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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1945 :苦难岁月1927~1945 :苦难岁月

作品:是从中国,我给你写信…… 作者:博里斯·马尔坦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 把你的事业一直做到哈尔滨......”

    布莱斯·桑德拉

    他们是一对儿,真正的一对儿。儒勒远离祖国,来到中国,更加强了他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在千里之外,玛利亚一步步跟随儒勒在远东境内的足迹,她满怀渴望,有时甚至是焦虑地读着儿子的来信。就像他所说的,他们延续着一个任何高山大海都阻隔不了的对话。在中华帝国里,儒勒就像所有失去了长辈引领的孩子一样,非常渴望得到玛利亚的意见、建议,甚至责备。这如同所有母亲,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然而,1926年10月的一天,玛利亚离开了人世,儒勒成为了失去母亲的孤儿。

    玛利亚,这个儒勒的“小妈妈”,阿尔弗莱德的“格拉第”,玛利的“好巴巴”,这个每个亲人都给她一个昵称的非常有个性的女人,在74岁的年头上逝世了。对儒勒来说,必须独自继续在中国的生存。毫无疑问,这种失去亲人的打击,对儒勒影响很大,他自问,再回到那个遥远国度去有什么意义。十七年前,他离开祖国走这么远,只是为了满足玛利亚和自己的需要,他们两人的命运是合二为一的。但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他已爱上的中国,在玛利亚离开之后,或许就要成为留下他痕迹的真正故乡。十七年来,法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后方,一个暂时的庇护所,他能在法国休憩几个月然后又远离许多年。他的生命已经和中国土地紧密相连。而后来的十八年,充分地证实了他的这一看法。

    1927年1月,儒勒登上“坡尔多”号离开马赛时,心里不禁抽搐。他头一次意识到,再回到法国就永远不是原来的滋味了,他再也不能找回玛利亚。而他准备进行的新的“中国的奋斗”,也不再有原来的意义,因为他再也不能向人讲述发生在中国的一切。是的,作为一个42岁的男人,儒勒不再是原来那个孩子,玛利亚的逝世使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断裂。这种灵魂的裂痕,我们再也不能从他的文字中看到,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可以吐露秘密和忧愁的对象。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内心的这种漂泊,在他和他的家人的苦难中显露出来。

    1927年之前,无论在事业上还是在个人生活中,儒勒都是顺利的。然而,从1927年开始,本来对职位安排比较顺从的儒勒,开始坚持要上级给他被认为是剥夺了的承认。他对此如此严厉,也因为他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学生翻译官,而是一个家庭的父亲,他要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儒勒和上级的关系逐渐恶化,不清楚是否由于他在工作中出现了什么失误,导致了这样的局面,或者是由于他想从越来越不欣赏的社会职业圈里淡出。从此,后来的十八年里,儒勒进入了“苦难岁月”,他越来越关注家庭,而在事业方面,则显示出古怪的性格。

    这些苦难岁月展现出一个“漂泊”的形象,和以往儒勒那种“直线前进”的形象形成了对比。这是一个男人内心和事业的漂泊,儒勒的生活渐渐被一些自己使不上力,也无法控制的事情主宰。总之,这是身体和灵魂的漂泊。

    1927年,儒勒重新任职的地方不值一提,那是他熟悉的海口领事馆。人们说随后他就会寻找到在“中国更加活跃的职位”。幸运的是,儒勒由麦尔塞黛和三个孩子:玛利,扎维和皮埃尔(分别是6岁,4岁和2岁)陪伴着。这种陪伴大大增加了他的勇气,但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因时局而产生的对家庭安全的担忧。

    蒋介石在1926年3月发动的北伐战争迅速获得胜利。当儒勒来到海口的时候,国民革命军已经占领了许多省份,甚至重新夺回了英国人在汉口的租界。自从外国人在广州受挫之后,这次收复是自十九世纪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的第一次真正的退缩。也就是说,中国的政治力量和社会观念一直都强烈地要求赶走“外国鬼子”。而国民党内部的国共两党冲突也不是为了让西方人安心的。蒋介石政变之后,由于需要莫斯科的理论和军事上的援助,国共两党仍然继续着一种合作。苏联军事顾问筹划了北伐,而斯大林也竭力要保住这个联合战线。然而,这个越来越不可能的联盟在1927年4月的上海划上了句号。共产党人组织了一场大罢工,从而解放了整个城市 。蒋介石当然不愿意让共产党人来做这颗“远东的珍珠”的主人。他发动了被称为“白色恐怖”的反共屠杀,有五千人丧身其中。从上海一直到广州,工会都被解除了武装。儒勒在海口也没能逃过这场公开的战争。只是我们的副领事,由于对中国这类突然动乱的熟悉,表现出某种冷静。

    1927年4月16日的报告

    尽管外国人在中国的情形并不比从前差,但昨天英国人和美国人还是在撤离广州使馆的命令下,逃到了海口。这里有十七个人也离开了……每个法国人从现在起都收拾好行装,以便撤离,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离开海口。香港圣保罗会的大修女通知我,必要的时候可以下令关闭修道会在这里建立的小教区。为谨慎起见,修女们把她们收养的孤儿都分散到岛上不同的家庭里去,让她们在万一撤离的时候更方便一些。尽管如此,除了亲英美的人散布的一些危言之外,我没看出有什么要让侨民们和我的家庭离开的危险。

    控制上海之后的蒋介石,在几天之后又占领了南京,并在那里建立了他的政府。而共产党的反攻还远在后头。

    这个时候,中国的敌人的铁靴在北方踏响。日本实际上正酝酿对中国的侵略,尤其是对满洲里。日本在向山东派舰队时,曾达到过目的,因为那时他们阻止了北伐。

    海南岛远离危机的中心,对这些变化的反应是迟钝的。儒勒的报告反映了一种平静,不管是日本侵略引起的震惊,还是国共两党的争端,在海南都还未引起大的波澜。

    儒勒在1927年10月6日的报告中,把在海南的共产党分为两类:一类是“理论家”,期待一种新制度,一种众望所归的对中国社会、政治和道德生活的革新,另一类是“实践家”。前者对人民那本身孱弱的精神“影响微弱”,后者则“十分强烈地震撼了海南人的生活”。

