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路闭关的地方叫做横崖,此处峰峦如聚,松柏森森,是一个隐世的好地方。
四师兄当初来到此地,有感而,曾留下“横峰峦叠,映日苍翠积”的妙句。
郭大路手持占星杖,一身日月玄袍,站在悬崖顶,俯仰地间,披肩长随风扬动,颇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
这次老师罚他闭关半年,在其他人看来,自然是闭关思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师让他闭关的真正目的并非是为了惩罚他,而是为了一个阵。
遮阵。
此阵据是老师和一位盖世才共同研制出来的,所谓遮阵,意即此阵一旦落成,将能遮掩机。
不过因为这阵法太过逆,当初老师和那位才前辈刚将阵法布到一半,地皆生感应,一时间摇地动,隐含威怒,二人不得不立即终止布阵。
前不久,玄微子把这个理论传给了郭大路,郭大路当场提出了一个疑问:“既然是可以遮掩机的阵法,为什么才布到一半就被机感应到?难道机一直在暗中观察?”玄微子当时特别欣慰,深觉这个阵法是传对人了,因为他是参悟了好多年之后,才现这个破绽的。
遮阵,只有在阵成的时候才能挥最大威力,遮掩机,半阵,乃至于九成的阵都有可能分分钟暴露——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算。
允许这种结果的存在,但不允许过程的生。
玄微子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内心其实崩溃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了人定不能胜的事实。
现在,他却把这个阵法交给郭大路,用意可以是非常微妙。
可以是为了提醒郭大路“道有常,人力不可逆转”这个道理,也可以是为了让郭大路悟出弥补阵法破绽的方法,他日得以一展阵法全豹。
郭大路在崖顶站了良久,目光突然落在对面两座孤零零的山峰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虽命在秦,但秦王暴虐,刑罚酷重,他日秦国统一四海,不知对百姓来是福是祸?”
玄微宗的师兄弟们听完老师**后,随口闲聊,不自觉地又把话题引到秦梁之争上面。
自从郭大路来到玄微宗,他们似乎对此事比以前更加关注了,尤其是几位和郭大路关系不错的师兄,时常忧心忡忡。
“两国交锋打仗,流血死人岂能避免,再乱世当用重典,下之争,靠温情脉脉怎么行?”三师兄庞仪道。
二师兄问:“那乱世之后呢?”
“下归于一统后,秦王当要慑服四方,要令行禁止,使得万民归心,更加不可轻忽法度……”
庞仪侃侃而谈,师兄弟们有的点头赞同、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则是沉默不应。
过一会五师兄轻声问道:“那……师弟怎么办?”
包括庞仪在内,大家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话,现在师兄弟感情什么的还是次要的,让他们真正感到不安的是郭大路那惊世骇俗的崛起度。
入门才仅仅两年,已经可以跟大师兄一较短长,而且他现在仍旧在快成长,谁知道再过五年后,他会达到一个怎样妖孽的地步。
“光阴长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止,下大势,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师兄这时缓声接道,目光一一看过诸位师弟,“因此我们要关注的不是一时一城一国,而是要究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有如此,才不会辜负老师对我们的悉心的教导。”
众师弟齐声道:“是,师兄。”
……
郭大路闭关的第三个月,大师兄邓石来到横崖给他送饭,顺口问起他闭关的事情:“师弟,闭关三月,可有什么收获?”
郭大路道:“有个疑疑问想请教大师兄。”
“师弟请。”
“师兄认为一座阵法中最多可以设多少阵杵?”
邓石愣了一下,道:“自然是一阵一杵为最佳,多设阵杵,不仅会有损法阵威力,还会破坏法阵的稳固,造成反噬,乃是布阵大忌……”
到这里,邓石看向郭大路,“师弟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郭大路摇摇头,“只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以后再与师兄细。”
“嗯。”邓石也不追问。
师兄弟二人又聊了一会,邓石便下山回去了,临走时叮嘱道:“傍晚会降大雪,师弟万事在意。”
“是,师兄。”郭大路对着邓石作揖行了一礼。
傍晚时分,果然漫飞雪。
郭大路手持星杖,来到山谷,大雪下得正紧,雪团簇簇,如浓烟翻滚。周围一座座山峰,仿佛巨刀战斧,黑隆隆地砍入夜空。
郭大路长飘飘、玄袍飞扬,因为有护体阵法加持,飞雪落不到他身上。他走在呼啸的风雪中,好似谪仙降世。
呼!
