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宴会中表演桑巴鼓。我愈打愈起劲,有个家伙特别受到鼓声的感染,走进浴室,脱掉上衣,把刮胡膏挤满在胸前,弄成一幅很滑稽的图案,又把樱桃挂在耳朵上,跑出来狂舞。当然,我立刻和这疯子成为好朋友了。他叫左赐恩(Jirayr Zorthian), 是个艺术家。
我们经常讨论艺术和科学。我会说:“艺术家是迷失的一群,他们没有任何实在的对象!他们曾经以宗教为对象,但是现在他们失去了宗教,一无所有。他们不了解眼前的科技世界,他们一点也不懂得真实世界之美——亦即科学世界之美——所以在内心深处,他们根本没有东西可画。”
而左赐恩则会回答说,艺术家不需要具体的实物,他们满是各种可以用艺术表达的感情;而且艺术可以是非常抽象的,更何况当科学家把自然分解成数学方程式时,他们同时也摧毁了自然之美。
有一次我到左赐恩家为他庆祝生日,我们又开始了类似的愚蠢辩论,一直辩到凌晨3点。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他:“听着,我们所以争论不休,却毫无结论,是因为你对科学一窍不通,而我对艺术也是一窍不通。所以,以后星期天我们轮流上阵,我教你科学,你给我上艺术课。”
“好,”他说,“我教你素描。”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在中学的时候,我唯一会画的图就只有沙漠里的金字塔,因为金字塔的构图主要是由直线组成,偶尔我会试试加上棕榈树和太阳。我是丝毫没有艺术天分的。坐在我旁边的家伙呢,和我一样差劲,每次老师让我们自由发挥的时候,他都会画两团扁扁的、椭圆形的东西,好像两个轮胎叠在一起,然后有一根树干从上面伸出来,顶上是个绿色的三角形——这就叫做一棵树。所以,我跟左赐恩打赌,他一定没办法教我画画。
“当然你得用功学!”他说。
我答应一定会用功,但是还是打赌他没办法教会我。
其实我很想学会画画,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很想表达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之美的感受,这感受很难形容清楚,因为那是一种情感,这很类似一个人对宗教的感觉。在宗教里,有个上帝在主宰着宇宙万物;只要想到世间外形迥异、各行其是的万物却都被“幕后”同样的组织体、同样的物理定律所管辖,你会觉得这世界一定有种运行的通则。
这是种对大自然数字之美的感情,对于她内在运作方式之妙的赞叹;了解到我们所见的种种现象,都是源自原子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更有感于大自然的美妙和奇幻。这是一种敬畏的感觉——对科学的敬畏。我觉得,透过绘画,我可以和有同感的人沟通这份情感,也许在刹那间,就能提醒他去感受宇宙的荣耀。
事实上,左赐恩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叫我先回家随便画点什么。我试着画了一只鞋,又画了插在花瓶里的一朵花,但都画得一塌胡涂。
我们再碰面时,我给他看我的习作。“噢,看!”他说,“你看,在后方这里,花瓶的线条没有碰到叶片。”
其实我的本意是要让这条线一直画到叶片的位置。“很好,这是一种表现景深的手法,很聪明呢。”
“还有,你没有把所有的线条都画得一样粗细(这也不是我刻意营造的),也很好。假如一张画上所有线条都一样粗细,看起来会很呆板。”课就这样继续下去了,每次我以为是错误的地方,他却用一种正面的看法教会我其他的东西。他从来不说我错,也不让我难堪。所以我不断尝试,渐渐有一点点进步,但是我从不满足。
为了有更多练习作画的机会,我还参加国际函授学院的课程。我得承认他们的课还真不赖。一开头,他们先要我画三角锥和圆柱体,练习加上阴影等,课程涵盖了好几种绘画的领域:素描、蜡笔画、水彩画、油画等,课程快结束时,我的兴致却逐渐冷却下来。我画了幅油画,但是一直没寄去给他们。学校不停写信给我,鼓励我继续学下去,他们真的很不错。
另一方面,我不断练习素描,对素描的兴趣愈来愈浓厚。假如我在会议上觉得很无聊的时候——比方有一次,心理学家罗杰斯(Carl Rogers)到我们学校来, 跟我们讨论加州理工学院是不是应该设立心理系,我就开始画其他在场的人物。我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练习画画。所以,我跟左赐恩上课时,确实是很用功的。
可是,左赐恩却没有学到多少物理,他太容易分心了。
我试着教他电磁学,但当我一提“电力”,他就告诉我他有个马达坏掉了,问我怎样才能把它修好。我想让他实际看看电磁铁怎么发生作用,便造了个小线圈,然后把一根钉子悬在半空中,一通电,钉子就自动荡进线圈中。他居然说:“噢!这就跟做爱一样嘛!”我只好死了心,物理课就此结束。
