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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任听风雨

作品:犬军 作者:许开祯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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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民军第11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米粮城东文殊路21号的梅园。梅园曾是明代大学子刘子谦的居所,子谦一生专心治学,32岁时任临海知县,弘治九年中进士,改庶吉士,历编修,后为礼部尚书,入阁辅政。多次主持乡试、会试,68岁称病乞休,皇上赐梅园一座,方圆百二十里。子谦死后,子孙不肖,梅园败落,后又遭战乱袭击,地震塌陷,梅园一败涂地。清康熙年间,康熙爷私游米粮山,发现梅园,视为宝地,遂下令重修,梅园重放异彩。

    老司令屠翥诚带兵来到米粮城,一眼发现梅园,心想哪儿养老也不如这儿好,于是一声令下,将梅园改造为国民军第11集团军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诚在梅园一住15年,住得是风生水起,梅园也因他有了另一个称谓:屠府。

    国民党11集团军新任总司令屠兰龙在忙碌中度过了他住进屠府的第37个日子,这一天他一共处理了七项军务,接见了四拨客人。这四拨客人,有南京方面来的,有翼军24军的,还有两拨客人他不便说,对方虽然是打着特派员的旗号,真实身份却令他这个司令都惊讶。一个小时前他接到电话,说重庆方面紧急派到米粮城的特派员马上就到。这些人总是这样,行踪诡秘,快到你的家门口了,才让你知道。屠兰龙摇了摇头,他不想在今天再见什么客人,累了,繁忙的军务加上跟四拨人的谈话,令他身心疲惫,需要找个地方放松。要么安安静静听一会音乐,沏一壶雁荡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让自己松懈下来。要么就拉上老唐去听戏,一条腿的老唐已经叫过他几次了,说西坝子的戏园子来了一个马家班,戏唱得不错,有两个角特别招人爱,再不听,日本人真的打过来,怕就没了听戏的机会。他把接待特派员的重任交给了副官腾云飞,让他先把来人安顿下来,至于怎么谈,他还得细细琢磨一番。大敌当前,各路诸侯你来我往,他这个上任不久的总司令,再次成了香饽饽。重庆、南京都想拉他,还有他的老上峰傅作义将军,也派人带来了密函。看来日本人的枪炮,彻底打乱了天下格局,大乱之中,局势到底怎么走,怕是谁也难以预料。

    越是这个时候,屠兰龙反而越沉着。他才只有32岁,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32岁的人,从10多岁跟着义父屠翥诚浪迹天涯,到后来率兵征战南北,戎马生涯,风雨沧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但这些,并不影响目前他在国军各派之间举足轻重的地位。

    屠兰龙收拾好案头几份绝密文件,放进保险柜,取出那把勃克宁手枪,仔细摆弄了一会,准备离开司令部。

    屠兰龙是戏迷,24师做师长时,就常常带上副官腾云飞或是自己最亲近的几个部下去戏园子听戏。当然,24师驻防地在大同,那边戏园子的设施还有条件是米粮城没法比的。到了米粮城,屠兰龙因为接管军务,还有义父屠翥诚疑团重重的死因,暂时对戏疏远了。不过今天晚上,屠兰龙倒是很想听戏。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我叫西坝子老唐。”

    不大工夫,电话里传来老唐战战兢兢的声音:“是少司令么?”屠兰龙嗯了一声。老唐原来是义父屠翥诚的跟班,其实就是内勤,专门照顾义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爱戏,凡是到米粮城来的戏班子,都要经过他这一手,才能决定能不能在米粮城挣个糊口钱。义父屠翥诚念他忠诚,又粗通戏文,索性就在西坝子建了戏园子,交给他经营。屠兰龙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这次义父身遭不测,也是老唐在第一时间给了他消息。他奉阎长官之命,紧急从大同赶到米粮城,就任第11集团军总司令,老唐是最最高兴的一个人。刚来那几天,老唐几乎寸步不离跟着他,关于义父屠翥诚遇难的种种可能,也是老唐一个个分析给他的。乍听起来,哪个都是凶手,细一琢磨,又都不像。为这事,屠兰龙在一个月里掉了一半头发,再掉,那颗满是智慧的脑袋怕就要真的秃顶了。秃顶倒也罢了,怕的是,这件事会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什么也做不成。这是很危险的一个迹象,屠兰龙跟老唐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们决定,暂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边,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而言,无论是被人害死还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对活人来说,要做的事还很多。

    老唐答应他,除了他问起,绝不再主动提及老司令。

    老唐还答应他,要想法子让他快乐起来。

    是的,只有老唐知道,他来米粮城,并不快乐。

    “少司令,你要出来么?”老唐问。

    屠兰龙又嗯了一声。

    “那好,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老唐有车,他的车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粮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权。

    屠兰龙说了声不,告诉老唐一个地方,让他等在那儿。

    这个傍晚,重庆方面来的特派员被腾云飞等人前呼后拥迎进梅园时,总司令屠兰龙却借着夜色,从侧门坐车出去了。

    从侧门出去,就是米粮城著名的1号路。米粮城有两条路是老司令屠翥诚命名的,其实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诚只是个粗通文墨之人,一辈子带兵打仗,习惯了那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对人如此,对事也如此。比如这两条路,当时他就顺口而说,就叫1号2号吧。结果,米粮城就多了两条用数字命名的路。1号路和2号路。2号路是从文殊路东口通向梅园的那条,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进入梅园,也就是屠府,必须走2号路。这条路像一条神秘的甬道,幽长、宁静,暗含着杀气。从老司令屠翥诚住进梅园,15年间,这条路上发生过不下20起刺杀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毙命告终。都说梅园保佑着屠翥诚,也保佑着米粮城的百姓,没想屠翥诚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暗算。

    而1号路则是从屠府侧门边跟梅园紧挨着的紫腾花园进入米粮城西云水间的一条便道。说是便道,其实一点也不便。

    相比2号路,1号路的警戒就格外森严。从老司令屠翥诚决定要镇守米粮城时,这条通往云水间的大道便被封锁。等梅园改修成奢华的屠府,1号路就名副其实成了米粮城第一要道。在这条长不过三里的大道上,屠翥诚安排了一个团的兵力,真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道两边密密的树林里,你保不准他藏着什么,带电的铁丝网从云水间一直拉到了梅园,然后突然拐个弯,伸到更加隐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诚这样做,一是考虑他的安全,纵横疆场一辈子,屠翥诚杀人无数,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枪口上的,个个死得奇惨,就连委员长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让他有来无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虽然从当年的一介草莽变为拥兵十万的独立军团总司令,但毕竟是在野部队,属于占山为王的那种。在国民党这个体系里,他远不及那些军阀有名。这且罢了,屠翥诚从跨上马提起刀当草莽的那一天,就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谁知自由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你越是想拥有,它就对你越刁难。加上一生打打杀杀,结下仇家无数,单是国民党内部,想取他脑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张扬,从不低调,他用一个团的兵力布防1号路,就是想做给别人看,他屠翥诚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三条枪差点给人下跪的乡野村夫了。