    其实,共产党内部存在的两派正如儒勒在海南区分的两类一样。一方面,官方派追随斯大林,严守由工人发动城市暴动的原则,就像在广州发生的例子。另一方面,毛泽东则只相信要在农村中发动革命,依靠农民的力量。9月份,毛泽东在湖南组织了一场有农民参加的毁坏铁路的运动。尽管这些胜利使他获得了许多分区的人心,但中央对他进行了严厉批评,并于11月将他从政治局除名。最终,为了避开朋友和敌人,他退居到江西山区,在那里发展他的农民革命理论原则。

    儒勒刚到海南才一年多,刚重新抓住中国的脉搏,就要迁往另一个岗位了。他在这个岛上的工作,使他结识了印度支那总督,而后者欣赏这位官员“尽职的合作,他那精细、谨慎、有谋略和随和的优点,使他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在国共两党的争端中,使法国在海南的利益完好无损”。当然,儒勒一方面为在离开海口时有这样的评价而欣慰,另一方面也对能离开此地感到松了口气。与其说是出于岛上政治的紧张,不如说是由于麦尔塞黛表现出了疲劳的征兆 。“乐和甘夫人的健康状况较差,不能忍受临海而居。医生建议乐和甘夫人避免海洋性气候。所以,我期待有一个不直接靠海的职位。”儒勒1928年这样写信给他的上级。于是,上级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将他调到了1913年曾任职的汉口。

    在这个重要的城市里,蒋介石在一年前刚刚夺回英国租界,其紧张气氛远非海口能比。国共两党的冲突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尽管儒勒认为上级遗忘了他,然而他还是以最大的忠诚来尽到职责,就像法国商务总管在写给外交部的信里说到的一样:“曾委任他管理许多地方,有些地方十分艰难,例如广州和汉口。他忠诚地完成了任务,我请求大人正式承认他在最近汉口的事件中的尽职尽责的表现。多年以来,他虽然被放在(提升)名单的最前列,乐和甘先生在从比他更年轻的同事的一次次升迁中,得出的结论只能是,部里毫不满意他的工作和服务。我因此自动来为他证实不是这样。”可是不久,儒勒在事业上的失望,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的家庭中出现了悲剧。

    1929年4月19日,三个小乐和甘中最小的一个:皮埃尔,被肺炎夺走了生命。无法想象两位父母和两个孩子的痛苦,尤其在这死亡来得如此可怕和不公正的情况下,痛苦也更尖锐。他们刚在法国送别了玛利亚回来,在中国刚找到重新开始生活的线索,命运仿佛就向这个家庭投下了不祥的符咒。

    麦尔塞黛不能再呆在中国,她还担心扎维也会染上肺炎。5月16日,儒勒紧急致电给部长,“根据医嘱,乐和甘夫人和我们的两个孩子必须非常紧急地返回法国”。儒勒不能离开岗位,是麦尔塞黛带着两个孩子坐船回的法国。幸好扎维并未染病。

    对于独自留在汉口的儒勒,这是漫长的孤独岁月的开始,也是他漂泊的真正开端。他是一个三年前失去母亲的儿子,又刚刚失去幼子的父亲。玛利亚之死几乎也杀死了一个从前的儒勒,而皮埃尔的夭折成为他此生不能愈合的一道伤口。从此,儒勒不再有从前人们熟悉的好脾气了。只有在家庭中他才会恢复好脾气,并且倍加关心。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注意欢乐和相互关心,不让时光暗淡忧伤。矛盾的是,在这种悲剧之后,他的事业见证了他精神转变和态度并非如他所愿。

    儒勒在1930年和家人团聚后,记录下了一个孩子去世,夫人和两个孩子离开中国这段苦痛的经验。在汉口的工作日志上,他的上级头一回对儒勒下了“性格古怪”的评语。当然,儒勒曾自认虽然脾气好,但也不乏个性;当然,失去一个孩子,会让人因痛苦而影响和别人的关系。可是,如果我们看到儒勒在今后几年的变化,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暂时的现象,而是一种长久放弃的开头,是一种占据了儒勒心灵的“痛苦的清醒”的结果。儒勒渐渐放弃了和他的同仁以及上级的关系,完全随性而行,随痛苦摆布。灵魂和心灵在漂泊……

    1930年2月,回法国休假的儒勒的心是沉重的。他没想到在见不到玛利亚的痛苦上,还要增加失去一个孩子的悲伤。他带着双重的阴影离开上海,去支持麦尔塞黛,安抚两个孩子。而对于麦尔塞黛来说,还需要相当多的时间来恢复健康,以准备足够的勇气,重新面对中国。

    因此,1931年儒勒独自回到汕头。这是在一个他多年前战斗过的地方——广东省里出现的新城。可是与喧闹的首府不同,汕头只是个懒散的小城,儒勒根本无法过充实的生活。说实话,在汕头的停留期间,儒勒只吃着白面包,远离家人,考虑的是如何“得到一个职位,可以让他的家人过来,而对她们的健康没有威胁,并且还可以保证孩子的教育”。儒勒经历过悲剧,他最大的忧虑就是他的家人,以及如何让他们和自己团聚。然而,他个人的痛苦,并不能完全遮盖中国局势的影响……

    蒋介石的胜利很难使国家真正脱离无序状况。他占领了北京。1928年6月,北京改名为“北平”,其地位降得比南京低,让人感到它只是明朝时的一个都城而已。在军阀,日本侵略者,和共产党之间,蒋介石很难说真正占据领土。即使在蒋介石最强大的时候,也只不过声明占有了这个国家的四分之一土地。此时,这个政府是残废的、负债累累的,无力以它的权威来统治中国。

    在内政艰难的时刻,中国还要面对日本侵略的外忧。三十年代初,日本开始真正入侵中国,他们首先占领了满洲里,在1932年3月成立满洲国,把清朝的末代皇帝溥仪推上领导者的地位。从此,日本人不仅仅以自治运动为借口进行武装,而且还等待着一场更大的战争。蒋介石认识到中国军队不是日军对手,便拖延时间,决定先剿共,后抗日。