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争论:到底是他教得比我好呢,还是因为我是个比较优秀的学生。
我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教一个艺术家了解我对大自然的感受,以便他能描绘出这种感觉。现在我得加倍努力学画,让自己来画出心中的感觉。这是个很具野心的尝试,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别人,因为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
开始学画画不久,有位我认识的女士看了我的习作,说:
“你应该到帕沙迪纳美术馆看看。他们开了素描班,有模特儿——裸体模特儿——让学生画。”
“不行,”我说,“我画得还不够好,我会觉得很尴尬。”
“你画得够好了,你应该看看有些人画的那副模样!”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到美术馆去。第一堂课,他们只告诉你应该准备什么样的白报纸以及各种铅笔和炭笔。第二堂课,模特儿来了,摆了十分钟的姿势。
我开始作模特儿的素描,但是一条腿还没画好,十分钟就已经到了。我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已经画好整幅图画,连她背后的阴影也画了。我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但是慢慢地,模特儿终于在课堂上摆足半小时的姿势了。我很努力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画好她整个身体的轮廓。这次还算有点希望,所以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把画盖起来,不敢让别人看。
我们要互相观摩其他人画的画,我这才发现他们真的能画:不只画了模特儿,还把所有细节和阴影都画出来,包括她坐的椅子及上面放的一本小书、讲台等等,巨细靡遗!他们每个人的炭笔都“沙!沙!”的,就什么都画好了。我觉得我没什么指望。
我走回去,打算把我的画盖起来。我的画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条线挤在白报纸的左上角,因为之前我都只在笔记本大小的纸上画画,有点成为习惯了。但这时恰好有几个班上同学站在我的画旁边看,其中有个人说:“噢,看看这幅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我不知道他话中确实的意义,但是我深受鼓舞,下一堂课才敢继续上。另一方面,左赐恩不停地告诉我,把画布填得太满的画不是什么佳作。他的任务是,教我不要担心其他人怎么画,他说其他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我注意到老师话并不多,他告诉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画在纸上显得太小了。他反而鼓励我们尝试各种新的画画方式。这让我想到我们教物理的方式:我们有太多的技巧,太多的数学方程式,所以当教授的不停地告诉学生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做。但绘画老师却很害怕告诉你任何事情。如果你的线条画得太重,老师不能说:“你的线条太重了。”因为有些艺术家正是以厚重的线条画出伟大的杰作。绘画老师不愿意逼迫你往特定的方向走,所以他们碰到的沟通问题是,怎么让学生慢慢领悟出绘画的技巧,而不是单靠传授;但物理教师却老在传授解物理习题的技巧,而不是从物理的精神层面来启发学生。
他们总是不断叫我画画时,要更放松一点。但是,我觉得叫一个刚学开车的人放松驾驶盘,是不大说得通的,也不可能成功。只有当你知道怎么样可以小心地把事情做好时,才有可能开始放松。所以,我很反对这种不停的叫人放松的说法。
他们还发明了一种让我们放松的练习,就是画画时不看画纸——目光绝不要从模特儿身上移开,手则在画纸上描绘出线条,却不要低头看自己画成什么样子。
有位同学说:“我没办法不看,我只好作弊,我打赌班上每个人都作弊。”
“我没有作弊!”我说。
“噢,胡说!”他们说。
我做完我的练习,他们都过来看看我画了些什么。他们发现我真的没有作弊:我的笔尖从一开始就断了,因此画纸上除了秃笔的印痕外,什么都没有。
当我终于削好铅笔之后,我又试了一次,我发现我的画别有一股力量,有点滑稽,有点像毕加索的特色,我很喜欢。我很满意这幅画的原因是,我知道以这种方式不可能画得多好,所以这幅画画得差一点也不足为奇。其实所谓“放松”,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本来我以为放松的意思是“乱画一通”,其实放松真的就是放轻松,不要担心会画成什么样子。