    开车的是屠兰龙的贴身警卫阮小六。屠兰龙这次来米粮,除带了自己的嫡系新5师(原24师特5旅,到米粮后,屠兰龙直接将它升为11集团军第5师)外,还带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腾云飞、厨师曹大满等,这些人都身怀绝技,而且,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上下级。在屠兰龙看来,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们比亲兄弟还兄弟。”这是离开大同时,屠兰龙跟妻子祖茑茑说的话。

    屠兰龙虽是带着自己的嫡系师新5师和若干心腹到了米粮城,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却继续留在大同。这是屠兰龙的一块心病,但他把这块心病压在心的最底层,不让任何人看到,包括开车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茑茑介绍给他的,他是祖茑茑的远方亲戚,最早在岳父祖慈航那儿干事,后来茑茑发现了他,执意要父亲把小六让给兰龙。祖慈航禁不住女儿的软缠硬磨,出嫁女儿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将阮小六当作嫁妆一样送到了屠兰龙身边。事实证明,妻子祖茑茑的眼光是正确的,过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过屠兰龙三次命,两次都身负重伤,其中一次差点失去生命。

    这么想时,屠兰龙抬起目光,冲前排专心开车的阮小六问了一句:“洁同有消息没?”

    袁洁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师范专科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省矿务局工作,是茑茑替他们做的媒。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因为突然的战事,还有义父屠翥诚的意外遇难,这对新婚夫妇被迫分开了。

    阮小六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警惕地注视前方,听见问话,他并没马上回答,车子小心翼翼拐过前面一个弯,他才轻声道:“还没。”

    屠兰龙不再问下去,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就如他现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哪里,是在大同,还是在岳父那儿?也不知道岳父祖慈航那边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没有问题?这都是军事机密,特别时期,军中的特别规定突然多起来,有些是针对全体官兵的,有些,则针对极个别人。屠兰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极个别中的一个。

    车子很快离开梅园,紧跟着,紫腾花园也被抛在了后面,路上依旧是戒备森森,荷枪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诚留在这儿的,一半,是新5师师长化天明补充进来的。新5师目前在米粮城担任着重要的角色,除要负责梅园及屠兰龙个人的安全外,还担负着全城的警戒任务。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化天明还说,要在几个重要的桥头及三处弹药库把新5师的力量补充进去。屠兰龙只听,不表态,一个多月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消息或传闻,屠兰龙都是听,而不轻易表什么态。

    态不是乱表的,这是屠兰龙做事的一个原则,也是他带兵的一个原则。以前他带24师,面对第二战区错综复杂的形势,还有阎长官瞬息多变难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稳,出言谨慎。现在他统率11集团军,一言一行,更要谨慎中再谨慎。

    车子到了云水间,司机阮小六问:“司令,要开进去么?”

    屠兰龙点点头,目光顺势扫了一眼云水间,茫茫苍苍的云水间,这一天似乎也带着浓浓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这层心事,让人觉得云水间不再是一处风景名胜,而是一个愁煞人的地方。事实上云水间曾是一佛教圣地,清朝末年,米粮城发生战乱,一场战火焚烧了88座亭台楼阁,包括气势恢弘的大殿、藏经阁。后经多次修缮,仍然难显当年风光。屠老司令镇守米粮城后,将这儿改为自己观山望云的地方,只是在原来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块,另修通道,兴建庙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云水间,却自此改变了用途,成了政商军三家议事的地方。

    负责把守云水间的,是当年跟着屠老司令起事的56团,那是屠翥诚的家底子。屠翥诚对这支队伍,格外地好,也格外地看重。屠兰龙徒步走进去时,老团长顾善义带着十几号人已恭迎在门道两侧。顾善义敬完礼,屠兰龙问:“老唐来了吧?”

    顾善义说来了,等在六号厅。云水间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编了号的,据说当初编号的时候,老司令跟顾善义他们着实费了一番脑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间房子加上36座厅子按照用途区分开,还要拿数字给它赋上另外的意思,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关于数字里面的奥秘和妙趣,一条腿的老唐跟屠兰龙讲过一些,不论老唐讲得多么有趣,多么神采飞扬,屠兰龙听了,都觉索然无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让这些木头和石块堆砌起来的房舍具有灵魂,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这是屠兰龙的观点。可据老唐说,老司令屠翥诚对此深信不疑,屠翥诚的观点是,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有了灵魂还不算,还得赋予它们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义的屋子里,心才踏实。

    老唐闻声走出来,站在高处的老唐就像一只鹰,更多的时候,这只鹰需要你抬头仰望,但一旦他笑呵呵地坐你身边,你就觉得,老唐是你离不开的一个玩伴了。

    老顽童。这是屠兰龙曾经送给老唐的一个雅号。

    老唐捣着铁拐要下来,屠兰龙赶忙摆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风中呵呵一笑,不论是老司令还是少司令,他都较别人有一种先天性的优越感,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说,马家班来自鞍山,这个戏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戏目是《白蛇传》。

    “你没看过,这出戏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谈起戏,就变得兴奋,神采也渐渐飞扬,“尤其马班主带来的两个新角,哟嘿,嫩哎,顶多也就十七八。”

    屠兰龙脸蓦地一黑,老唐意识到了什么,呵呵一笑:“你别往坏里想嘛,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这两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这的确是两个非同一般的角,屠兰龙坐在戏园子里时,心思还没敢往两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乱着他的心,人虽是跟着老唐进了戏园子,心好像还留在梅园。可等两个妹子亮了那么一段,特别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边那出戏一唱,屠兰龙的心一下就给攫住了。老唐见他入了戏,就在边上使劲煽风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哟嘿,我老唐听了一辈子戏,还没哪个班子把我迷到这程度。”

    屠兰龙嫌他啰唆,顺手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他,老唐知趣地闭了嘴。

    这出戏屠兰龙看得极投入,白娘子跟许仙如泣如诉表白爱情时,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样的眼睛,竟然滚出几滴湿来。老唐装作没看见。

    戏终于落了幕,观戏者陆陆续续散去。能到西坝子看戏的,大多是米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商户,比如恒通米店的孙掌柜,裁缝铺刘裁缝还有他的三个姨太太,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师范学校的汪校长,教国学的曾夫子,写字作画的米粮山人。这些人一一走了后,屠兰龙仍旧坐在二层包房里不动,仿佛,这一出戏,重伤了他的神经。老唐自以为是,快快地跑去叫来了戏班马班主。马班主40出头,人长得憨实,仔细一瞧,却也有几分书卷气,只是风里雨里,那几分书卷气禁不住日月摧打,有点斑驳得辨不清了。马班主并不认得屠兰龙,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叱咤风云、横扫半个中国,如今又坐镇米粮山区的少司令屠兰龙。在他眼里,大凡老唐识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见面他就弓腰施礼,向屠兰龙问安。屠兰龙平日最烦这些,刚才他坐着不走,并不是心中惦着戏。戏这东西,看过就看过了,不能当真,更不能让它霸住你的心。屠兰龙虽然好戏,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个没边,就差自个奔台上去演去唱。屠兰龙是被许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动,心里忽然就想起了祖茑茑,还有宝贝女儿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请来,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传我的话,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粮城,明天起,挨戏园子唱,除西坝子外,别的戏园子不用收钱,敞开了门让大伙看,钱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听,才知道遇着了谁,当下感动得就要给屠兰龙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将马班主拽住。如果马班主真要给屠兰龙跪下,怕是这马家班,明儿就得走人。