    从1927年以来建立的各个共产党的根据地,终于在1931年在江西会合,成立了由毛泽东担任主席的“苏维埃共和国”。蒋介石认识到这些活跃地区的危险性,从1930年到1933年发动了四次剿共战争。这四次战争由于受到毛泽东以现代游击战方式领导的二十万红军的抵抗而遭到失败。1934年的第五次剿共战争,使共产党的军队离开了根据地,但却让毛泽东有机会创建了“长征”的神话……

    在发生这一切事件期间,儒勒于1933年4月离开汕头回国,和他分离了两年多,一直留在法国的家人团聚了。他把中国局势和日本对满洲里的占领留在了身后。他还不知道,其实,这一切已经进入了他的命运。

    这是一个比较短暂的假期,儒勒回到了正处于“疯狂年代”的欧洲。狐步舞的节奏淹没了新德国总理充满仇恨的呼喊。阿道夫·希特勒在1月份掌握了政权。正当儒勒、麦尔塞黛、玛利和扎维1933年乘船重返中国的时候,希特勒废除了议会,通过了全权法令,开始完全重新组织司法力量。

    离开这个在无知和忧虑之间摇摆的老欧洲,乐和甘终于和团聚的家人向上海——这颗远东的珍珠驶去。儒勒将在此担任副领事。这个升迁使儒勒十分高兴,因为他又能和家人在一起了。

    上海,1933年。这个城市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历了黄金时代,成为一个神话。关于三十年代的上海,人们都已经说够了写够了。“三十年代的上海”这个外来的称呼已经有了世界性。与这个含糊而又极富表达性的年代联系在一起,就提示人们上海是最有色彩,最喧闹, 又总带着最神秘梦幻的地方。

    1933年11月,儒勒携家人来到上海。梅里叶先生在从前比较散乱的局面里重新勒紧了这个租界的缰绳。他是个坚定的人,严肃的上级。他迎来的这位儒勒·乐和甘,已经被家庭团聚重新鼓舞,却在经历的悲剧中消耗掉了很难补回的精力。1934年初,梅里叶领事对儒勒的描绘褒贬参半:“对于中国领事事务有可靠的经验,只是有时有一些错位的幻想。工作尽职尽责,然而毫无热情。”他认为如果儒勒受过良好教育的话,那么他“还需要分辨不同的方式”,儒勒的性格不错,只是表现了“太多的自恋”。“一个智慧的本该更有作为的官员。我还看不清是什么让他不对劲。可能是过分的怀疑主义取消了他对工作的热情。在事业上很落后,他放弃了所有的野心,只把工作看作谋生的手段。然而他本来有长时间的中国事务的经验,可以用在中国的这些岗位上。”而我们,跟随儒勒走过了那么长的中国之路,可以帮助梅里叶看清是什么使他“不对劲”。

    一边是一个曾经充满精力和希望,而今天大大削弱了的领事,另一边是一个行政上级,不理解那种“带到工作任务中的过分的怀疑主义”。1925年,儒勒的上司写下溢美之词,认为他是“我们在中国的优秀官员中的一个”,到了 1935年,梅里叶的写法是,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官员”。两段评语之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中,儒勒失去了两个给他的存在带来平衡的生命。

    然而,儒勒总是在家庭中寻找平衡。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这个家庭。在年度评语中,在上司的批评旁边,儒勒写下“如果家人和自己的健康允许的话”,希望留在上海。他想留在上海还有一个原因,“他发现在这里安排子女的教育非常容易”。如果要他离开此城别就他处的话,他提出的惟一要求是,应该是一个“让他的子女能够找到学校上的职位”。这就是说,儒勒从此选择了以家庭幸福为主,而不是越来越不信任的事业为先。1935年2月,儒勒被调往新岗位,从此离开了这个“东方的巴黎”。

    儒勒在汉口轻松地管理了几个月,此地他非常熟悉,已经两度就任。后来他幸运地到了法国领事缺任的香港。这是个真正的“机会”,因为就像北京和上海一样,香港也是一个特殊的岗位,领事们的事业可在这里展开或失败。

    香港是让我们中的一些人闻其名就向往的地方。香港在广东话里是“芳香的港湾”的意思。就是说这里生长着茂密的香树,微风吹过,香气绕梁不绝。香港,这个远东港口,在十几年内由一个贫瘠的只有岩石荒草的小岛,发展成国际性的大都市,世界性的商贸中心,所有到此地停留过的人都会感到惊奇,从而留下永不消逝的记忆。

    当儒勒来到这个多石的小岛时,已经51岁,他不再是那个在四川境内的成都领事馆卸下行装的年轻人,那时他才24岁,无忧无虑,充满自信。此时的他,是一个满带经验和伤痕的成熟的男人。他被职业的变迁搞得十分厌倦了,能在家人身边已经使他非常满意。他的家庭也发生了变化。麦尔塞黛已经35岁,玛利15岁,扎维即将12岁。在这个非常“英国式的,非常美的”香港,玛利只关注那些飞行员,那些在那个时代推动了天际探索的英雄。在这个鸡尾酒会就像大弥撒的殖民地,上流社会的人互相攀结取乐,互相评流论级,麦尔塞黛因此发挥了她作为女主人的天才。而在这平静和奢华的逃避中,现实也要冒出端倪。

    1936年,国共两党的冲突尤其剧烈。进入了1934年毛泽东决定的长征后,共产党人就进入了一个同时具有悲剧性和传奇性的大转移。悲剧几乎是希腊式的,因为在南方瑞金的十万人,只有七千人到达了北方的目的地陕西。传奇就是毛泽东居然让他的部队克服了千难万险,到达了他设想的目的地。1935年10月,毛泽东成为党的首领,是长征这个举动帮助他建立了自己的神话。他对在农村而不是城市进行革命深信不疑,毛泽东以获得农村根据地支持的方式来加强了他的军队。他也决定让共产党的军队投入抗日战争。他知道,民众受到日本占领满洲里和一步步吞噬中国的威胁,不再支持蒋介石先剿共后抗日的策略。民众现在希望赶走日本侵略者!蒋介石对民众的这种要求置之不理,但是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并不认为这种理性的被动有价值。以至于1936年12月,蒋介石在去西安筹划又一次反共战争的时候,被年轻的主张抗日的将领以叛国的名义囚禁。在国共两党谈判的时候,斯大林当然也希望中国对可能与德国结盟的日本有强硬态度。共产国际从1935年8月就邀请各国共产党和本国的资产阶级政党联合来抵抗法西斯。西安是个有着敏感象征的地方:一个皇帝的尸体和一支由黏土仿制的军队被埋在地下。蒋介石接受了抗日要求。他停止反共行为,和共产党共同组建起抗日联合战线。1937年7月,在儒勒正要离开香港回法国休假的时候,蒋介石的新思想得到应证。在北京西南的马可波罗桥(注:卢沟桥)附近,中日军队发生了交火。几周之内,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和天津,抗战使数千中国人丧生。就像研究中国历史的专家吕西安·卞哥写的那样,“战争还没宣告就已经开始了”。