我在绘画班有很大的进步,感觉也很不错。一向以来,课堂上的模特儿都是属于粗线条、没什么身材的那种,不过画起来也蛮有趣的。但是到了最后一堂课,来了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材的比例恰到好处。而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是不懂得怎么画画:我根本画不出任何近似这个漂亮女孩的形貌!画其他模特儿时,画得大一点或小一点都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们的身材都不怎么样。但当你要画一个外貌、身材都这么匀称的女孩时,你骗不了自己——每一笔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行!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很能画的家伙问她,愿不愿意充当私人模特儿,她答应了。“好极了,但我还没有工作室,我得先解决这问题。”他说。
他的画画得实在好,我觉得我可以跟他学到很多;而且我估量绝不再有机会画这样一个漂亮的模特儿,所以我说:“我家楼下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充当工作室。”
他们两人都同意了。我拿了一些那家伙画的画给左赐恩看,他吓了一跳,“画得没有多好嘛!”他说。他解释不好的原因给我听,但我一直没真正听懂。
学画画前,我对于看画从来都兴趣缺乏,对艺术品不怎么会欣赏;只除了一两次,像有次在日本的一家美术馆,看到一幅褐色的纸上画着竹子。对我来说,这幅画的美就在于画家几笔挥毫下,竹子就浑然天成,我可以在真实与假象之间流连忘返。
上完绘画课以后的那个暑假,我到意大利参加科学会议,顺便到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参观。我一大早就到那儿,第一个买到票,门一开就跑上楼去。因此,我得以在别人都还没有进来以前,趁着这短短的空档,在寂静肃穆中,独享大教堂的难得乐趣。
很快地,游客全涌进来,人潮闹哄哄地到处流窜,说着不同的语言,指指点点。我四处逛,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然后稍稍往下看,看到几幅很大的裱框的画。我想:
“哗!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些画!”
不幸,我把旅游指南遗留在旅馆了,但是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这些画没有什么名气了,因为这些都画得不够好。”接着我看到另一幅画,心想:“哇!这幅画得倒很好。”再看另外一些画。“这幅很好,那幅也不错,可是那幅很差。”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画,但我觉得除了其中两幅之外,其余的都很不错。
走进一间叫拉斐尔(Sala de Raphael)的展览室,发现同样的现象。我作结论:“拉斐尔的作品水准很不稳定,并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时画得很好,有时却画出一堆垃圾。”
回到旅馆以后,我翻阅旅游指南,在有关西斯廷教堂这部分上写着:“在米开朗基罗的画作下方,有十四幅由波蒂些尼(Bottiecelli)、波路芝奴(Perugino)的画,”
他们都是伟大的画家;“另外两幅则是由不著名的某某及某某所画。”我兴奋莫名,虽然我说不出这些画的名称和作者,我却能够分辨出哪些是佳作,哪些不是!科学家随时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因此当艺术家说:“这幅画是杰作”,或“这幅画很差”,而没法解释理由的时候,我们往往就会怀疑他们的说法。我拿画给左赐恩看的时候,情形正是如此。但是,现在我也可以分辨得出来了。
拉斐尔的秘密呢?原来在于那里的画,只有少数真正出自这位大师的手笔,其余都是他学生的作品。而我喜欢的几幅,正好都是拉斐尔的作品。我对自己的艺术鉴赏力信心大增。
后来,我那绘画班的同学和漂亮模特儿来过我家几次,我努力描画,并跟我的同学学习。练习了好几次之后,我终于画了一幅我自己觉得很不错的画——是模特儿的人头像——我为这初次的成功兴奋不已。
我终于有足够自信以后,便开口问老朋友德米屈亚迪斯(Steve Demitriades), 可不可以请他美丽的妻子充当我的模特儿,我会以这幅画像回报他。他笑起来了:“如果她肯浪费时间为你摆姿势,我没什么意见,哈哈!”