    屠兰龙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下跪礼,为此,他跟老司令之间,还闹过不少别扭。

    老唐还要跟马班主叮嘱什么,屠兰龙已起身,闪电一般消失了。

    这次观戏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随后发生的事却证明,屠兰龙的心还是被这场戏震动了,或者,马家班的到来,突然让他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另一种判断,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当下局势格格不入的决定,让整个米粮城为之一惊。

    2

    会议是上午九时整召开的,屠兰龙原打算将会议地点放在梅园,开会前一小时,他突然叫来副官腾云飞:“通知大家,到云水间开会。”

    腾云飞一阵忙活,才将大家通知到云水间。这一天的云水间,真可谓热闹至极。除11集团军团以上的头头脑脑外,米粮城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不少。上任不久的县长孟兵粮是第一个到达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没敢耽搁,扔下手头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车子驶上文殊路的时候,他接到命令,说会议改在了云水间。孟兵粮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改地方呢?嘀咕归嘀咕,县长孟兵粮还是很守时地出现在云水间那重兵把守的朱红色大门前。

    进门要经过三道卡子的检查,这是老司令屠翥诚活着时就立下的规矩,但凡云水间有重大活动,老团长顾善义就要忙个不亦乐乎,除了要在周围四街八巷警戒外,云水间内部,也要布好多岗,特别是前来出席活动的要员和贵宾,那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可以这么说,这一天的云水间,除从正门进来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粮城的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县长孟兵粮顺利通过三道卡的检查,正要往前走,米粮城最有学问的曾夫子弓着腰走过来:“县长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礼,脸上堆着恭顺而又谦卑的笑。

    孟兵粮赶忙作揖,还了礼,说了声:“曾老师早。”

    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礼的,在米粮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时见了人,总是目光一斜,装作很瞧不起的样子摇头晃脑而去了。为此事老司令屠翥诚教训过他不止一次,说他满口之乎者也,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讲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给老司令写过几篇祝寿文,还吟过一次诗,老司令的话他也不当回事。屠翥诚念他是读书人,教书又教得好,就原谅了他这臭毛病。谁知自从孟兵粮从大同来到米粮城,做了县长,他是见面就施礼,还是大礼,脸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粮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还以为识书人都这样,知书而达礼嘛。不过屠兰龙邀曾夫子来开会,多少还是让孟兵粮有点意外。按他的理解,这种规格的会,应该由军政要员参加,没必要把曾夫子这种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来。心里想着,嘴上依旧热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哟,听说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宾。”

    “哪里哪里,县长过奖了,曾某不过一凡夫俗子,顶多就是能判断一下局势而已。再者,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匹夫有责么。”

    孟兵粮哦了一声,原本不想再搭理,毕竟这是在云水间,但一听“局势”二字,心一动,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势有何发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红光满面地说:“这还用说,小鬼子这次是找死,区区弹丸之地,养了几个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国。甭说屠司令不答应,就连我也不答应。”

    孟兵粮心里一热,正要说句扬志气的话,就听木桥那边传来刘裁缝的声音:“哎哟齐掌柜,昨儿晚那出戏,好得没法提,我见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场,是不是又让三妹子给缠住了?”

    叫齐掌柜的是广仁药店的老板齐济天,50岁,跟孟兵粮有过一面之交,孟兵粮对此人印象不错,于是紧赶几步,过了木桥,抱拳施礼:“齐掌柜好。”

    齐掌柜见是知县大人,忙施礼道:“县长也来了,我说今天的云水间怎么飘着一层祥云呢。”几个人说着话便往前去,话都是面子上的,说得也中肯,不过碍于云水间的森严,不敢说得张狂,倒是裁缝铺的刘裁缝,大约还受着昨晚那出戏的感染,说着说着又把话头引到了两个新角上。孟兵粮有点不高兴,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是不该提什么戏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枪实弹前来引路,几个人便闭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处去。

    这边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齐掌柜他们,他在心里是对齐掌柜等人抱有微词的,对少司令屠兰龙召集这些人开会,也颇有成见。“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些人嘻嘻哈哈,国难当头,最最不可靠的,就是这些见钱忘义者!”

    屠兰龙九点整准时来到会场,会场里鸦雀无声,孟县长他们一进会场,就被维持会场秩序的顾善义手下分到了两边,掌柜们坐一边,县、里、巷三级长官坐一边。米粮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军队管辖,县上还有地方治理机构,县长孟兵粮自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辖区分了十二个里,每个里公选一名里长。里下面是巷,巷长便是这条巷子里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长提名,巷子里的市民表决通过。至于米粮城之外的村镇,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样的模式:联保制。保长和甲长是维护一方秩序的行政长官,也是跟县府和司令部密切沟通的纽带。今天这个会,屠兰龙没通知保甲长,来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间,坐着11集团军团以上将领,跟孟县长和齐掌柜们相比,将领们的坐姿就让人敬佩。孟兵粮尽管坐在最前排,但他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将领们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脸上是统一的肃穆的表情,他们双手捧着军帽,静候最高司令官屠兰龙的到来。屠兰龙刚一出现,顾善义的声音就响了:“总司令到!”

    只听得耳边刷一声,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将领们全都起立,用洪亮的声音喊:“总司令好,欢迎总司令训话!”

    孟兵粮一阵紧张,这是他出任米粮县县长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会议,有关会议的礼节还有该注意的事项,他一点儿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没去看戏,他估计最近军部肯定有行动,于是专门叫来县府里负责政务的老王,想向他讨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师范学校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搞得火热,自己的家也顾不上,政务自然就更顾不上。老王只是简单而潦草地告诉他一些常规性的礼节,就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师幽会了。这阵儿,孟兵粮就有些惶乱无措,好在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学将领们那样,附和着喊了一声。屠兰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目光一侧,瞟了他一眼。不过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粮有点吃不准。直到屠兰龙说了声“请坐”,他才诚惶诚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应过来,身后的里巷长包括另一边的掌柜们,刚才全都是发了声的,他们看起来远比他熟悉这一套。

    屠兰龙开始训话:“各位弟兄,米粮城各位地方长官,商界朋友们,今天屠某将大家紧急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大家见个面,顺便跟大家商议一些事。”屠兰龙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动了动,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他扫了一眼会场,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粮这边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粮城已一月有余,按说早该跟大伙碰个面。只是屠某初来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见面虽说有些晚,但终还是见了,屠某在这里向大家赔个不是。”