    在有权势的法国驻香港领馆任职,即便是临时的,也代表着美好前程。儒勒还需费很多工夫才有希望得到这个通常给红人的正职。可惜儒勒不行,他得不到上级的青睐,上级更欣赏那些有手段的领事。儒勒早就看透了这个机构,在他二十五年的职业经历中,上级只给了他一些临时职位。1937年1月,儒勒在香港任职一年,他致信外交部,提出“很希望留在香港,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被任命正职。这个岗位的工作量大,却也丰富有趣。我的居留期使我与各界建立起许多有用的关系”。

    但是这个意图遭到上级抵触。虽然上级不敌视他,但在给儒勒的评语中再次岀现“不太随和的个性”的字样,就像儒勒1930年在汉口时得到的评语那样。上级却也承认,“乐和甘先生是位聪明而且有素养的外交官,如果不是他的思想方式使他有时更喜欢遣词造句的话,他会做出更多贡献” 。

    正职任官到任,儒勒遗憾地离开香港领馆,重上回归欧洲的旅途。出发的安排松散,给了儒勒时间,以便处理未来工作的一些细节。麦尔塞黛、玛利和扎维6月15日登上了“菲力克斯·卢梭”号,她们不知道,这样子看着中国土地远去,对于她们是最后一次了。只有玛利在近五十年后才再次走上这条旅程。为了缅怀过去,此次她乘坐的是儿时羡慕的飞机。

    对于儒勒来说,再一次的告别,可以在有望休息一段时间后,重返“混乱的中国”。他重新返回的欧洲,却不见得比他刚离开数个星期的破败的中国更好。军靴的声音越来越响。在意大利,墨索里尼从1926年起自称“国家元首”,野心勃勃地要复兴罗马帝国。两年后,1935年,元首入侵了那时还叫 “阿比西尼亚”的埃塞俄比亚,却没有受到法国政府任何批评。法国政府害怕墨索里尼与德国结盟而宁愿迁就。在西班牙,将军的叛乱——其中有佛朗哥——得到德国军队和意大利的支持。他们发动内战,法国再次拒绝正式插手。1936年9月,希特勒在纽伦堡召集大会,表示希望占领“新的生存空间”,随后占领了邻近的莱茵区。两个月后,德国与日本签订反苏联的反共协定,随后意大利于1937年1月也签字加入。民主国家的绥靖政策促进极端主义的发展。全面战争的棋盘已经展开。

    儒勒利用一切都似乎停滞的这一段时间来休养身体,主要是治疗在中国潮热气候中越来越难以承受的高血压。在鲁瓦亚的多姆山脚下,儒勒进行温泉疗法,认为这样可以使自己放松。儒勒家庭的其他成员,也没有逃过在中国困难生活条件下而造成的身体损耗。儒勒在1937年的笔记中写到,他的家庭“被在中国的长期居留弄虚弱了”,麦尔塞黛则留下后遗症。1938年1月,儒勒从部里获准延长假期三个月,“以便能在鲁瓦亚再进行一个疗程的温泉疗养”。同时,儒勒告知部里,因为“鲁瓦亚的常温气候对我的健康极为有利,我希望能到靠近法国的岗位上工作,使我能每年回来进行治疗高血压的特别疗程” 。

    这是儒勒到中国任职以来的第一次表达,想离开他从1909年开始,二十九年以来一直任职的国家。此时他将近53岁,健康状况受到困扰,上级对他的不利看法使他泄气。但是他真的希望离开中国?虽然健康开始出现问题,而且考虑过更稳定些的家庭生活,但儒勒是否真的准备好离开这个已经成为他第二故乡的国家呢?无论作为外交官还是作为一个人,儒勒都是在这里成就的。当然中国的生活是可怕的,气候与持久的战争并不算什么,从他到任起战争就在以各种理由蹂躏这个国家。当然,儒勒禁不住会想起这个国家与他两个亲爱的人的死亡有关,玛利亚因为气候而衰弱,扎维染上肺结核。但是在儒勒丰富的生活中,中国带给他的利与弊合起来不正是使他产生对这个国家的一种发自内心的依恋?

    时隔多年,我们很难探寻儒勒内心的挣扎。面对这次离别中国,他也许想拒绝再前往。但是他能为自己规划前景的时间很短,因为上级很快就告诉他将重去中国,领导中国东北哈尔滨的领事馆。结束了鲁瓦亚的第二个疗程,儒勒告诉部里他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在离开巴黎前,我去订了西伯利亚铁路的票,他们给了我5月27日离开巴黎的票,我将在6月6日到达哈尔滨。再次感谢你们给予我的方便,我希望因此健康得到很大改善。”他曾表示不再回中国,此时他对重回中国有没有丝毫遗憾的感觉,是否冷漠的上级机关与儒勒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1938年6月,儒勒再次只身来到中国。或许他不带家人随行的原因,是由于要应对不确定局面。应该说,不确定感是1938年全世界共有的感觉,欧洲仍然希望民主国家首脑的努力会阻止战争发生,而中国已经投入对日作战,还不知道今后的十一年战争将是家常便饭。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中国正在被日军“吞并”。日军年底在华北达到最终目标,消灭了中国军队的三分之一。最大的屈辱是上海同样落入敌手,11月,在战斗之后,二十七万人死亡。不久,南京遭遇同样命运,日军在六个星期的暴行中强奸了两万妇女,屠杀了十五万人,其中有四万平民。蒋介石政府尽管取得了几次胜利,但最终撤离了这座城市。共产党与国民党的统一阵线丢掉了对华北的控制。日军10月从南方发动对广东的进攻,迫使蒋介石接着逃亡到重庆,到容易防守的四川群山之中。1938年底,日本沿着想象中连结北京、武汉、广州的一条线(注:京广线)占领了东部的工业和商业中心。这种局面一种持续到1944年4月。日本帝国在此期间只是大规模轰炸重庆和进行一些有限行动,将华东和华北的治理交给汉奸政府。