他的袍角忽而旋起,占星杖随之划了一个半圆的轨迹。
嗵嗵……嗵嗵嗵嗵……
连绵不断的响动声中,一块块巨大如牛的黑石从山上飞舞下来。
他要布一个双杵双待的大阵。
……
半年后,郭大路闭关结束,下了横崖,师兄弟们特地摆酒为他接风,同门之间推杯换盏,情谊深重。
其后,郭大路单独请老师去了横崖,让他走了一遭自己的“双杵阵”。
也不过就半盏茶不到的功夫,老师走出法阵,摇头微笑道:“此道不通。”
郭大路未置可否。
……
又两年过去,秦国灭了韩、齐、魏三国,兵锋直指大梁。
梁国以苏靖为帅,率七千军在柳鸣条伏击秦国五万大军,最终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史称“柳鸣条之战”。
是年,庞仪下山,代秦使梁,成功服梁王罢战,与秦国和议。
苏靖一怒之下,挂帅印而去。
……
三年后,秦国卷土重来,由白翦率二十万大军,兵临梁城。
此时,苏靖已离朝三年,不知所踪,梁王只得拜郭振林为兵马大元帅,率十七万大军迎击秦国。
至此,秦梁两国决战正式拉开大幕。
……
其时,玄微宗上应机,除庞仪(已经下山)和郭大路(被玄微子困在横崖),另外十一位弟子,尽皆玄袍重杖,飘然下山相助秦国。
“秦梁此战胜负之关键,不在郭振林,而在隐匿于大匡山的苏靖与他那不败的七千军。”
下山之后,邓石将他推演的结果告知诸位师弟,“而苏靖与梁王的这出苦肉计,则是出自师弟的手笔。”
“三年一局……师弟终究还是和梁国站在了一边。”其他师兄弟们叹道。
谈论间,十一人缩地成寸,匆匆赶往大匡山,途经双龙谷时,忽而地变色、狂风大作,两座拔地而起的巨峰,好似经不起大风吹打,突然摇摇晃晃起来,如同醉汉行走,无法守定。
“众师弟当心,我们入了他人法阵。”大师兄邓石大声提醒道。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而降,“诸位师兄,别来无恙。”
十一人猛地抬头,看到半山处,他们的师弟郭大路正手持法杖,临风而立。
“师弟居然从老师的法阵中逃出来了!”有人震惊。
邓石大声喊话道:“师弟,你应当知道,你是困不住你十一位师兄的!现在撤阵,我们还是好师兄弟,师兄劝你千万不要自误!”
郭大路道:“秦王残虐,推行暴政,此事举世皆知,诸位师兄为何仍旧一意孤行,要助秦灭梁?”
邓石道:“师弟亦能推演机,岂会不知秦王乃命所归?”
“师弟就是看到这命不对,才想劝诸位师兄助我改了这命。”郭大路语气认真道。
阵中众人闻言,无不面露骇然之色,单是听到“改了这命”五个字,就已经心惊肉跳,更何况亲手去做?
他们素知师弟的阵法赋旷世绝伦,但从未想过他居然一直想要逆改命。
“老师一直教导我们,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师弟难道全忘了?”邓石面色郑重。
“老师……也不一定都是对的。”郭大路理所当然道。
众位师兄听到这句话,脸色的震惊之色更胜刚才,有几位师兄已经破口大骂:“郭大路,你怎敢出这种欺师灭祖的话?”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郭大路的神情忽而变得庄严肃穆,“诸位师兄,不必多,请破阵吧!”
郭大路罢,将手中法杖往空中一抛,隆隆雷声便在十一位师兄的头顶响起,一时暴雨如注,倾盆浇下,风雨夹裹之间,诸位师兄有些睁不开眼睛。
遮阵就此启动。
……
“好猛恶的大阵!”
有人感叹了一声。
邓石举起法杖,口中高声吟诵一段咒语,然后喝道:“壁垒森严!”
一道道罡气从地面浮起,将十一人罩住,这是一个极其强悍的守护阵法。
接着,邓石左手一挥,十位师弟会意,立即三两一组,各自散开,守住五行方位。
“八师弟,抢下他的法杖!”邓石坐镇中枢,指挥道。
“是。”
八师弟应了一声,然后平举法杖,接着往肩上一扛,身后赫然长出一对巨大的透明翅膀。
扑打扑打扑打……
八师弟飞了起来,飞向郭大路悬立在虚空中法杖。
不过他刚飞起三四丈,一块巨石山风海雨般地迎头砸了下来。
“八师弟心!”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二师兄道:“他借地利布阵,必然是有备而来。”
邓石道:“儒门有句话叫做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他占地利,我们占人和,他如何赢……”
刚到这里,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叫道:“大师兄心!”