    孟兵粮心里一松,传说中威严骇人的屠兰龙,看来还是挺亲切的嘛。

    “今天请来的,有县长、米粮城的里巷长,还有各位掌柜,当然,也有我11集团军的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县长外,诸位都是义父多年的朋友。米粮城在义父和诸位的共同努力下,坚持自治,实现了军民同乐,在我泱泱中华国土上,也算是一个奇迹。如今义父突然故去,承蒙阎长官和战区司令部的厚爱,兰龙走马上任,接过义父肩上的重担,兰龙定当发愤图强,继承义父遗志,跟诸位一道,将米粮城包括整个米粮山区治理得更好、更繁荣。”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别鼓掌,掌声稀落后,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团军跟山上的共军72团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枪火惊动了父老,对此兰龙深感内疚。米粮山在义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山区五县,县县修路筑桥,村村垦荒屯粮,百万民众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称两重天。义父生前曾有遗志,要让米粮山米粮城的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这个遗志,兰龙把它接过来了。兰龙定当尽心竭力,为米粮山五县百万民众服务,对外拦截贼寇,不让一枪一炮惊扰米粮山。对内加强自治,实现军民同乐。”

    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这次带头鼓掌的,是齐掌柜。

    屠兰龙再次摆手,示意大家别打断他,齐掌柜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声:“少司令说得好!”马上就有人过去,半是警告半是劝阻地让齐掌柜噤了声。

    “兰龙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表白什么,米粮山是五县百万民众的米粮山,米粮城是大伙的米粮城,兰龙一介武夫,管理民众治理乡村怕是不行,但,兰龙将会跟11集团军的弟兄们一道,誓死捍卫米粮城的安宁,保证米粮城不受外敌侵犯!

    “借这个机会,兰龙郑重宣布,从今日起,城内各商户,要按时开店,照章经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炮弹没落到米粮城,各商户就得尽好商户的职责,让百姓能按时按需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集团军司令部将抽调专门力量,配合商会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给安全,望商会各会长、商界各朋友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学校、医院、公共服务部门要恪尽职守,不到军部下达命令,不得无故停课停工,违者,一律军法处置。”屠兰龙的脸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别人预感到什么。会场气氛刷地变得沉重,大家脸上全都染了霜。这些天的传闻已让米粮城变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怕是没有谁不把这些传言当回事。现在经少司令这么一说,好像灾难立刻就要来临。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掌柜们交头接耳起来。

    屠兰龙顿了片刻,他知道这番话讲出去,台下一定会乱。他就是想让大伙心里紧一紧,老司令治理米粮山区这些年,整个米粮山区简直是太平盛世,人们心里的那根神经早就松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粮城一个多月,五峰岭上炮声震天,狼烟滚滚,米粮城内照旧莺歌燕舞。这不行,这种日子必须改变,必须让每一颗心都随着炮声紧起来。

    但,紧得有紧的分寸,紧而不乱,紧而不慌,才是屠兰龙想要的结果。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诸位,我屠某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乱,这些天五峰岭的炮声已经停了,共军72团在我43旅的猛烈攻击下,已完全丧失战斗力,不日,他们将乖乖地退出米粮山,到他们该到的地方去。至于其他方面的传言,相信诸位自会有判断力。兰龙在此想说明的是,11集团军有能力有信心对付一切外来之敌,米粮城的安宁与繁荣不可摧,米粮山区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对所有进犯之敌,兰龙定叫他有来无回!”

    说到这儿,他啪地收住话头,目光冷峻地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布,鉴于43旅在抵抗共军72团进攻中的卓越表现,司令部决定,任命43旅旅长苟贵堂为11集团军暂7师副师长,任命43旅副旅长程运升为43旅旅长!”

    屠兰龙一连宣布了几项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几个团都进行了人事变动。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连苟贵堂他们也没想到,好运会在这一刻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要知道,在过去5年里,11集团军没进行过一次人事变动,屠老司令只知道让他们安享太平,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个扛枪吃粮的人,心里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别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军人一生的追求啊。就这么一会儿,原来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点到名的人,又有哪个不激动?就算那些没点到名的,一听这样的好消息,也难以自禁地跟着激动起来,毕竟,这一刻起,他们心里又有新的盼头了啊!

    于是,刚才还沉闷压抑着的会场,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这一次,是由中间坐着的将领们发出的。掌声中,那些被点名晋升了的,一个个刷地站起来,敬着标准的军礼,然后迈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去,从少司令屠兰龙手中接过晋升状。

    屠兰龙用这样一种方式,掀起了会议的高xdx潮,也让刚才盘旋在诸位脑子里的种种疑惑和恐惧,烟消云散。

    会后,屠兰龙特意让副官腾云飞叫住了县长孟兵粮。孟兵粮心里藏着一百个不解,屠兰龙为什么对驻守在刘集的12师只字不提,为什么对72团进入乱石岗子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保持缄默?还有,日本人已确确实实占领了谷城,关于特遣队的种种传言,已让他这个县长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屠兰龙却视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绝对的把握,还是……

    等他走进六号厅,看到一脸心事的屠兰龙,心里的疑惑豁然就解开了。原来刚才那出戏,是演给大家看的,屠兰龙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见他这个县长上。

    这个上午,就在齐掌柜们口若悬河地在家眷面前夸赞少司令屠兰龙时,云水间六号厅,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县长孟兵粮跟少司令屠兰龙之间,却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谈话。说它艰苦,并不是两人之间缺乏共同话题,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信念或主义上的分歧。作为老司令屠翥诚千里迢迢从大同请来的县长,孟兵粮跟屠兰龙之间,有着一种先天性的相知相融,况且,孟兵粮在大同从政十余年,屠兰龙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对屠家这一对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从不敢心生杂念。屠兰龙呢,虽说到米粮城一个多月,没有登孟兵粮的门,今天这会,也没给孟兵粮足够的尊重或脸面,但,心里,他是敬重这个县长的。

    义父活着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是在请到孟兵粮之后的一个晚上,深夜电话里,义父突然说:“知道么,兰龙,这次我为米粮城请来了一个宝贝,拿我的十万大军换都值!”

    一介书生能值十万大军,可见这个书生的力量!

    况且,早在傅将军那里,屠兰龙就听过孟兵粮的大名,他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啊。

    谈话所以艰难,是他们二人将要共同面对的时局还有米粮城即将来临的灾难,这个话题岂止是沉重,它让米粮城军政二界两位最高长官都有点发不出声音了。

    不过这场谈话,最终却改写了米粮城的历史!