    1939年5月,儒勒到达哈尔滨仅一年,准备休假。他的归期预定在9月。计算上路程时间,儒勒只需几个星期假期。欧洲正在打大仗,他知道家人仍呆在法国,或许这是促使他进行这次艰险旅行的原因?也许他想找到家人并保护他们,而我们也知道,他的家人后来没有同他一起走。问题没有答案。儒勒在此期间被晋升为二等领事,他回到了法国。

    假期很短。无疑,儒勒和麦尔塞黛对战争能被避免是存有希望的,但现实很快就将希望打破。1939年3月希特勒对波兰的苛刻要求,5月与意大利的钢铁协定,尤其是8月与斯大林签署的苏德协定,事情已经不容怀疑了。1939年9月1日,德国进攻波兰,标志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

    同许多家庭一样,这段时间对于乐和甘一家来说也是一个混乱时期。往往在战争时期,情感歪曲记忆,匆促的出发错过来信,时隔六十年,很难了解那时的情况。我们在麦尔塞黛此后的一封信中得知,她打算于1940年3月带着孩子们去与儒勒会合,但是扎维病倒了,她将行期推迟到6月,随后就陷入了德军占领的风暴。1939年8月26日,儒勒通知哈尔滨领馆自己的行程时,也许她们当时应该陪着儒勒一起走。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麦尔塞黛、玛利和扎维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儒勒,他们的丈夫和父亲。

    想象一下儒勒航行在大西洋上的感受——这是他头一次从西路去中国。将家人抛在身后,不能与她们同行,而且她们注定要面对可怕的战争,他该是多么难过。当然,他相信与麦尔塞黛彼此保证的尽快会合的诺言一定会实现。但是作为出色的外交官,他知道世界大事与内心想法并不合拍,乱世里的希望通常会在人们的疯狂面前碰壁。

    儒勒发给麦尔塞黛的第一封电报,从大西洋彼岸通知她:“乐和甘先生到达纽约。”而麦尔塞黛此时住在马延省的父母家中,正抓紧准备出发的手续。部里负责通知儒勒有关麦尔塞黛的进展情况。10月20日,部里的密码电报写道:“乐和甘夫人申请带孩子与您会合。请通知我您是否准许她出发。”儒勒已经踏上中国土地,但不知是再次任职哈尔滨还是其他地方,他立即做了肯定回复,顺便揶揄他的机关:“乐和甘先生准许家人立即来与他会合,只要部里告诉他们他被任命到哪个岗位。”

    1939年11月6日,麦尔塞黛发电报给外交部的传信人:“寄罗莱先生,答复乐和甘先生。我计划今年底与女儿出发去中国。谢谢。乐和甘夫人。” 扎维在生病,不能旅行。儒勒想到,在恶劣的气氛中,麦尔塞黛和玛利将离开法国,自己几个月后能再见到她们,应该很高兴。但不幸的是,幸福很短暂。麦尔塞黛和玛利再也不能与儒勒会合,在战争和遍布潜艇的大洋中航行的危险使她们推迟行程。麦尔塞黛和孩子们被困在法国,儒勒被困在中国东北,分离是痛苦的,彼此不同程度地承受着困难的生活条件。这对夫妇再次经历流离时期。儒勒不可能不感到心灵的漂泊,他幽闭在敌占领土的领事馆(占据东北的日本与德国结盟),与此对应的是麦尔塞黛身体的漂泊,像千万法国人一样,她被迫忍耐封锁并随时寻求躲避。1940年6月法国失败后,她寻求帮助的要求更加迫切。在1940年8月13日致鲁瓦索先生的信中,她将自己和孩子们称为“流浪者”,这封信谈到了她自己的焦虑,日常生活以及必须寻求亲友支持。

    我想知道我丈夫的消息。从5月底就没有收到他的信,我想让他放心我们三人。6月我躲在卡奥,我拍电报给他没有收到任何答复,我疑心电报是否收到。我还在想何时怎样才能和两个孩子去哈尔滨,玛利19岁,扎维17岁了。时局好的时候,我曾想过让他们在上海上中学。对他们而言,在这个年纪回远东是否可能呢?在等待的同时,我们暂时生活在德·蒙齐先生在卡奥的领地,6月里他的保护对我们的帮助很大。在等待你们对我行程安排的决定时,我想去巴涅·德·比高尔,如果能在那里找到空房。我今晚去卡奥同孩子们会合,我在此地的地址是邮政信箱,对于我们这些流浪者来说邮政信箱比较安全。

    抱歉在悲惨时代我用这些无聊小事来占用您的时间,我本不想用这些来打扰您。

    我希望您家里都好,家庭的联系渐渐重新密切。只有战俘们值得同情,囚禁是难于承受的。

    麦尔塞黛·乐和甘

    麦尔塞黛得到的答复显然不能让她放心。“我认为你带着孩子平安与丈夫会合的时机还未来到。我不会反对您的儿子在合适时机与您同行。”除了寄托微薄的希望,还能怎样对待这些话?是的,麦尔塞黛的生活只剩下漂泊,她悬于这些她不大认识的官员的一张嘴。他们有人选择留下为贝当政府服务,另一些抛弃了投敌政府。她敲了许多人家的门去了解儒勒的消息,想与儒勒保持联系。她不耐烦了,向遥远的满洲成功发出过几封电报,比如1940年8月26日,她从法国驻上海使馆转发的电报:“乐和甘夫人与孩子们很好,目前在卡奥费纳隆街普拉纳卡萨涅夫人家询问丈夫近况。”电报最终到达儒勒手中,他立刻回复,鼓励,安慰:“不要担心,我定期往卡奥市政府写信。印度支那银行转去汇款。乐和甘。”战时通信是简短的,吝啬细节,隐瞒着未表述的东西,但是所表达的意义重要:我们坚持着,仅此而已。