我很努力地画这幅画,而当他看到这幅画时,他反过来完全站在我这边了:“画得真好!”他赞叹,“你能不能找个摄影师把它拍下来,多弄几份?我想寄回希腊去给我妈妈看!”他母亲还没见过这个媳妇。这真是令我非常振奋,因为我已进步到有人想要我的画的地步了。
另外也发生了一件差不多的事。有一次,加州理工学院有人办了个画展,我也提供了两幅素描和一幅油画。他说:“我们应该替这个画订个价码。”
我想:“别傻了!我不想卖掉这些画。”
“这样画展会更有趣。假如你不会舍不得这些画的话,就订个价钱吧!”
画展结束后,他告诉我有个女孩子买了一幅我的画,而且她想和我谈谈,以对这幅画作更进一步的了解。这幅画的名字叫“太阳的磁场”。为了画这幅画,我特地跟科罗拉多的太阳实验室借了一张很漂亮的太阳日冕(solarprominence)照片。由于我了解太阳的磁场如何影响太阳的火焰,所以我想到了描绘磁场线条的技巧(有点像女孩飘动的头发),我希望画些其他艺术家不会想到要画的美丽东西:太阳磁场复杂、扭曲、时疏时密的线条。
我向她解释所有的想法,并且把激发我灵感的那张照片给她看。
她告诉我这个故事:她和她先生一起来参观画展,两个人都很喜欢这幅画。她提议,“我们何不干脆买下这幅画?”
但是,她先生是那种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人,“再考虑一下吧!”他说。
她想起几个月后就是她先生的生日,所以当天就回到展览会场,买下了这幅画,决定在她先生生日那天,给他来个意外惊喜。
那天晚上,她先生下班时垂头丧气;最后发现,他后来想买下那幅画,逗她高兴。但等他回去画展一看,却发现画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我从这个故事里,得到一些很新鲜的启示:至少在某个层面上,我终于了解到艺术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艺术能为人带来快乐;你创造的东西可以令人喜爱到得而喜,失而沮丧!科学却是普遍性的、宏观的,你不大会跟那些欣赏科学的人有个别而直接的认识。
我更了解到卖画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让真正想要这幅画的人可以把画买回家,是让那些得不到这幅画就很难过的人能拥有这幅画,真是有趣极了。
所以,我决定开始卖画。但是,我不希望有人买画的原因,只是因为“物理教授通常不会画画,这多有趣啊!”
所以我要取个笔名。我的朋友瑞特(Dudleyrig), 在法文里是“完成”的意思。我用英文音译为Ofey,刚好就是黑人拿来称呼白人的字眼。当然,反正我是白人,所以无所谓。
有个模特儿想让我替她画一张素描,但是她没有钱。
模特儿通常都没钱,如果她们有钱,就不会来做这一行了。
她说如果我替她画一幅画,她愿意免费当3次模特儿。
“恰好相反,”我说:“只要你免费当一次模特儿,我就送你3张画。”
后来,她把我送她的其中一幅画挂在房间的墙上,她的男朋友很快就注意到了,十分喜欢。他甚至愿意出60美元跟我订一幅她的画像(我的行情愈来愈见俏了)。
然后,这女孩还想到要当我的经纪人,四处告诉别人“阿塔迪纳有位新画家……”兜售我的画作,她可以多赚点外快。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呢!她帮我安排在帕沙迪纳最高级的布洛克百货公司展出我的画,她和百货公司艺术品部门的职员一起挑了一些画——我早些时候画的一些植物(我并不很喜欢的画)——全部裱框。布洛克百货给我一张签好名的文件,上面说我有某张、某张画在那里托售。当然,最后连一张画也没卖出去。但那真是我的一大成就:我的画居然在布洛克百货公司展售!不谈别的,单单是我可以因此而告诉别人,我在艺术领域里也曾经达到颠峰时期,就够有意思了。
大部分时间,我都透过左赐恩找模特儿,但偶尔我也会自己想办法。每当我碰到看起来对画画会有兴趣的年轻女人,我就请她们当我的模特儿。但通常我都只画了她们的脸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请她们裸体供我作画。
有一次我去左赐恩家,跟他太太提到:“我从来没有办法让这些女孩裸体摆姿势,我不知道左赐恩是怎么办到的!”