    3

    意外并没有止于那场会。

    会后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从1号路开出来一列整齐的车队,绕过紫腾花园,穿过云水间前面那座石桥,往米粮师范学校那边去了。位于米粮城上坝子的师范学校内部,一大早就开始了忙碌。早上七点钟不到,县长孟兵粮就差管政务的老王来到学校,跟刚刚锻炼完身体的汪校长说,少司令今天要视察学校,要跟孩子们训话。汪校长一听,顿时慌了,昨天那个会,汪校长没接到通知,倒是教国学的曾夫子很体面地去了云水间。曾夫子回来后,滔滔不绝讲了三个小时,包括少司令每一个手势,中间有几声咳嗽,目光朝谁身上扫了一眼,他都讲得细致。曾夫子特别提到,他带头鼓的那次掌。

    “掌声如潮啊,像少司令这等英雄,就该得到我们的掌声,普天下的掌声。”

    曾夫子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很热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却很是同情地望着汪校长。汪校长老了,去冬他刚刚过完60岁生日,原本想退下来,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业业坚守在校长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想法。汪校长是不愿让曾夫子接他班的,他认为曾夫子过于虚,华而不实,而且,曾夫子有偷窥女学生的毛病,很不好。为人师长么,怎么能这样?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长就得硬着头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绝讲了三小时,他洗耳恭听了三小时。听完,他就觉得,少司令可能要让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负责政务的老王却没这么说,他要求汪校长立刻召集全校教职员工,一个小时内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来。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员商量一下?”汪校长带着恭敬的口气问。

    “跟他商量什么,你是校长,今天这活动,由你全权负责。”老王说。

    “哦,我明白了。”汪校长这么说了一声,丢下老王,迈着稳健的步伐,号召他的教员和弟子们去了。

    半小时后,县长孟兵粮带着县府一班人来到学校,这时节,汪校长已把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始训话。米粮师范学校分男女二部,中间隔一道墙,但墙上有门,平日是锁着的,严禁男生到女子部那边去。同样,女生要想到男生部这边来,也得经校务长批准。遇有重大活动,那道门就会敞开,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长操着一口地道的米粮话,人虽是老了,训话底气却很足,当然,刚才老王那句话,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气。汪校长训的是校规校纪,师道尊严。这对他来说,是拿手好戏,学子们听起来,却有点陈旧。说实话,今天这一操场学生,都是想听听有关日本人的话题。日本人占领谷城,激起了学子们心中巨大的愤慨,学子们关心的是,下一步,米粮城怎么办?驻扎在米粮城的11集团军,会不会也学126师137师那样,不放一枪就把城交出去?但是汪校长没谈这些,他慷慨陈词,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大谈米粮师范学校的办学宗旨。汪校长有个良好习惯,训话的时候,眼里是看不到别的风景的,就连孟县长来了,他也照样看不见。倒是曾夫子极殷勤地跑过来,跟孟兵粮县长施礼问好,顺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点消息也没有?”

    孟兵粮摆摆手,示意曾夫子别干扰会场。不大工夫,汪校长的话训完了,回过首,发现了孟兵粮。汪校长客气地要请孟兵粮跟同学们训上几句,孟兵粮谦逊道:“还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资格跟师范学校的学生训话?”

    九点过一刻,车队出现在校门口,车子还未停稳,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亲自为少司令打开车门,被抢先一步赶到的手枪队长拦住了。手枪队长姓吴,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员战将,如今留在少司令身边的老人手,可能就一个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团各旅任职去了。吴队长面色森严地拒开曾夫子,为屠兰龙打开车门,一片欢呼声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下车。

    操场两边的乐队在教务长的指挥下,奏起了欢畅的音乐。

    有同学带头高呼:“欢迎少司令,欢迎屠将军!”

    众师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上前去,同样出乎意料,屠兰龙先是脱了军帽,极为端正地给操场里的同学们躹了一躬。这一躬躹的,当下就有学生发出惊讶声。汪校长在边上急着做手势,想制止同学们的噪音,屠兰龙冲汪校长这边扫了一眼,表示没关系。等操场上的声音静下来,屠兰龙双腿啪地一合,站得笔挺,喊出的声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师长,同学们:今天,是兰龙第一次到贵校。贵校严谨的办学方式和科学的教育理念,兰龙早有耳闻,作为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唯一的一座师范学校,也是米粮山区的最高学府,师范学校有着光荣的传统,也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之才。眼下在11集团军内部,就有贵校培养出来的精英。在米粮山区各个行业,甚至在中原,在全国,贵校走出来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这说明,米粮师范已成了中华民国教育行业的佼佼者。兰龙今天来,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见个面。二来,也是想给大家鼓鼓劲。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带领下,精诚团结,恪尽职守,教员以师德要求自己,教好书,育好人。学子当以发奋读书为己任,勤奋苦读,早日成才,报效国家。”

    会场一开始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庄严和肃穆,因为走进学子们眼里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学子们心里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听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训了十多分钟,仍然不提眼下最紧要的形势,学子们就有些不满了。说不满也许不妥,学子就是学子,他们现在最最关切的,就是前方局势,还有米粮城即将面临的危机。屠兰龙还在台上声若洪钟地训导着,台下就有学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带头呼口号的是一女生,个头长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别的学生高出整整一个头。身材显得略有些单薄,不过她的声音真可谓洪亮。经她一呼,操场上的同学们全都响应起来。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誓死保卫米粮城!”

    “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还我河山,还我中华!”

    一时间,群情振奋,呼声震天,反把孟兵粮跟站在旁边的随行军官们惊住了。屠兰龙蓦地收声,颇有意味地冲同学们扫了一眼,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训话。手枪队队长吴奇走上前,想平息这不期而至的嚣乱场面,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吴奇不要乱来。曾夫子见状,以为屠兰龙被同学们的呼声感动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声呼起来:“泱泱中华,不容侵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学生中间,有不少是曾夫子的崇拜者,见曾夫子如此激昂,便跟着他的节拍,齐声呼起口号。

    汪校长见状,骇得面无血色,屠少司令话还没训完呢,学子们这样做,等于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着腰,踉跄着步伐,惶惶不安地来到屠兰龙面前:“你看这,你看

    这……”

    屠兰龙没理他,目光热烈地盯着那个带头呼口号的女生,脸上的表情一动一动。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着学子们,朝校外走去。这中间,就有同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横幅或标语,哗啦啦地抖开,场面不只是热闹,甚至有点壮观了。手枪队队长吴奇大约从屠兰龙脸上看出什么,悄然地退到了一边。曾夫子这一天算是风光了一次,他领着师范学校全体同学,走上街,沿着中心大街,一直把声势造到了广清大街那边。若不是后来他老婆突然跑进人群中唤他,说家里出了要事,他可能还要带着同学们往响水街那边去。

    屠兰龙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学们当面质问他为何不积极抗日的尴尬。

    等学生们全都走出校园,屠兰龙掉转目光,问汪校长:“那个女生叫什么?”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兰龙似乎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听过。不过,他在心里牢牢记住了那个个头奇高长相出众的热血女生。

    学生游行并没打乱屠兰龙的计划,接下来,屠兰龙到了许多地方,包括大和钱庄和恒通米店。在恒通米店,屠兰龙仔细询问了米店的存粮情况,得知包括恒通米店在内的大大小小的米店与粮店事实上并无多少存粮时,屠兰龙的目光阴了,他把孙掌柜叫到一边,问:“你估计米粮城所有米店和粮店的存粮加起来,能保证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粮?”

    孙掌柜想了想,道:“这个嘛,算起来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证半个月没啥问题。”

    “半个月,扯什么淡?”屠兰龙火了,他没想到,号称米粮之山的金米粮,居然只能保证市民半个月的口粮。他掉头瞪住孟兵粮,用严厉的口气道,“传我的话,今天起,五县三川所有粮店紧急调粮,缺车给车,缺人给人,没钱到军部领,调不够两年的粮食,拿你这个县长是问!”