    在他的级别,儒勒不再写1940年3月那样的笔记,他表示“对目前的岗位满意,不希望任何变动”。在这些句子中有一种放弃,他20岁时曾写到很满意呆在有事情发生的地方,并且希望经历更多。而在55岁时,他呆在除了俄国人和日本人外大家都忘记的满洲,沮丧战胜了年轻时的热情。儒勒的上级用简短的一句话概括评价了这个部里未加重用的雇员:“好雇员,但有些尖刻而且有时缺乏判断。很适合哈尔滨的岗位。总之,他严肃但不欠缺才智。”这份职业评语是儒勒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份,充满心照不宣和失望。这是外交部为这个雇员所保存的最终个人鉴定。

    1941年6月,麦尔塞黛获准进入占领区,她一直在努力获得儒勒的消息。在9月她再次拍电报给丈夫:“从7月来无消息。玛利和我试图去母亲那儿,她病重。我们1月回卡奥,扎维在此继续学业。身体很好。”同一时期,她重新到部里努力,希望与儒勒会合。在那时写的信里,我们感到麦尔塞黛的痛苦和愤怒。她挣扎着,到处求助以便能与儒勒会合。

    没有中国来信让我完全孤立,使我再次请求准许带着孩子到哈尔滨与丈夫会合。如您所知,我本应该在1940年3月出发去中国,我有“菲力克斯·卢梭”号的派遣票,我的行李已经到了马赛。我儿子的病要长久治疗,这使我将行期推迟到1940年6月。可惜未能成行。我与孩子们困在勒罗,等着上船。我向您承认我觉得已经无法承受分离,每日都更加复杂的局势使分离更加长久。我能否请求您,先生,好心同意我进行期待已久的这次旅行。

    麦尔塞黛永远也不能完成此次旅行了。尽管整个战争期间她都在努力,但没有用。从此时开始,信中一些零散的迹象,使我们了解这种奇怪而可怕的两地分隔的家庭生活。在这些生活片断中,可见到她坚持与儒勒保持联系的愿望,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尽管一直想去中国,但无法成行,生活在继续,她惟有通过给儒勒写信,倾诉心中的苦闷,从精神上得到安慰。1943年3月,她在玛利22岁结婚一个月后的电报中写道:“给家人。祝愿新人。乐和甘夫人。”同年7月,麦尔塞黛致信部里,希望转信给丈夫:“望您发善心告诉我丈夫,他儿子刚刚中学毕业。这个期待已久的消息,会给他在悲伤日子带来快乐。我继续活着,希望某日能再次去中国,但是何时才能真的成行,只有上帝才会知道。时间一年年过去,分离已经四年。”在另一端的满洲,儒勒终于收到这份被删节的电报:“您的家人健康。扎维中学毕业,此时与母亲在马延。”随后玛利的头一个孩子安娜·玛利诞生。麦尔塞黛在1943年11月再次通过部里代传,告诉了儒勒这个消息:“女儿和婴儿很好,对哈尔滨的孤独这些消息是个大喜讯。”似乎是嘲弄正在经历的可怕时期,我们最终得到的儒勒和麦尔塞黛最后的通信中,提到了庆祝的字眼。儒勒1944年4月1日写道:“给家人。想着团聚庆祝。”十天后麦尔塞黛回答:“一切好。祝好,庆祝。”

    回音在时间通道中回响,靠着保存下来的文件,我们听到了那时的声音。玛利已长大,她的箱子里细心保存着这些信件,还有她的回忆。在战争和分离的岁月,儒勒和麦尔塞黛遥相呼应,将距离当作游戏,只言片语编织成的谈话不顾一切地继续着,直到在那边的中国边界上,儒勒的声音消逝。

    在中国,日本人将1938年10月建立的局面“保持现状”。但是,在1944年4月,当儒勒和麦尔塞黛交换最后消息的时候,日本人决定发动整场战争的最大攻势。几个月中取得的胜利,使得日本人在东北的牡丹江和越南河内之间打开了通路。但是日军对无法打败美国的认识来得太迟。日本1937年以来的主要目标是打败蒋介石,此后日本认识到,保留国民政府比帮助毛泽东的共产党更有利。但是日本在逼迫蒋介石动员军队对抗日本进攻的时候,使蒋介石失去其主力。损失削弱了蒋介石对共产党的优势,后者则壮大起来。

    从1937年以来,毛泽东确实对蒋被迫建立起来的抗日统一阵线大加利用。毛泽东大力巩固根据地,并逐渐向整个华北扩展。同时,红军对日寇进攻,获得中国民众的好感,并时时获得胜利。渐渐,毛泽东将共产党建设成替换腐败的国民党政权的一支政治力量。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共产党和国民党军队各自加紧接收日军武器和权力。内战再次爆发的前景警醒了美国人,他们支持蒋介石和新的联合国,他们尝试着调停中国敌对的两兄弟。无效。内战在1946年重新开始。大元帅对共产党取得了一些军事胜利,共产党损失了一些对日战争时得到的好处。但是1947年秋,形式逆转。国军在东北和华北的两次大战中损失五十万人。1949年1月,国民党政府倒台,红色浪潮几个月就淹没了这个国家。北京4月解放,上海5月,广州10月。毛泽东的革命成功。1949年10月1日(蒋介石此时已逃到台湾),毛在天安门广场宣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他站在紫禁城上品尝着胜利的快乐,骄傲地宣布,中国人民不再受奴役。伟大舵手刚刚改变了国家的历史进程,准备带领着中国人民进入世纪的下半叶。另外一段历史已经展开……

    儒勒看到了这一切。日本的失败、盟国在欧洲对德胜利和中国共产党政权登台,他只看到这政权的开端,不能继续见证下去。所有这些天翻地覆结束了半个世纪不间断的混乱,他经历过,却看不到结束。

    1945年2月13日,儒勒在哈尔滨领事馆去世,孤零零远离家人,从1939年8月离开法国最后一次赴中国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们。正是在东北,他的旅程突然并寂静地结束了。在东北,在1945年的冬天,他的生命在法国领馆的孤独中结束。哈尔滨城同往年一样,气温降到零下40度,冰雪覆盖。整个城市似乎要将儒勒罩住,决意不让他离开,将他永远囚禁在冰冷的钳口里。

