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收拾残局,尸体,堆积如山。
“若是宁阳关守军也加入战局,那只怕伤亡更是惨重!”冯子霖面色凝重而不忍地看着韩铮下令好好安葬那些将士,提起这个,眸中思绪更是难安。
“我估摸着,他们是想捡个现成的便宜。”韩铮的一张脸已经被泥土、烟灰还有血迹染得一塌糊涂,但一双眼,却因愤恨而愈加的亮铮铮起来。轻哼一声,“即便他们不是一直按兵不动,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么?”
“你想做什么?”冯子霖到此刻,倒也心平气和了。
“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着,既然留在城里,迟早是个死,我们也就罢了,百姓却是要尽早撤离的。”
冯子霖倒也赞同,可是却狐疑地皱紧了眉心,“撤?往哪儿撤?怎么撤?”
要知道,如今他们前有狼后有虎,都是不会给他们活路的人,他们如今是孤军奋战,再无自己人。
“几日前,我便已悄悄吩咐下去,让人从城东挖一条地道通往南城外,刚刚来报,地道已是挖通了。”韩铮仍然神色淡淡,却是语出惊人。
冯子霖不得不惊讶了,他居然想到了这一招?而且还是从几日前便开始布置了?那不是他刚接过虎符?
“别这样看着我。总不能在这儿等死,我们可以死,但也是为了护卫百姓而死,不是吗?”韩铮挑眉道,语调认真,难得的,没有带有嘲讽的意味。
冯子霖点了点头,承认他说的有理,可是……“可是为什么是南城?”
“还能为了什么?南城外,便是松陵原,那是我们虎威军经营了数十载的地方,南夏军哪里比得上我们熟悉。而且……对于虎威军来说,或许南城和北城没什么区别,都是敌人,都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可是对于松陵城的百姓来说,那就未必一样了。”韩铮冷冷一笑。
冯子霖默然,不再问,因为懂了。
可不是么?南城外的是南夏军,南夏军对松陵的百姓也许尚可忍手,但北城外由魏长亭率领着的宁阳关守军就不一样了。
既然陛下一定要以松陵城作为说服群臣南征的理由,那松陵城的百姓,便也是祭品之一。
韩铮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既然决定了,地道也已经好,再加上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所以,他很快便安排了下去。
只是这件事还得保密,所以,经手的人也都是他的心腹,除此之外,虎威军中,也只有五品以上品级的将官才知晓。
直到第二日入夜,韩铮的心腹这才护送着第一批百姓经由地道离开。
而韩铮下令全军休整,准备明日可能遭受的两面夹击。
天还没亮,冯子霖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其实,这样的情况,也睡不深沉就是了。
既然醒了,他也没有打算要继续睡。
只是,到得城楼之上时,恰恰是一天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候,黎明之前。
世界很安静,好似所有的人与物都在沉睡,刹那间,冯子霖几乎以为这世间只有他一人醒着。而这天地之间,只有他迈动的脚步声,浅浅的呼吸声,再来,便是松陵原上,终年不息的风。
但事实上,这世间,自然不只他一人,甚至就是那城楼上,也早就站着一个人影。
在黑暗中,只隐约能瞧见一个轮廓,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么早?睡不着么?”虽然看不太清,但冯子霖不过坑了一瞬,却已经认出了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铮。
“你不也睡不着么?”韩铮淡淡回了一句,语气算不上好。
但冯子霖却并不介意,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某人一直是这样说话,真是不习惯都不行,介意?你介意得过来么?不想自己呕死,就只能过耳即忘就是。
须臾间,冯子霖已经走到韩铮身边,与他比肩而立,抬眼望着这黑黢黢的天,还有那与天同色的,广阔的松陵原,这片土地,却是他们即便倾洒热血,付出生命也要极力守护的地方,不免亲切。
冯子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甚至带了笑,“真好!”
“怎么好?”韩铮不解。
“回烨京的日子不短,可却处处不习惯,才恍然间现,我与那座华丽锦绣的烨京城,早已格格不入了。那些日子我最想念的,便是松陵原上的风,风里带着的蔓蔓青草和各种野花的香味,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闻不到了,如今还能闻到,日后哪怕死了,也能每日每夜地闻到,这样,还不好?”
对未来,冯子霖没有什么惧怕,能够死在这片土地上,他竟觉得那么坦然到安然。
这回,韩铮没有出言讽刺,他似是听得很认真,然后,沉默着认真地思虑了片刻,再开口时,竟是冯子霖不熟悉的温软,“你们还真是奇怪!”
“我们?”这回不解和惊奇地换成了冯子霖。
“你!三哥,还有阿冉!”韩铮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氤氲了回忆,而透进了些飘忽的笑意,“三哥也就罢了,说是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松陵原,死了也绝不会离开。而阿冉……阿冉曾不只一次与我说过,松陵原上的日出很美,她每每看时,从不舍得眨眼,那时我想,不过就是一个日出啊!能美到哪儿去?若是有机会,可以带她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日出。涥水河畔、相思湖边,桑莱山上,哪里不能去?可她说,不要,反倒是让我能看看松陵原上的日出,还说,若是我看了,便不会再去想别的地方的日出了。我那时,心中不信,但还是答应了她,有机会,一定陪她看一次松陵原上的日出。”
说到这儿,韩铮停顿了一下,胸口好似极地起伏着,他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平复下来,走继续道,“可惜……我总觉得,来日方长嘛,看个日出而已,总有机会的。然后,一日便拖过了一日,却没想到,我们的来日方长,竟是在一夕之间便被无情地掐断了。而如今……哪怕我用尽所有去交换,却都再也换不来这样一个机会。”
话到最后,韩铮语调已经有些不稳,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冯子霖却感觉到他的气音是从死咬的牙缝之间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