    孟兵粮打了一个哆嗦,屠兰龙突然发火,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这火发得好,如果不是屠兰龙亲自到粮店,他这个县长,也不知道米粮城内究竟有多少粮。

    孟兵粮旋即将工作安排给管政务的老王,老王急吼吼地去了,没走几步,就听屠兰龙在后面喊:“回来!”

    老王只好掉转头,目光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老洪,带他去军部,你俩把这事做好。”屠兰龙的口气忽然又温和下来。叫老洪的是11集团军后勤总管,也是从24师过来的。老洪和老王走后,屠兰龙又叫来聚丰粮店瞿掌柜,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直到觉得放心了,才离开恒通米店。

    县长孟兵粮心里,对少司令屠兰龙就有了另一种看法,谁说他只会带兵打仗,他的心细着哪!他这个县长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屠少司令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非常周全。备够两年的粮食,这说明,对未来这场战争,屠兰龙考虑得比谁都复杂,也艰苦。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兰龙判断得没错,鬼子一天两天不会扑过来,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粮城不比谷城,11集团军也绝不像126师、137师,岗本会在谷城做足够的调养,直到他认为有能力对付屠兰龙。这是上天赐给他和屠兰龙的绝好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抓不住,要想消灭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话。

    孟兵粮忽然就觉得肩上担子重了许多。

    下午两点,上街游行的学生队伍散去不久,屠兰龙的车队又来到大坝器具厂。大坝器具厂位于米粮城最北端,边上就是滔滔不绝的女儿河。这个厂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驻扎到米粮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样东西:枪炮。11集团军素来独来独往,既不靠蒋委员长,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将军和阎长官他们,也是一脚亲一脚远的,说打时打,说和时和,要想指望从他们手里得到武器,笑话!屠老司令以前还有个秘密渠道,可以搞来阎长官和傅将军他们都搞不来的枪支弹药,后来这个渠道被蒋委员长发现了,一怒之下枪毙了6个人,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这玩意儿?等到了米粮城,看到米粮城有一家农具厂,屠老司令笑了。他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后又辗转去了趟上海,回来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说:“我还以为造枪有多难,原来不难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粮城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粮城差不多嘛,他们凭啥能造出那么好使的家伙,不就是手里有钱么?我守着女儿河,守着米粮山,还能被钱困住?姥姥的,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凡是织布的,每天多织一尺奖一张棉票,多织一丈奖一斤大米。弄丝绸的,弄多少军部收多少,价钱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种烟土的,只要敢种,我屠翥诚就敢收,保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条,哪个敢自己吸烟土,统统给我吊城门楼子上,晒他狗日的一个月。只种不吸,我要拿它换钢管!”

    这道命令下去,极大地调动了米粮山区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一时,种烟土的开始四处垦荒,谁抢得了土地,谁就抢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儿女可以优先入学堂,出了学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职,到县衙吃皇粮的可能都有。那些织布弄丝绸的,更不用说,一年下来,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宾。齐掌柜孙掌柜钱掌柜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发迹的,发迹不只是有钱,还有地位,逢年过节,可以像贵宾一样到梅园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们打牌,这等好事,了得。又是一年后,屠老司令将自己最得意的58团派到了农具厂,整体接管。农具厂改成了器具厂,团长马德全兼起了器具厂厂长,少校参谋朱宏达兼起了器具厂保安大队长。原来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铁丝网,平地起楼似的,盖起了一幢幢样式别致的库房。那些个日子,天天有车辆还有马队从米粮山四周涌来,天黑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地开进器具厂。原来只有一个烟囱的农具厂,一下子多了五个烟囱,那些烟囱修得跟炮楼子似的,又高又威风。站在远处一看,就像六架钻天炮,一下就让米粮城神气了。

    这还不算,此后三年间,11集团军不断有弟兄被调进器具厂,隔段时间换一拨,干干净净进去,灰头土脸出来,外人压根不知道他们进去做什么。这些士兵出来后嘴巴格外地紧,就是亲娘老子问,也不说他们执行了啥任务。秘密是在三年后被一猎人发现的,猎人到红水沟那边的奇女峰打猎,误进了十八洞,两天后从洞里摸出来,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人们问他跑啥,他说了不得呀,黑压压一洞,全是枪炮。

    据此,米粮城的人猜测,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厂,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从长远考虑,竟然异想天开,派兵从器具厂挖出一条地道,直通河那边的奇女峰。据说,三年时间,他已把半个奇女峰挖空了,里面除了弹药库,还有备战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连战时屠老司令的指挥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这消息极大地震动了米粮城的百姓,也震动了五县三川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们,纷纷伸出大拇指,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粮人着想啊,想想,战事真要打起来,我们不用跑,往山洞里一钻,吃有吃,喝有喝,过去就连皇帝老儿也没做过这事啊。”

    叫好声中,老司令屠翥诚装得稳稳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通往奇女峰的那条道是彻底戒严了,没有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谁也休想进去一步。

    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刘米儿之间,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刘米儿认定,奇女峰是她先占的,她上山称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过她的米字旗,地盘是她的,管辖权自然也在她,11集团军不该出尔反尔,置双方达成的君子协定于不顾。屠老司令懒得听她说这些,他到米粮城,对土匪刘米儿是极其宽容的,一没灭她,二没收编她,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粮山人,况且又是女流之辈,拉那么一竿子人不容易,只要刘米儿不跟11集团军作对,不扰民,不抢劫,别的,都由着刘米儿。刘米儿却不管这些,她认定屠老司令是仗势欺人。

    “欺负我人少是不,还是欺负我红粉团没男人?”刘米儿非要跟屠老司令论个所以然,屠老司令烦躁地摆摆手:“我说你这丫头,我说了不跟你争你还硬要争,不就一座山么,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银山。”屠老司令边说,边差人端来一银盘,盘子里放着两把左轮手枪,粗一看,跟美国人造的左轮一模一样,如果拿手里一掂,就觉分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点。其实这不是美国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厂最新研制的。屠老司令一是想显摆,二来也想把它送给刘米儿。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刘米儿望也不望,振振有词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乐了:“我当你有多大胃口,原来是那十八个洞洞,好,你想占尽管占去好了,我脚步也不送,这总行了吧?”见刘米儿还不开心,屠老司令纳闷道,“丫头,你一向也是讲理的,怎么今天非要跟我闹别扭呢?”

