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康奈尔大学的许多科系都不怎么感兴趣。这并不代表他们有什么问题,而只不过我刚好对这些科系没兴趣而已。这包括了家政科学、哲学(这个系的家伙特别不正常),以及其他有文化的东西,像音乐等等。当然,康奈尔有很多我很喜欢往来的人, 例如数学系的凯克(Kac)教授和弗勒(Feller)教授、化学系的卡尔文(Calvin)教授,以及动物系的大好人葛瑞芬(Griffin)博士——他就是发现蝙蝠乃是依靠回音自我导航的人。但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够多,其他的许多事物我又觉得不够水准,废话连篇。此外,绮色佳只是一个小镇。
这里的天气不是很好,有一天我开着车子,突然开始下起雪来,事前毫无征兆,我也没有心理准备,心里想:
“噢,它不会怎么严重的,继续开车吧。”
但积雪愈来愈深,车子也开始偶尔滑行起来,我想:
只好把轮胎绑上铁链。走到车外,把铁链放在雪上;天气真冷呀,全身都在哆嗦发抖了。把车子倒退压在链子上,你就会碰到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们在那时候碰到的问题——你先得把里面的一个挂钩勾上。由于铁钩必须绑得很紧,因此挂钩很难勾得上去。然后你就要用快冻僵的手指把一个夹钳按下去。你人在轮胎旁的外侧,但挂钩在轮胎的内侧,因此一切都很难控制。它一直滑掉,天气又冷,雪又一直下,你拼命想把这夹钳按下,手痛得不得了,但那鬼东西还是下不来。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这太疯狂了——世界上一定还有其他地方,那里的人是不用担心这种问题的。
我想起以前曾经应巴查教授之邀,到加州理工学院访问过两次;巴查以前也在康奈尔教书。他很聪明,对我的性格也了若指掌。他说:“费曼,我这里多一辆车,借给你。另外这是到好莱坞及日落区的地图,好好享受吧。”
于是我每晚开着他的车子到日落区——去那里的夜总会及酒吧凑热闹。我从拉斯维加斯学会喜欢这些事物——漂亮女孩、大赌徒等等。巴查实在很清楚如何令我对加州理工学院产生兴趣!
你一定听过那只驴子的故事。驴子站在两堆干草的正中央,不知道该往哪一堆走去,因为两边的草都一样多。
唉,那不算什么了。康奈尔跟加州理工竟相提出优厚待遇:
每当我觉得加州理工实在比较好,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康奈尔却会提出更优厚的条件;而当我想留在康奈尔时,加州理工的人又会提出些什么。所以你可以想象有只驴子站在两堆草中央,只不过情况更加复杂,因为一旦它开始走向某堆草,另外一堆立刻增多。
让我作成最后决定的,是我的教授休假年。那时我想再度去巴西访问,这次要去10个月,而我在康奈尔又刚巧已到了可以休假一年的时候。我不愿丧失这个权利,于是我制造了个理由来做决定。我写信给巴查,告诉他我的决定。
巴查回信:“我们会立刻聘请你,而且你可以用你的第一年作为休假年。”他们就是那副德性:无论我的决定如何,他们总有办法把我的决定搞砸。因此我在加州理工学院的第一年,事实上是在巴西过的。到了第二年,我才在加州理工正式教书。这是整件事情的始末。
自从1951年起,我就待在加州理工学院,而且一直都很快乐。对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这里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那里有很多顶尖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有兴趣;我也很喜欢跟他们聊,因此我一直都觉得很惬意。
但当我到了加州理工还没多久,有一天我们受到烟雾的侵袭。那时的烟雾比现在要厉害多了——双眼被薰得刺痛万分。我站在角落里,眼泪直流,心里便想:“这太疯狂了!这是绝对的神经病!在康奈尔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要离开这里!”
于是我打电话到康奈尔,问他们我还可不可能回去。
他们说:“当然可以!我们立刻着手安排,明天打电话给你。”
第二天,我碰到了极大的运气,让我作出决定——也许上帝在帮我忙做决定。我正在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有个家伙跑到我面前说:“嘿,费曼!你有没有听到最新发生的大事?巴德(alter Baade)发现星球原来有两种不同类型!我们以往计算星系和我们的距离时,原来都只是以一种造父变星为基准。但现在发现还有另一种,因此宇宙的年龄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老两倍、三倍,甚至四倍!”
