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气,他是位才子。如果林长民不用全力以赴投身政治,他极可能成为建树突出的作家,或书法家。他艺术禀赋过人,书写的“新华门”匾额,至今悬于长安街。这块匾额该是他晚年的墨迹。他年轻时写字平常,今存写给林徽因的二十余封家信,远不足以称书法。但不过数年,行草小楷书写的“旅欧日记”则令人刮目相看,如行云流水,散淡洒脱,随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着凝练,置于书家名作行列当无愧色。今人编选的《二十世纪福州名人墨迹》中所刊的林长民一幅扇面一通信扎,似均未达到“旅欧日记”那炉火纯青的境地。

    旅欧日记中不少可当游记作品阅读,同时显示了他文学才华,如描摹游览瑞士名胜一段:

    余等登岸馆于elSplendiol,馆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东,对岸诸峰,廽合渐紧,故□楼窗望远,虽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带,岚翠若扉。扉半启,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练,鹅鹤之属,飞泳其上,其乐无极。四时半同人出游,盘山而上。山稍稍凹处,不见湖光。亭馆无数,多富人巨室别墅。行数里后,旷然面水。树木森蔚,略有松柏,针细而短,其枝横出,不若吾东方之松干之夭矫。

    寥寥数行,有景有情,景致美妙,情愫蕴藉。以此状景抒情的文字功力,若用于文学创作,其成就不难期待。他的文学作品很少,只有一些新旧体诗歌,很难搜寻。文章多是涉及政事的论说,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为林长民编印一部《双栝斋文集》,却因为诗人那几年的忙碌,再加上早逝,最终没有了此心愿,给今人留下了遗憾。

    欧游归来,林长民的政治生活余波未逝。一九二三年北京中国大学十周年纪念,有人搞问卷调查,问最愿意谁来组阁。林长民获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孙文、王宠惠及蔡元培、陈独秀、梁启超、汪精卫等,只得两票的是唐继尧、康有为、徐树铮、孙宝琪、周树模;再问最愿意谁当教育总长,林长民获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范源濂、梁启超、胡适、汪兆铭、王正廷、黄炎培、陈独秀、彭允彝、章太炎、汤尔和、康有为,列其后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宠惠、吴稚晖、李大钊、张謇、颜惠庆、蒋梦麟、傅增湘、章士钊、熊希龄等。(见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报副镌》)看来林长民尚未尽失人气。他一度被内定为教育总长,他还希望胡适做他的次长。虽然未果,显然受了鼓舞,大有东山再起之势。他以蔡元培等“不干与政治问题为恨”,(见蔡元培致胡适信)那一阵四处游说,鼓动胡适、顾维钧、王亮畴众人,积极组织新的政治团体。然而他的“研究系”痕印太深,又与郑孝胥等清室遗老走动,已经沦为政治舞台上的落伍者,当然为更加新派的势力所嫌忌,终究不能成功。

    林长民本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说穿了他还是书生意气。尽管兼具识见和才干,却不谙宦海门道,立身于狡诈多变的政坛而不擅游刃。一九二五年发生奉直战争,局势莫测。张作霖控制的京津地区叫林长民难以存身,他受段祺瑞牵累,未及深思熟虑,应了关外张作霖部将郭松龄招募,仓促离京起事叛反张作霖。郭松龄非成事之辈,草草举事,匆匆败阵。林长民随郭松龄逃逸,在锦州郊外的荒村小苏家屯,郭松龄夫妇被生擒,林长民中流弹死于非命。这一年林长民仅五十岁挂零,正值英年。林徽因说父亲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长民同样也说女儿是他的知己。林长民还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这个相知的父亲走得太过匆匆,又是这样意外地谢世,不能不叫人感叹万分。上门吊唁者数百,舆论则褒贬不一,指为逆贼有之,誉为志士有之。老师林白水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非常赏识他的章士钊以“无过鸿毛”藐视。林长民的结局哪里是一句话一个词语说得明白的?还是梁启超的挽联可谓知人之论:

    天所废,孰能兴,十年补葺艰难,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择,一朝感激义气,竟舍身饲虎为之。

    无论如何,说林长民一生献于争取、建设宪制,该是无人质疑的。

    附:林长民《一封情书》

    仲昭爱览:

    前书计达。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闻之讯。虽此事关吾生死,吾今无恙。昭读此万勿忧惶,忧惶重吾痛,昭为吾忍之。中旬别后,昭返常熟,吾以闽垣来电,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托,勉任代表。

    当时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属一斗讧时代,不欲我遽冒艰险。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与地方来者同行赴宁。车行竟日,未得一饱。入夜抵下关,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遝,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我方急避,其人追我,连发未中。但觉耳际顶上,飞火若箭,我昏,扑地有顷。兵亦群集,讯我姓名。我呼捕狙击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将军捕状,指我为敌探,遂绳系我送致城内军令部,囚车轹雪,别有声响。二十里间,瘦马鞭曳,车重路难,我不自痛,转怜兹畜;盖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夹我,载量实过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湿,遍体欲僵。只有一念语昭,心头若有炽火,我增温度。夜半抵营门,立候传令。又经时许,门开,引入一厅事,曰是军法庭,数手齐下,解余衣搜索,次乃问供。我不自忆夹带中带有多少信件,但见堂上一一翻阅。问曰黄可权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闻昭名,神魂几荡。盖自立候营门后至此约二时间,念昭之意,已被逻骑盘问,军吏搜索,层层遮断。今忽闻之,一若久别再晤,惊喜交迸。少迟未答,咤叱随之,则曰亦吾友。曰黄函叙述事迹,尚无疑窦,昭函语气模糊,保无勾煽情事?再三诘问,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函中约我相见于深山绝巘中,不欲令世间浊物闻知,无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较之中弹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弹不中,而死于一封书,仇我之弹,不足亡我,忧我之书,乃能为我遂解脱,吾甘之也!此虏闻我怒骂,乃微笑曰,好风流!听候明日再审。于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无被,油灯向尽,烟气熏人。我困极饥极,和衣躺下,一合眼间,窗纸已白。默祝有梦,偏偏不来。忽念世事,觉得人类自家建设,自家破坏,吾勇吾智,吾仁人爱物之性,尽属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观语。自分是日再审,必将处决。但愿昭函发还,使我于断脰前有嗓,尚能高声一朗读之。于是从头记忆,前后凌乱,不能成章,懊憹起步,不觉顿足。室外监卒突入,喝问何事,不守肃静。彼去我复喃喃,得背诵什八九喜不自胜。呜呼吾昭!昭平日责我书生习气,与昭竞文思,偏不相下,今则使我倾全部心力,默记千百余字,乱茧抽绪之书,一读一叫绝,不足以偿吾过耶?吾昭,吾昭!昭闻此不当释然耶?有顷求监卒假我纸笔,居然得请,然吮墨濡写,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态至此!计时已促,所感实多,一一缩其章句,为书三通,一致吾党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请,乞取封面,窗外枪响,人影喧闹。问何事,监者答云,兵变。复有人驰至,曰总司令有令,传林某人,书不及封,随之而去。至一广庭,绕廊而过,候室外,有人出,则夜来审问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决乎?曰否,今已无事,昨夕危耳。入则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劝饮。我问谁为总司令,曰我便是。我问到底何事,彼云英士糊涂,几成大错。我知事已解,总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将军字也。呜乎吾昭,此时情境,恨不与昭共视之,将来或能别成一段裨史,吾才实所未逮。昭近状恐益多难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无乃为己过甚?此间事解,我已决辞所任,盼旬日内能脱身造常,与昭相见,再定大计,并请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苍苍者留我余生,将以为昭,抑将使我更历事变苦厄,为吾两人来生幸福代价耶?旬日期近,以秒计且数十万,我心怔动,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拟一二,亦作镇剂,望昭察之!

    苣冬书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时在宁过第二夜新从监室移往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