就在这时,邓石抬头看到一块块八仙桌般大的巨石从两座山峰上滚下,轰嗵嗵嗵……声势惊动地。
二师兄将手中法杖甩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强大的气息四散开去,山石交击声戛然而止,巨石顿时静止不动。
……
“大师兄,师弟是要拖住我们……”二师兄甩出“静物阵”之后,道。
邓石单手持杖,立在地上,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座龙盘山。
这时,其他师弟们的阵法相继布成,十座大阵兼具金木水火土,彼此勾连配合,一旦运转,几具毁灭万物之能。
“阵杵是那两座山!”邓石突然开悟,然后提起法杖,指向其中一座山,“先推平这一座。”
大阵摧枯拉朽而去,转瞬间将那座山夷为平地。
不用邓石指引,十座连环阵紧接着移向另外一座龙盘山,并迅将其推平。
这是真正的排山倒海!
两座阵杵被毁,雷声、风雨声、金戈杀伐声跟着消失。
一时间,万俱寂,安静得不像是在人世间。
继而黑雾弥漫,裹住了所有人的身体,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大阵仍旧没有消失!
他们站在原地,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
“老师,且看弟子这一阵!”
半空中,陡然响起这么一道声音,黑雾中的众人自然听得出来,那是师弟的声音。
四师兄挥舞法杖,试图驱散黑雾,但那黑雾却是更加浓郁了。
“大家不要施法布阵!”
黑雾之中,六师弟突然叫道。
四师兄跟着+1道:“没错!这黑雾有古怪!”
片刻之后,十一人已经完全被浓密至极的黑雾锁住,咒语、法阵集体失效,好像那一刻,他们被有常的道抛弃了。
“中计了!”
邓石突然叫了一声,“原来他五年前那个问题是在骗我!”
五年前,郭大路在横崖闭关,邓石去给他送饭,郭大路曾问过他一个问题:“一个阵法中可以有几个阵杵?”
现在想想,那个问题其实就是个陷阱!
一阵一杵,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之所以问出那个问题,就是为了误导自己,让自己误判那两座山便是阵杵。
实际上,阵杵自始至终都是他手里的那根法杖!
“他没有骗你。”
就在这时,老师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接着清风拂过,光芒绽放,黑雾顿时被驱散殆尽。
老师拄着法杖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法杖赫然就是师弟的法杖。
“那两座山是阵杵,他的法杖也是阵杵。”
邓石恍然大悟。
玄微子转头看向站在乱石堆上的郭大路,道:“大路,为师得可对?”
郭大路仰头望,语气淡然道:“老师有通彻地之能,一双慧眼洞悉万物,弟子瞒不了你。”
玄微子轻轻一笑,“既是如此,你还要阻止你的师兄们去襄助秦国吗?”
“当然。”
玄微子摇了摇手里的法杖,“如何阻止?”
郭大路转过头望着师傅与众位师兄,忽而展颜一笑,“自然是老师亲传弟子的遮阵。”
玄微子微微一怔,忽而看到郭大路双手握拳,冲高举,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
“我这一阵,胜半分!”
语音落处,郭大路化作一道长虹,直冲云霄。
遮阵再度开启!
“坏了!”
玄微子面色剧变,“他将自己化作最后一道阵杵!”
十一位弟子还未反应过来,顿时感到一阵山崩地裂、翻地覆,耳边响起鬼哭神嚎的声音。
“老师!”
有人嘶声叫道。
但立于大阵中央的玄微子却充耳不闻,茫茫然面对着眼前这毁灭地的遮阵,喃喃自语道:“原来只有赌上自己,才能骗过机!”
“大路为师错了,此道可行!”
……
现实世界,无垢山上,樊笼阵中……
郭大路猛然睁开眼睛,他稍稍回了下神,然后现自己坐在一个极其简陋粗鄙、贻笑大方的破阵中。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博士后突然拿到一道学一年级的四则运算题。
他站了起来。
“师父,他起来了!”
阵外,尹无伤看到郭大路起身,立即禀报。
“放心吧,他一时半会出不来,”白丈自信满满,“因为为师的阵法不可能那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