    他死亡的具体情况是神秘的。官方说法,儒勒是因为某种病自然死亡,其性质在记录他最后日子的各个文件中不尽相同。一条没有署日期的匿名记录,可能是法国领事当局在他死后写的。记录中首先提到哮喘病。“乐和甘先生几个月来患哮喘病,1944年12月有过一次短暂的严重发作,似乎已经康复过来。当牡丹江领事雷内先生了解到他的病情,那时曾探望他。他说自己好多了,能够重新工作。大约1月20日,他有了第二次发作。2月10日得知他的病情加重,德·马尔热里立即派天津副领事布方多先生去哈尔滨协助。当后者2月13日下午到达目的地时,发现乐和甘先生极度虚弱。当晚21时45分,我们的代表没有痛苦地死去……”许多年后,在1980年,科佳克先生在一封亲笔信中确言儒勒有糖尿病:“除了糖尿病,他有严重抑郁症,这种病那时很难治疗。乐和甘有过几次发作,他不停地喊叫,在领馆的办公室都听得到。”哮喘病、糖尿病、抑郁症,诊断不同,也可能这些混乱是由于消息被非专业人士改动。但是,这些有些自相矛盾的通告在1955年却有了另一重意义。在儒勒去世十年后,天主教神父沙莱叶耶历尽磨难归来,对我们这位领事的死亡带来一份不同寻常的见证。儒勒可能是被毒死的!

    一切从1939年5月开始,那时,沙莱叶耶神父作为传教士来到哈尔滨,在俄国移民中间工作。那时的中国东北有许多俄国移民。他在那里遇到一年前来担任法国领事的儒勒。儒勒当时准备回法国短期度假,然后在几个月后的11月返回。在这片俄国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争夺的类似“无人地带”的土地上,彼此的野心加剧。这两个人互相有了好感。沙莱叶耶神父作为新来者,自然需要依靠领事进入哈尔滨的社会,而儒勒作为天主教徒找到了破除孤独的难友。两个人在战时互相支持,直到1945年2月儒勒去世。此后的几个月异常紧张,日本人要求并获准关闭法国领馆。领馆和儒勒的财产被运到伪满洲国的外交代表处。1945年9月,日本投降后,苏联领事邀请法国人回来,取得他们的领馆财产。科佳克先生当时碍于家事,请求沙莱叶耶神父代理领事馆事务。沙莱叶耶神父当时不用听命教会上层,他同意了。1947年科佳克先生重新任职,他留下沙莱叶耶帮忙。中国共产党进入领馆。新任牡丹江领事在此期间了解到局势,正准备在1948年年底前到哈尔滨。但是他太迟了。正如同沙莱叶耶神父自己写的,他已经不在哈尔滨了。“1948年12月22日,我被莫斯科的命令移送到西伯利亚,我在那里的集中营过了七年,1955年8月被释放。”

    1955年的一天,战争结束后的法国正在尝试着包扎伤口,在西伯利亚被囚七年的传教士的归来引起了一些晚报的注意。沙莱叶耶神父去了乐和甘家,向麦尔塞黛叙述了他所了解的儒勒去世的情况。他同样报告了外交部,他们将他的声明存入档案。

    儒勒·乐和甘事件,

    1945年2月13日法国使馆领事死于哈尔滨 (满洲里)

    我和乐和甘先生在哈尔滨的第一次接触是在1939年5月。当时我从法国作为传教士跟随俄国移民一起过来。乐和甘先生即将回法国度假。他在1939年11月回到哈尔滨。我们的接触变得更密切了。

    当日本对美国宣战后,日本统治者和法国使馆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日本人把美国人、英国人和加拿大人关进精神病院。他们为是否这样对待法国人而感到迟疑,但他们对在哈尔滨的法国领事不抱好感。第一件引起乐和甘先生警惕的事是:日本人拦截了使馆的中国秘书周先生,当时他在进行领事馆安排的公务旅行。日本人折磨这位秘书,直到领事抗议日本人才“表示道歉”。从此,乐和甘先生开始严肃地考虑,日本人是否对周先生施加了压力而让周先生为日本人服务。他也不完全信任另一个合作者——俄国秘书扎兰科芙太太。乐和甘先生在敌人的领土上感到非常孤单。

    他经常向我吐露他的忧虑。他独自完成所有重要的工作,我在有空的时候帮助他。他只给秘书们毫不重要的文件。

    日本第二办公处被他们称为“军事处”。好多次办公处的人来看他,只是为了试探他。他们询问儒勒的政治倾向,对法国政府的看法,和对二战各种事件的看法。他们问儒勒支持贝当还是戴高乐。

    乐和甘先生站在领事权限的立场上回答:领事不是大使。他和某个政府的政治无关。大使是由政府派遣,另一个外国政府承认的。作为领事,他永远扎根于领事馆。他的任务是代表本国的商业利益,并且保护本国的侨民。外交部的部长会一届接一届地更换,而领事馆却永远不变……它只依存于外交部,而不依存于部长。它们与任何首领或部长个人没有关系。

    作为优秀的外交家,日本人装作很满意儒勒的回答。但实际上,他们的间谍网在领事馆中越缠越紧。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除掉这个干扰他们的机构:毒药。我亲眼目睹了乐和甘先生悲剧性的死亡。我个人确信,他是被日本军事处的人毒死的。今天,我不可能再为这个意见提供任何不可拒绝的物质证据。但我可以提出一些证明我这种看法的事实。

    在乐和甘先生“生病”和死亡期间,我都在场。他自己也认为是被日本人下了毒。他对我重复说了很多遍,他是在城里吃过一餐午饭后,头一次感到了中毒的迹象。他甚至认为,毒药是日本人通过买通他自己的中国厨师放入的。

    乘着儒勒虚弱的时候,日本人通过使馆内奸,进入了紧锁的领事办公室,打开了所有的锁和保险柜。乐和甘先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好了些,就去办公室里找一份文件,突然发现保险柜都打不开了,被封死了。他立刻起草一份口头报告,标明了数据,并寄往北京。还找来一位俄国专家帮忙。这位专家拒绝打开保险柜,他说保险柜的封条上已经签了名,而且是杰作。他也不愿意在日本人方面惹麻烦。另一个工人试了试,打开了锁。这件事情的原因其实是日本人确认领事快要死了,想让他打不开保险柜,甚至请人也打不开,因为日本人害怕他们想得到的重要文件会被领事在临死之前毁掉。