    刘米儿赌气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听她们说,你从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红粉团一锅端掉。”

    “混账!”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听不得这种话。

    “我说丫头,你当我屠翥诚是什么人?从下面打个洞,我屠翥诚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话说在了这儿,如果说在别处,丫头,我手里这把左轮,没准就要走火了。”

    “你敢?!”刘米儿双眉一挑,粉腮一鼓,装作毫不畏惧地站起身,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虽是气恼,却拿她没办法,自他到米粮城,没少生这丫头的气,为红粉团和刘米儿伤的脑筋,已经够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这些消化掉,求同存异,这是他交友的原则,不欺弱怕强,这是他处世的原则。从他改口叫刘米儿丫头那天起,他心里,其实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还有点,还有点什么呢,屠老司令说不明白,也许,所有的气恼和宽容都融在“丫头”两个字里面了。

    屠老司令呵呵笑笑:“我说丫头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顶嘴,顶得好,你不顶,我还闷得慌。不过顶归顶,话我还要说,往后那些没屁眼的话,少听。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打仗靠的啥,靠的是手中的枪炮,靠的是弟兄们不怕死的那股拼劲。那些偷偷摸摸乱七八糟的勾当,我屠某不干,丫头你也少干。”

    “那你真没打洞?”刘米儿脸上绽出了笑,双眸闪着晶莹,语气俏皮地问。

    “又来了不是?不谈这个,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黄山毛峰,我平日舍不得喝的。”

    刘米儿是聪明人,话到这份上,再也用不着问,诡谲地一笑,捧起茶盅,极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动作,忽然间就像是大家闺秀,让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时,刘米儿还是拿走了两把左轮。“白给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疑惑,这么精致的左轮都造得出,没准,传说中的火炮、37步射炮,他也照样能造出?

    刘米儿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这方面的能耐了。其实从上海回来,屠老司令对大坝器具厂到底能造啥,精致到啥程度,心里就有了底。凭啥?他从上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班人回来的。打仗平天下,靠的不只是前面那两样,还有重要的一样,屠老司令没跟丫头说。

    这一样就是他花重金从上海一家兵工厂请来的三位师傅,其中一位还是留过洋的!

    有了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脑瓜子,小小的大坝器具厂,就让所有操持枪炮的人惊得咋舌了。

    送给刘米儿的那两把左轮,还不是大坝器具厂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制的左轮拿出来,怕是吓得丫头要大叫。至于炮,那就更不用说了。按屠老司令的话说,炮是枪械里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轮,造得跟美国佬的一模一样,天下啥样的炮,就都能造。事实上,那个时节,大坝器具厂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让人惊叹。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一直想窥探到机密的阎长官,也让他一次次地蒙了。

    4

    器具厂厂长、58团团长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兰龙。

    在昨天那个会上,马德全已被晋升为自卫旅旅长,考虑到器具厂的重要性,屠兰龙要求,马德全继续留守在器具厂,同时,新成立的自卫旅全部开进器具厂,器具厂的戒备越发森严。

    屠兰龙跟马德全简单打过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往厂区里走去。单从外面看,器具厂似乎没啥看头,尽管院子里盖了不少库房,但这些库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区各个部位修的炮楼子相比,还是逊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车间,也就是造枪造炮的地方,你的双眼,就会立马变直了。

    可惜,车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队长吴奇被保安大队长朱宏达请到了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就是一间极普通的平房,里面摆了几张椅子、一张方桌。

    “条件简陋啊,请各位多担待。”朱宏达一看就是那种精于世故的人,他虽是少校参谋,昨天那个会,他也没轮上晋升,但他眼里的自信,却一点不比马德全少。在军衔比他高的吴奇面前,他仍然表现得优越感十足。

    “这是老司令的传统,好钢用在刀刃上嘛。”县长孟兵粮接过勤务兵递上来的茶,脸上附和着笑说。这话是他到米粮城后听说的,甭看老司令屠兰龙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但他恪守一个原则,该花的地方,不惜一个子儿;不该花的地方,半个子儿也别动。这些年屠老司令的钱,除了用来建工事,修炮楼,多的,花在了米粮山区老百姓身上。至于11集团军弟兄们的住舍、娱乐,还有休闲的地方,没啥大的变化。但屠老司令并不薄待弟兄们,弟兄们从军部领的军饷,还有养家补贴,比任何一支部队都高。所以弟兄们非但没怨言,积极性比来米粮城之前还要高。

    孟兵粮跟朱宏达喝茶寒暄的时候,手枪队队长吴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这是习惯,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吴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紧着的。过去十几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诚出行过无数次,中间也遇到过一些惊乱,最危险的一次,歹徒已穿过五道防线,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险最终还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边,屠老司令就能确保毫发无损。可惜,屠老司令最终出事的那次,偏偏没带他,那一天他在器具厂。

    孟兵粮凝视了一会吴奇,无言地垂下了头。

    这个时候,屠兰龙已跟着马德全,查看完三条生产线。这是屠兰龙见过的最紧凑的生产线,大同的时候,屠兰龙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厂子去巡视,说是巡视,主要就是代表军方去训话,去鼓舞士气。部队需要鼓舞,地方同样需要鼓舞。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部队跟地方其实是捆在一起的,作为驻守在大同的最高军事长官,屠兰龙肩上担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还有大同的发展。但,那些号称管理至上的大厂子,生产线也远没小小的器具厂这么紧凑。屠兰龙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就浮出义父那张慈善的脸来。恍惚中,他又回到了5年前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义父走进器具厂,厂子里的一切包括生产线吓坏了他,看到刚刚组装好的一挺挺机枪,屠兰龙失声叫道:“爸,私造枪支是违法的,要是让委员长知道……”

    话还没说完,义父就高声骂道:“违姥姥个法,委员长,委员长啥时给过我一支枪?”

    见他惨白着脸,义父又道:“龙儿啊,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这器具厂,委员长和汪主席能那么高看我?你爸为这份家业,把不该搭的全搭了进去,还好,他们没辜负我,也没辜负米粮山区的父老。米粮山有了它,甭说是共产党,就是蒋委员长来了,也得胆寒三分。”义父脸上充满得意。

    应该得意。这是那天屠兰龙看完整个器具厂后发出的感慨,都说义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屠兰龙也这么认为,但,那一天屠兰龙忽然觉得,用这四个字形容义父,太简单太潦草了,岂止是深藏不露,简直就是一座山么。都说11集团军有个器具厂,能私造枪炮,也都说义父到处搜刮民财,把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但凡有地有家业的大户们照头敲了一遍,但他们哪里能想到,义父会在这弹丸之地,在女儿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块地盘上,建起这么一座了不起的工厂。说它是器具厂,只不过是义父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怕是这儿的生产能力,能赶得上半个汉阳厂,技术甚至比汉阳厂还要高。汉阳厂装备的是整个国民军,而义父这家厂子,却只装备11集团军,怪不得11集团军将士脸上,个个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开眼界,真开眼界。等他跟着义父从地道里走出来时,他的心里,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几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义父,从11岁被义父收养,15岁跟着义父征南战北,屠兰龙心里,义父永远是那么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严厉,宽容中含着苛刻。

    但是这一天,义父的形象完全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龙儿,你怎么了?”屠翥诚被儿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讪讪地笑了笑,问。

    “爸,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话,那天的屠兰龙,真有一种做梦的幻觉。

    屠翥诚释然一笑,拉着儿子的手:“龙儿啊,爸现在告诉你,这厂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于是,屠兰龙听到一个近乎神话般的故事,大字不识一个的屠翥诚,居然在心里早就埋下一个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厂。为此,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那些个岁月里,屠翥诚的心,始终为这个秘密所动,他留心观察一切枪械,他把战场上缴获来的枪炮拆了装,装了拆,发誓要解开里面的机关。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诚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人。功夫不负苦心人,屠翥诚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还有智慧,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兵工厂。