“你问过她们吗?”
“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问。”
下一个模特儿是一个加州理工的学生,我问她愿不愿意裸体摆姿势。“当然可以!”她说,就这样了,原来并不那么困难。我想是自己想太多了,老觉得问这种问题有些不对劲。
到那时为止,我已画过很多素描;而在那个阶段,我比较喜欢画裸体像。我想那也不完全是艺术,而是一种混合体,但艺术究竟占多大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左赐恩介绍的一位模特儿,曾经是花花公子杂志的玩伴女郎,长得既高又漂亮,任何一个女孩看到她,都会十分嫉妒。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太高了,进房间时都半弯着腰。她摆姿势的时候,我试着教她“站直一点”,因为她实在是优雅、引人注目。她听了我的话。
然后她又担心其他事情了:她的腹股沟有凹痕。我要拿出一本解剖学的书来解释给她听,之所以会出现凹痕,乃是由于肌肉附着在髂骨上;而且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凹痕,只有像她这样身材匀称得恰到好处的人才会有。
我从她身上学到的是,不管长得多美,每个女人都在担心自己的外貌。
我想替她画一幅彩色的蜡笔画,作为一种实验。我想先以炭笔素描,再着上颜色。我以轻松的心情画好炭笔素描,画的时候丝毫不担心会画成什么样子。结果却发现,这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画!我打消了着色的念头,就让这幅画保持原貌。
我的“经纪人”看到这幅画,决定把它拿去兜售。
“你不能就这样拿去卖,”我说:“这只是用白报纸画的。”
“噢,甭管它,”她说。
几个礼拜后,她带着那幅画回来,画已经裱上了美丽的木框,镶着红条和金边。一幅画裱框后竟然可以美化这许多,真是一件有趣、但会令艺术家为之气结的事。我的经纪人告诉我,有一位女士很欣赏这幅画,她们就去找裱画商。裱画商说有一种特别的技术可以裱白报纸:先把它浸在塑胶里,然后这样、再那样。这位女士不厌其烦地把画裱好,然后叫我的经纪人把画带回来给我看看!那位女士还说:“我想画家本人会很高兴看到,这画裱好之后是多可爱。”
我当然很高兴。这显示又有人能直接从我的画作中得到快乐,这才是卖画的真正乐趣。
有一段时间,城里有几家上空餐厅——你可以在那儿吃中餐或晚餐,跳舞的女孩起先只是上空,过一会就一丝不挂。其中有一家上空餐厅离我家只有一英里半,所以我常常前往光顾。我通常坐在那里,在画有花边的桌垫纸上推演一些物理问题;有时候也会画画跳舞女郎或者是其他顾客,稍微练习一下。
我的太太温妮丝(第三任太太)是个英国人,她倒是很能接受我光顾这家餐厅。她说:“英国男人也常常去俱乐部。”所以,这就有点像我的俱乐部。
餐厅里到处挂着画,但是我都不太喜欢。它们都是用萤光颜料在黑色天鹅绒上画的画,看起来蛮丑的,题材都是女孩脱掉毛线衫之类。我有一幅画,画的是我的模特儿凯丝,画得很不错。我就把这幅画送了给餐厅老板,让他挂在墙上;他很高兴。
结果,送画给他为我带来许多好处——餐厅老板变得十分友善,每次都请我喝东西。现在,每次我到那里,女服务生就会送来免费的七喜汽水。我就坐在那里看看跳舞,做一点物理,准备一下功课,或信手涂鸦。如果累了,我就观赏一下节目,再继续工作。餐厅老板知道我不想被打扰,所以如果有个醉鬼过来跟我搭讪,女服务生会立刻过来把他支开。如果来的是女孩子,他就不会做什么。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他叫吉安奴尼(Gianonni)。
餐厅挂我的画带来的另一效应,是很多人会问起这幅画。有一天,有个家伙过来对我说:“吉安奴尼说,那幅画是你画的。”
“是啊。”
“好,我想跟你订一幅画。”
“可以,你喜欢画什么?”