    从那以后,只能卧床的乐和甘先生需要检查某份文件的时候,不止一次给我保险柜的钥匙。北京方面很快了解了哈尔滨领事的健康危机,把天津副领事布方多先生派来暂时顶替他。布方多先生正好在乐和甘先生临死前几个小时来到领事馆。那时,劫掠也开始了。我和布方多先生不得不用晚上的时间来清理东西,把一切都锁起来。完成这项工作后,我们知道了乐和甘先生的遗嘱。布方多先生把领事馆所有能用的物资都寄走了。他组织了葬礼。保险柜的钥匙随后被寄到了北京。我们把乐和甘先生的私人财产做了清查登记。

    我在这里,还要坚持为和我一起度过战时艰难岁月的乐和甘先生作证。我深深地感到法国在那里受到的打击,乐和甘先生与世隔离,很少走出领事馆,拒绝参加外部的一切会议活动。他经常对我说,决不接受一个战败的法国,也不接受一个被一分为二的法国,这些话他没有告诉其他同事。他只有一个希望,盟军以及坚持战斗的法国力量的胜利。我仍然能听到他痛苦的嗓音,说起两艘英国战舰被鱼雷炸毁的事。他不无讽刺地说起英国海军元帅,说他们僵守传统,了解现代战争的必须条件很慢。他认为每艘沉没的英国船都是对法国的一次沉重打击,因为它延迟了最终的解放。

    他确信,并多次向我强调,德国人永远不会守信用,德国的一次胜利很快就会导致法国和它的冲突。

    我还能看到,当他知道盟军,特别是法国抵抗组织的每一次大捷或小胜时的欢乐。我还能听到他用电话向我传递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的厚重的声音:“我有两张为您准备的现代旅馆的自由票。”盟军节节胜利之时,乐和甘先生渐渐找回了他战前的节奏和快乐。当然,他的心情既不能向日本人,也不能向他有理由怀疑的周围的工作人员显露。最后,我看到了乐和甘先生的绝望。当他生病的时候,他明白他是被“判决”了,他不可能活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他最后的话是:“我把我的生命当作祭品献给法国。”

    因此,乐和甘先生是在为祖国忠诚勇敢地服务了一生之后,在职位上死去的。他有权享受退休待遇,而他却停留在岗位上,为法国尽职倒下,为他的职责而牺牲。他在完成了抵抗到底的任务之后,倒在了敌人的土地上。

    儒勒是被日本军情部门的特务毒死的!沙莱叶耶神父从西伯利亚囚禁回来后,揭露了这个真相。这个故事难以置信。但是沙莱叶耶神父提供的细节尤其让人迷惑,他是儒勒这些年中最亲近的人。当然,我们知道儒勒在去满洲以前有健康问题——高血压。艰难的工作与生活条件可能加重他的病情,危及他的生命。对于病症的官方说法是自相矛盾的——糖尿病、哮喘、抑郁症,这让人吃惊。尤其奇怪的是,战争年代儒勒在哈尔滨的工作情况我们只找到极少相关文件。当然,战时文件丢失或被毁的并不少见,甚至上级还会命令外交官销毁文件。有些文件可能是被相继侵犯法国领事馆国土的日本人、俄国人等毁掉的。但这无法解释,为何我们没有找到儒勒在这些年中,在法国驻中国使馆和送往巴黎的任何文件。

    真正让人吃惊的是在这些情况揭露后,外交部没有反应,更确切地说,是没有文件证明外交部注意到沙莱叶耶神父揭露的情况。没有任何正式文件证明收到报告,对声明也不作回答,不证实也不否认。就如同这项严重控告——毕竟涉及对法国驻外领事的谋杀——没有引起法国当局任何反应。至少应该备案,并敦促调查澄清。奇怪的是,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外交部重视这份报告,甚至不知是否了解此事。

    根据科佳克先生的说法,法国在哈尔滨的前任代办排除了儒勒被谋杀的可能,代办在非正式邮件中写道:“对于投毒的所有猜测被排除,因为日本人从中得不到益处。”对儒勒而言,“是坚守领事岗位到战争结束的指示扰乱了他心理的平衡,同时因为政治问题,他的病情加重。”

    神秘仍在。因为我们不能变成侦探,也许应当认为外交有着理性之外的理由。至少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声明来揭示某些理由,经此认定儒勒之死并非表面上的自然死亡。

    儒勒的尸体没有离开中国回到法国。他葬在哈尔滨公墓,他的家人曾想尽办法要将之运回。一直到1965年2月12日,法国驻华使馆才通知麦尔塞黛、玛利和扎维,已经没有希望。“我们同事安葬的公墓在1958年被改作他用,尸体被迁岀城市。经过最近进行的寻找,未能找到乐和甘先生的坟墓。”不过至少法国当局采取了对待海外死者相同的做法,将“一些法国泥土放进棺材”。满洲终于留住了他。

    儒勒的历程是惊人的。一生的旅程以世界历险的方式开始于1909年,像间谍小说一样结束于1945年。就像儒勒先生穿着史蒂文森小说人物的外衣,然后又错穿上弗莱明007的服装。儒勒的生命之旅结束了。在哈尔滨和牡丹江之间,24岁的儒勒首次穿越东北时告诉玛利亚:“是从中国,我给你写信!”一个召唤指引他在这个国家度过了三十六年。历史嘲弄,儒勒1945年又回到1909年的起点满洲,最初的两年仍是帝国。末代皇帝溥仪被辛亥革命赶下皇位,又被日本人安排到傀儡国的首脑,他以为能在他满洲祖先的摇篮里重新获得遥远过去的权势。儒勒·乐和甘,法国领事,陪他走最后一程,从成都到哈尔滨,死在中国土地上。

    佛教徒会说轮回结束了。儒勒作为笛卡儿信徒肯定更愿意认为是旅程结束了。但是迷恋诗歌的他一定赞同桑德拉献给西伯利亚铁路的诗:

    “在满洲死亡/那里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最终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