位置,使君便随时可以找到信得过的寒庶之人来顶替。
这样一来,这些所谓高门,便不得不开始考虑未来自己,以及自己背后的家庭在政局中所要扮演的角色了。如今辛氏做大,显然已成为既定事实。辛氏又是使君的铁杆拥护者,得益于李延炤的思路和策略带给辛氏一族实实在在的收益,辛氏显然也并不太可能会主动为难他。
只是作为得利的一方,辛氏与使君,都不太管李延炤的死活就是了。对于这种局面,李延炤自己显然也是无力改变。宋配之女所言,他虽然也想明白了一些,不过对于这种局面,他自己却是缺乏任何的良策去应对。内心之中,只得暗自做好了当使君挡箭牌的思想准备。
胡思乱想了半天,见天色渐晚,李延炤便下令轮换。由驻扎在城外营寨中的士卒与城门上下的值守士卒对调。营中士卒们吃过了饭,便前来与值守士卒调换。刘季武也接替了李延炤,李延炤将令旗交给刘季武,便摘下头盔,一步一步迈向城门,却已是感到身心俱疲。
回到营中,匆匆吃了几口热饭。如今暂时在姑臧执行公务,虽然累,然而所幸使君感念他们这些外镇兵辛苦,便也特地嘱咐刺史府主簿文吏等负责安顿好他们的伙食等杂务。士卒们便在这姑臧城下,结结实实地享受了半个月的大鱼大肉。
平日中,只有那些披铁甲的重甲步卒们所享受的伙食待遇最好。因此在这边,也是他们对伙食更无感。倒是一天到晚都披着沉重的铁甲值守,人人都感到疲乏不已便是。李延炤望着营地中匆匆吃完饭,便卸下铁甲,回到帐中休息的将卒们,嘴角也是泛起一丝略带无奈的苦笑。
正当李延炤洗了碗,一边甩着水,一边向自己帐中走去时,自营外奔入一骑,便下了马直向他跑来。看到那名士卒急匆匆的模样,便迎了上去。那士卒牵着马,向李延炤一拱手:“禀司马,刺史府方才来人知会,明日一早,由姑臧本地戍卫接过端门防务。刺史府主簿与文吏将会前来劳军。之后我等便即刻开拔,护送几位贵人返回郡府……”
“知道了。”李延炤点点头道。他目送着那名士卒转身牵马奔出营去,方才回到帐中。今天一天的值守,使他也是感到身心疲惫。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
次日清晨,营地中擂响开饭鼓,李延炤便翻身坐起,而后迅穿上衣服,披好铁甲,便疾步行出营帐。看着各位将佐正在召集麾下士卒们列队,他便唤过身边一名护卫,前去通知各部将佐。
得到李延炤的命令之后,各部将佐们迅带领士卒们前去开饭。饭后,这些士卒又集中在一起。各自清点查验营中公务,以及各人刀枪弓矢等武器,还有私人物品。除去各人身穿或是佩带的武器盔甲,余者物资皆装车以备运走。
没用多久,夜间在端门值守的士卒们,也是一脸疲惫地纷纷归来。李延炤体谅这些士卒连夜值守,困顿不已,便让刘季武带着他们各回帐中休息,而令其余士卒们继续打包营地物资装车。用了大约一个半时辰,营地中属于县兵的所有物资方才被完全打包。
刺史府的主簿叫谢艾,长相白白净净,一脸斯文模样。看上去与李延炤一般大。他带着十几名文吏,上百名军卒,为令居县兵搬运来了返程路上所用的干粮。士卒们也人人都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赏。谢艾还奉上使君亲赐的一块玉佩给李延炤。
对于这种所谓亲赐的贵重物品,李延炤倒是一直无感。只不过随之一同奉送的十万钱,数百匹绢帛令他大喜过望。今日县中虽说不太缺财货,然而维系一支精兵所需的财货又怎可能是个小数目。加之李延炤6续挑选征募探子前往陇西构建情报网,财货更是不可或缺之物。
“有劳主簿亲自相送。请主簿暂歇片刻。”李延炤对这位态度恭谨的主簿也不乏好感,便出言相留。谢艾却是躬身施礼道:“司马不必客气。我受命前来劳军,如今已转达上意,使命完成,便须回刺史府了。司马忠勇可嘉,望今后在任上勤勉任事,不负使君所托。”
“那是自然。”李延炤笑着道。言语之间,便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奉上,对谢艾道:“我辈寒伧武人,身边也没有可以过眼的东西相赠。这把刀自我入行伍以来,便一直跟随着我。杀敌无数。请主簿收下,权作谢礼。”
谢艾见李延炤如此郑重,也是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推脱:“此乃司马旧物,谢某怎能横刀夺爱……不妥,不妥,还请司马收回……”
李延炤再未言语,只是一直用双手捧着那柄刀,却令谢艾着实有些手足无措。见李延炤态度坚决,谢艾便只有双手接过那柄刀,道:“既然司马诚意十足,谢某便愧领司马相赠。”
望着谢主簿一行逐渐走远的背影,李延炤转过头,对身旁陶恒道:“整队集合,准备开拔。”
一声令下,列队整齐的步卒们纷纷在各将佐们的率领下起身,排成三人一行的数个方阵。押运辎重粮草以及各类物资的士卒们正在紧张地牵着绳子将车上所搭载的辎重物资等捆牢。按照军律,若是在行军途中掉落物资,则押送士卒去手。如今更是在州治城外,若生这种事情,打得可是整个令居县兵的脸。故而,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将自己往死路上送。
战锋队的百余名士卒已卸下各人盔甲装车。此时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披着一身轻便皮甲,正在忙着拆毁营寨的营墙。拆下来的一根根圆木被整齐地码放在营地中的空地之上。李延炤也已遣人去知会了接防的城门守军一声,将这些用来构筑营墙及各种营地设施的木料移交给他们处理。然而当派出的骑卒返回时,已经足有一月未开的端门,此时却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自城下折返的那名骑卒听到城门打开的吱呀声,连忙策马闪到一旁。城门洞中随即便行出一个由众多贵人车驾所组成的车队。当先一骑缓缓行出,先于那一批贵人车驾,直向令居县兵所暂歇的地点而来。
李延炤正站在阵列森严的县兵一侧,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的一颗小石子。对城门附近的情况根本没有过多关注。直到看到一旁队的崔阳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李延炤才觉事有不谐,而后转头望去,却看到苏小娘子骑着一匹马款款而来。
李延炤呆立在原地,手中方才把玩着的那枚石子,也在不知觉间落到了地上。身后的崔阳却在不合时宜地模仿着一段惟妙惟肖的鸟鸣,不由得令李延炤分外气愤。他不再顾忌其他,弯腰从地面上拾起方才那颗小石子,便转身向着崔阳投掷过去。崔阳见状慌忙闪躲,直引得队的刘季武一阵侧目。
苏宛云策马停在距离营地数十步远的地方,而后微笑着望向李延炤。刘季武感到周遭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不过观两人神情,便已会意。他转过身去,装作未觉。而李延炤却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举起令旗吼道:“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