“我想画一个裸体的西班牙斗牛女郎,被一头人面公牛攻击。”
“嗯,呃,如果你能告诉我你订这画的用途,会对我有点帮助。”
“我想挂在我的店里。”
“什么样的店?”
“按摩院。你晓得,就是一个个小房间,有按摩女郎——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我不想画这个题材,因此我极力劝阻他:“你的客人看到这幅画会怎么想?还有这些按摩女郎感觉又如何?这些男人进到你的按摩院,看过画以后兴奋起来——难道你想让他们这样对待你手下的女孩子吗?”
他不为所动。
“假如警察进来看到这张画,你还能口口声声说你开的只是按摩院吗?”
“好啦,好啦,”他说,“你说得对。我得改变主意。
我想要的画是,如果警察看到了,他们会觉得这家按摩院没有问题;但当顾客看到以后,他会明白。”
“好吧,”我说。我们谈妥了60块钱的价码,然后我开始在这幅画上下工夫。首先,我得想清楚要怎么画。我想了又想,常常觉得还不如当初就依他的主意,画那个裸体的西班牙女郎。
最后我想到该怎么办了。我要画一个假想的罗马女奴隶,正在为一个罗马的大人物按摩,这也许是个参议员之类。因为她是个奴隶,所以她脸上会有一些特别的表情,对未来带着点认命的态度。
我为这幅画下了很多苦功。我以凯丝为模特儿,后来又找了一位男模特儿。我做了很多研究,很快地,我付模特儿的钱已经有80块了,但我不在乎钱,我喜欢有人委托我作画的挑战。最后,我画了个雄壮魁梧的男人躺在长台上,有个女奴隶在为他按摩,女孩穿的袍子遮了一半胸部,另一半裸露着,我把她脸上那种认命的表情画得恰到好处。
我正要把我的杰作拿去按摩院交货的时候,吉安奴尼告诉我那家伙已经被抓了,而且关在牢里。于是我问上空餐厅的女孩子,帕沙迪纳还有没有其他好一点的按摩院,会愿意把我的画挂在会客厅内。
她们给了我一串名字和地址,还告诉我“如果你去某某按摩院时,找弗兰克,他是个好人。他不在的话就别进去。”或者“不要跟艾迪谈,他对画一窍不通。”
第二天我把画卷起,放在我的旅行车后座。温妮丝祝我好运之后,我就出发往访帕沙迪纳的妓院,卖我的画。
在前往名单上的第一家按摩院之前,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先去问问原先那家按摩院。也许他们还照常营业,而且说不定接手的人愿意买我的画。”到了那儿敲门,门开了一点点缝,看到一个女孩的眼睛。“我们认识吗?”
她问。
“不,不认识,但是你想不想买一幅很适合挂在进门处的画?”
“对不起,”她说:“但我们已经和一位画家签好约,他正在替我们画画。”
“我就是那个画家,”我说:“你们的画已经画好了!”
原来那个家伙入狱前,已把这幅画的事情告诉了他太太,于是我进去把画摊开来给她们看。按摩院现在是由那家伙的太太和他妹妹在经营,她们对我的画不太满意,想找其他女孩来看看。我把画挂在会客厅的墙上,所有的女孩都从后面各个房间走出来,开始发表评论。
有个女孩说她不喜欢奴隶脸上的表情。“她看起来不快乐,”她说:“她应该带着笑脸。”
我问她:“告诉我,你在替男人按摩、而他没在看你的时候,你会笑吗?”