我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地球好像比宇宙还要老。根据估计,地球年龄为46亿年,但宇宙的年龄只有20、30亿年。这是一个很大的谜团;而这个发现把谜团解开了:重新计算之后,证明宇宙年龄比以前想象中的要老。但重点是,当时我立刻知道了这项新发现——那家伙匆匆跑过来把第一手的消息告诉了我。
还没穿过校园,回到我的办公室,另一个家伙又走过来了。这是梅索森,他主修生物、副修物理,我曾经是他博士论文口试的委员之一。他建造了第一部“密度梯度离心机”,用来分离及测量分子的密度。他对我说:“看看我刚得到的实验数据!”
他证明了当一个细菌制造出一个新细菌时,它会把一个完整的分子传给那个新细菌;这个分子就是DNA了。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什么东西都在分裂、分裂。因此大家原先也以为细菌会分裂,一半成为新细菌。但那是不可能的:包含着遗传信息的那个最小分子,不可能一分为二;它必须复制自己,把复制品给新细菌,给自己留一份。梅索森证实这个想法了,他用的方法是这样的:他先让细菌在重氮中生长,然后再让它们在普通的氮气里生长。实验进行期间,他用他的密度梯度离心机测量分子的重量。
在第一代的新细菌中,染色体分子的重量刚好是介于用重氮制造出来的分子,以及用普通氮气制造出来的分子之间。如果所有分子——包括染色体分子一都一分为二的话,这个结果是合理的。但在接下来的很多代细菌中,如果还是一分为二的话,那么染色体分子的重量应该是重分子和轻分子两者之差的1/4、1/8及1/16等等,然而实验结果却显示分子的重量只有两组。一组的重量跟新的第一代相同(介于较重的和较轻的分子之间),另外一组则较轻——刚好就是用普通氮气制造出来的分子重量。因此,尽管每过一代,较重分子所占比例会减少一半,但它们可没减重量,这个实验结果令人兴奋极了,这是个很重要、对基础研究影响重大的发现。
我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意识到这里才是我想待下来的地方。在这儿,科学界的各路人马都会告诉我他们的研究成果,真是令人兴奋。这才是我想要的,真的!
因此,稍后当康奈尔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已差不多全安排好的时候,我说:“对不起,我又改变主意了。”但是我已决定,我以后都不用再决定什么了。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可以让我再改变主意了。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你有很多事情要担心:要不要到这个地方,你的母亲又会怎样等等。你担心、做决定,但又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事实上,比较容易的作法是什么都不管,就那样决定。不用管那么多——再没什么能使你改变主意了。我还在麻省理工当学生时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我每次在餐厅里都拿不定主意要吃哪种饭后甜点,烦死了,于是我决定从此以后都只挑巧克力冰淇淋,而不再为此烦心——那个问题便就此解决了。总之,我也就那样决定,从此待在加州理工学院。
不过,还是有人尝试过要改变我留在加州理工的念头。
那时费米刚过世不久,芝加哥大学的人在物色替代费米的人选。他们派了两个人来我家拜访——当时我对他们的动机一无所知。而他们开始谈论各种我应该去芝加哥的好理由:我可以做这做那,那里有许多优秀人才,我有机会做很多事情。我一直没有问他们待遇问题,而他们拼命暗示,只要我问的话,他们就会告诉我。终于,他们还是问我想不想知道薪水有多少。“唉,不!”我说,“我已经决定待在加州理工。我的太太玛丽露就在隔壁,如果她听到薪水有那么高时,我们又会吵起来。而且,我早已决定了不再做决定了。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我不让他们告诉我芝加哥打算给我的薪资。
过了大约一个月,在一个学术会议上,马歇尔(LeonaMarshall)跑来跟我说:“奇怪你没有接受芝加哥的职位。
我们觉得很失望,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拒绝这么优厚的待遇。”
“那很容易”,我说:“因为我从头到尾没让他们告诉我待遇如何。”
一星期后,我收到马歇尔的一封信。把信打开,第一句话说:“他们提出的待遇是——”十分庞大的一笔数字,大概是三四倍于我原来的薪水,很惊人呢!信中继续说:
“在你读下去之前,我就让你知道待遇是多少。也许现在你会重新考虑,因为他们告诉我这个空缺还在,而我们都很希望你能来加入我们。”
我写了封信给他们说:“知道了薪水的数目之后,我已决定必须要拒绝了。我必须拒绝这么高的薪水,原因是如果我真的拿那种高薪,我就可以实现一切从前想做的事了——找一个很漂亮的情妇,替她找个公寓,买漂亮东西给她……用你们给我的薪水,我真的可以那样做,但我也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我会开始担心她在做些什么,等我回家时又会争吵不休,这些烦恼会使我很不舒服、很不快乐。我再没法好好做物理,结果会一团糟!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情都是对我有害无益的,我只好决定,我没法接受你们的邀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