“噢,不!”她说:“我的感觉就像她脸上表情显现的一样!但你不应该把它展现在画上。”
我把画留给她们,但是过了一星期的反复质疑之后,她们终于决定不要这幅画。而原来她们不要这幅画的真正原因,是那个裸露的乳房。我解释我已经把那家伙的最初构想淡化了许多,但是她们说,大家对这幅画的想法跟他的不同。讽刺的是,这样一家按摩院的经营者对一个裸露的乳房,竟然会如此矜持,实在很有趣。最后我把画带回家。
我的朋友瑞特是个生意人,他看到这幅画,我便告诉他事情的始末。他说:“你应该把价钱提高3倍。没有人能真正确定艺术品的价值,所以通常他们会想,‘价钱愈高,一定愈有价值!’”我说:“你疯了!”但是,纯粹出于好玩,我买了个20美元的框把画裱好,等待下一个顾客。
有个在气象局工作的人,看到了我给吉安奴尼的画,问我有没有其他的画。我请他和他太太到我家楼下的工作室来,他们问起我那刚裱好的画。“这幅要两百美元。”
我把60美元乘以3,再加上画框的20美元。 第二天,他们回来买下这幅画。于是,原本替按摩院画的画,后来就高挂在气象局的办公室内。
有一天,警察突击检查吉安奴尼的餐厅,逮捕了几个跳舞女郎。有人曾经想叫吉安奴尼停止上空秀的表演,他不愿意。最后整件事闹上法庭,地方报纸都登了这条新闻。
吉安奴尼到处向老主顾求助,希望有人为他作证支持他,每个人都有借口:“我在经营夏令营,如果家长知道我到这种地方来,他们就不会把小孩送来参加我办的夏令营……”或者是“我在做某种生意。如果报上登出来我去过这种地方,顾客会不再上门了。”
我跟自己说:“我是唯一无牵无挂的人,我没理由不去作证。我喜欢他的店,希望它能经营下去。我更不觉得上空舞蹈有什么不对。”于是我告诉吉安奴尼:“好,我很乐意为你作证。”
在法庭上,最大的争议是,上空舞蹈是不是能为这个社区所接受?社区标准容不容许上空舞蹈存在?辩方律师想让我代表社区标准的专家意见。他问我有没有去过其他酒吧?
“有的。”
“那么,你通常每星期去吉安奴尼的餐厅几次?”
“每星期五六次。”(报纸上登: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教授每周看五六次上空秀。)、“吉安奴尼的顾客涵盖了社区里的那些阶层?”
“几乎什么阶层都涵盖了:有做房地产的、有人在市政府做事,也有加油站工人、工程师、还有一位物理教授……”
“既然社区里这么多不同阶层的人都看上空秀,而且很喜欢上空秀,你是不是说上空秀应该可以为社区所接受?”
“我必须知道你所谓‘可以为社区所接受’是什么意思。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被每个人接受,所以所谓‘可以为社区所接受’,指的是有多大比例的社区居民接受这件事?”
律师提出一个数字,另外一个律师反对。法官宣布暂停,他们到里面的房间讨论了15分钟,决定所谓“可以为社区所接受”的意思,是50%的社区居民都能接受。
尽管我逼着他们想得更精确,但是我也没有实际数字作为依据,所以我说:“我相信有超过50%的社区居民能接受上空秀,因此上空秀应该是可以为社区所接受的。”
吉安奴尼暂时输掉了这场官司,但是他的案子和另一桩类似的案子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在这段期间,他的餐厅照常营业,而我依旧有免费的七喜汽水可喝。
大概在同一期间,有些人试图在加州理工学院培养一点艺术气息。有人捐钱把一幢旧的科学大楼改建成美术工作室,设备和材料全都替学生准备好了,而且还从南非聘请了一位艺术家来推动学校的艺术活动。很多不同的教师都被请来授课,我安排左赐恩来教素描,还有人教版画;我也试着学版画。
有一天,那南非艺术家到我家来看我的画。他提到为我办个展,说不定还蛮好玩的。这回我是在作弊了:如果我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他们绝不会认为值得为我的画办个展。
“我有些比较好的画已经卖掉了,要我打电话给这些人把画借回来,我会觉得很尴尬,”我说。
“不用担心,费曼先生,我保证你不需要打任何电话,我们会安排一切,把画展办得专业而且没有瑕疵。”
我给了他一张向我买过画的人的名单。我的顾客很快就接到他的电话:“听说你有一幅欧飞画的画。”
“噢,没错!”
“我们计划办一个欧飞的画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画借给我们展览。”当然他们都乐意出借。
画展在加州理工学院教职员俱乐部的地下室举行。一切都有模有样,每幅画都有标题,而且借来展出的画都有适当的说明,例如“吉安奴尼先生提供”等等。
有一幅画,画的是绘画班的那位漂亮金发模特儿,我原本想用这张画作为阴影的研究。我把一盏灯放到她腿的高度,往旁边及上方投射灯光。她坐着的时候,我把实际的阴影画出——她的鼻梁在脸部投射出一个颇不自然的阴影,看起来还不太差。我也画了她的身体,所以你可以看到她的胸部及胸部投射的阴影。我把这幅画和其他画一起展出,并且把标题定为“居礼夫人观察镭的辐射”。我想要传达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居礼夫人当成一个有美丽头发、裸露胸部的女人,他们只会想到跟镭有关的部分。
有位名叫德瑞弗斯(henry Dreyfuss)的知名工业设计家,在画展结束之后,请了很多人到他家作客,包括出钱赞助艺术的女士、加州理工学院校长夫妇等等。其中一位艺术爱好者走过来和我攀谈:“费曼先生,请告诉我你是临摹照片还是画真的模特儿?”
“我都是直接画模特儿。”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居礼夫人替你摆姿势作画的?”
那时候,洛杉矶美术馆和我有同样的想法,认为艺术家一点都不了解科学。我的想法是,艺术家不了解大自然的基本通则以及大自然之美,因此也无法在绘画中把大自然的这一面表现出来。美术馆的想法是,艺术家应该对科技多一点认识,应该更熟悉机械及科学的其他应用层面。
所以,美术馆拟定了一个计划,在企业的赞助下,邀请当时一些杰出的艺术家去一些公司参观。艺术家可以随意在这些公司四处走动观察,直到他们看到一些有趣的事物,作为绘画的素材,美术馆认为,如果有一个懂科技的人可以在艺术家参观企业的同时,居间协调,效果可能会比较好。他们知道我很擅于向别人解释事情,而且我对艺术也不完全是外行(事实上,我想他们知道我在学画)。
总之,他们问我是不是可以从旁协助,我答应了。
跟艺术家一起参观企业,非常有趣。典型的情况是,有人拿个真空管给我们看,里面闪烁着蓝色、扭动的美丽光芒。艺术家兴奋极了,问我他们怎么样可以把这东西用在展览上,怎样才能让这种现象发挥作用?
艺术家都是些很有趣的人。有些是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他们声称自己是艺术家,别人也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但是当你坐下来和他们交谈时,他们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有个家伙是个特大号冒牌货,总是穿着奇装异服,戴顶大大的黑色圆顶高帽。他老是不清不楚地回答你的问题,当你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他话中含意或问他刚刚用过的几个字眼,他又把话题带到另一个方向去了!最后,他对这次艺术与科学展览会的唯一贡献,是他的自画像。
其他有些艺术家的谈话,初听起来好像没多大意义,但是他们会尽力说明他们的意念。有一次,我陪厄文(RobertIrwin)一起去某个地方。那是个为时两天的旅程。我们反复讨论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他想解释给我听的是什么,而我觉得他的想法十分有趣而奇妙。
还有些艺术家对现实世界完全没有概念,他们以为科学家是某种伟大的魔术师,能制造任何东西,他们会说些像“我想画一张三度空间的画,画中的东西全悬浮在空中,发出闪光”。他们想像出自己想要的世界,完全不晓得这样想合不合理。
最后,他们办了一个画展,并请我担任评审委员。尽管其中有些还算不错的作品,是艺术家在参观企业界时激发出来的灵感;但是我觉得大部分的佳作,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在绝望中赶着交出来的作品,和科技扯不上什么关系。其他评审委员都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发现自己的处境颇为艰难。我并不擅于评画,我发觉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加入评审委员会。
美术馆里有个人叫塔克曼(Maurice tuchman), 他真的懂艺术,他也知道我曾经在加州理工学院办过个展。
他说:“知道吗,你以后都不会再画画了。”
“什么?这太荒谬了!为什么我不会再……”
“因为你已经办过个展了,而且你只不过是个业余画家。”
往后,虽然我继续画画,但是我已不像从前那么投入和认真,也不曾再卖出任何一幅画。塔克曼是个聪明的家伙,我跟他学了很多。而如果我不是那么顽固的话,我应该可以学到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