    “知道么,花在这个厂子上的黄金白银,能买下你整个大同城!”屠翥诚最后说。

    屠兰龙信。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黄金白银从哪来,但他相信义父的能力。一个白手起家带着三五个人做土匪然后占山为王跟刘米儿那样把持一个山头尔后又拉竿子起队伍直把队伍闹到阎长官眼皮下的义父,把自己的一生涂写得令人眼花缭乱,闻之血脉贲张,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少司令,去那边歇歇吧。”一直陪着屠兰龙的马德全悄声说了一句。

    这句话唤醒了屠兰龙,他摇摇头,把义父的影子暂时驱开。

    已经荣升为旅长的马德全是在12年前被义父从子水县城一家铁匠铺发现的,那时马德全还是一个20不到的小伙子,打得一手好铁,力气尤其大得惊人。义父带兵路过子水县城时,特意去了铁匠铺。这是义父的习惯,每经一地,必须要看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农具厂还有铁匠铺,单是用此种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马德全麾下,他们是大坝器具厂骨干中的骨干。上战场是骁勇善战的将士,回工厂是技艺精湛的技师。要说马德全跟屠兰龙,还有另一层关系,义父屠翥诚收留马德全后,念他心灵手巧,人又实在,还讲义气,实在喜欢得不行,一个深夜,屠翥诚将马德全唤到帐下,将自己的心思讲明了,说想收他为义子,问马德全乐意不。马德全喜都来不及,哪还能说不乐意,当下,就按规矩,磕了三响头,行了拜父礼。公开,他唤屠翥诚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兰龙一样,也唤爸。巧的是,屠兰龙后来所娶的妻子祖茑茑,竟是马德全的远方表姐,只是两家地位悬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认罢了。有了这几层关系,屠兰龙跟马德全,就远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了。屠兰龙到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司令第二天夜里,就悄悄将马德全唤进梅园,二人密谈了一个晚上。当然,这是最高机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兰龙跟着马德全,往里走。走了不到50米,一阵湿气涌来,凉凉的,屠兰龙知道,他们进了地道。地道口50米处,是马德全办公务的地方,这间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云水间六号厅那么大,里面除了办公用的桌凳,还安装了一台机器。

    屠兰龙走过去,站在这台擦得锃亮的机器面前:“这就是德国车床?”

    马德全点头:“这车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兰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车床上面,那股冰凉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震:“我听义父说过,为这车床,他还找过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义父怎么跟孔先生搭上的关系,屠兰龙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帮助义父渡过难关,这些事实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说搞到德国的车床,怕是连德国一根下脚料都拿不到。”马德全深有感触地说。

    “德全,你告诉我,在这个山洞里,有几台这样的机器?”

    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冬新进的那台牛头刨床,一共是11台。”

    “11台,还不多?”轮到屠兰龙惊讶了,11台进口机器,这得多少黄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条生产线建起来,至少还需要5台。”马德全又说。

    屠兰龙收起抚摸在车床上的手,长叹一声:“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没了机会,你知道我这次来的意思么?”

    马德全凝视着屠兰龙,好久,才怯怯问:“少司令,战事真的避不过?”

    屠兰龙苦笑了一声:“德全,别人这么问,那是别人,你德全这么问,我可要失望了。”

    马德全脸一红,关于日本13师团的消息,他是第一个听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绕道过去,不要给米粮城带来战乱。今天屠兰龙的脚步一到,他就知道,这个幻想破灭了。但心里,他是真不想再听到炮声的。

    “少司令……”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诉我,眼下我们库存的枪炮还有弹药,还能武装多少力量?”

    “枪炮再武装三个旅没问题,弹药就有点紧张。”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个炮兵旅呢?”

    “炮没问题,只是时间来得及么?”马德全忧心忡忡地盯住屠兰龙,他毕竟是军人,屠兰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屠兰龙要做什么了。是的,如果真要对付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不可想象。

    “时间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能调的炮全给我调出来。还有,这半个月,你要开足马力,全力生产,能生产啥生产啥。半个月,明白么?”

    “少司令……”马德全脸上突然涌上一股惆怅。

    “怎么了?”屠兰龙眉头一紧。

    马德全垂下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厂子……马上要停产了,实在对不起,德全无能。”

    “停产,怎么回事?”屠兰龙大惊,感觉一盆凉水浇下来,刚才还在胸中燃烧的那股火,刷地熄灭。

    “无缝钢管还有造炮用的铁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拿钱去买啊!”屠兰龙不由得起了火,声音比刚才高出许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进货的通道被封,老司令开辟的那条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发出话,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区,我们派去接货的人被他们黑了。”

    “黑了?谁这么大胆?!”屠兰龙腾地拔出枪,旋即又意识到,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将枪重新放回枪套里,一双眼睛恐怖地瞪住马德全。

    马德全没有明说,但从他委屈的目光里,屠兰龙忽然意识到,断米粮山后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阎长官。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马德全抬起头,望着他,却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许多。

    良久,屠兰龙抬起目光:“没有别的办法?”

    马德全摇摇头:“该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钢管是紧俏物资,能生产的地方就那么几家。况且这一路运过来,要经过几十道卡子,他们不发话还行,他们一发话,几条道上的朋友都不敢运。”

    “这么说,你这几百号人,明天就该打烊睡觉了?”屠兰龙不甘心地又问出一句。

    “这倒未必,枪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药、手榴弹没问题。”

    屠兰龙斟酌了好长一会,重重道:“那好,钢管我想办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马德全如释重负,刚才这番谈话,让他起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就别的事又商谈了一会,马德全提议,让屠兰龙到山洞里面看一看,屠兰龙摆摆手:“里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这颗心还算踏实。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盐,我得一样一样问过来。”

    马德全理解地点点头,大战在即,凡事务必以细为重。屠兰龙这样做,明着,是对自己管辖的范围来一次巡视,暗里,却是在稳定民心,稳定军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民不慌,则军不慌;民一乱,军则必乱。”这一老一少,打起仗来风格迥异,治军治民方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屠兰龙临告辞时,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们娘俩那边,可好?”

    屠兰龙已经迈开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电击了般,半天不得动弹。尔后,他苍凉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该问,你偏问。”

    一连几天,屠兰龙的步子奔波在米粮城各个角落,大到学校工厂,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从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样子,时时处处,脸上都挂着轻松诙谐的笑。他跟掌柜们打趣,间或还说些米粮荤话,逗掌柜们一乐。在裁缝铺刘裁缝那儿,屠兰龙还出其不意跟刘裁缝新娶的三姨太开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惊又喜,末了,屠兰龙许愿说,改天抽空,一定请三姨太去看《白蛇传》。三姨太当下就颤颤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戏,是奴家上辈子修的福哎。”

    刘裁缝不明就里,还以为屠兰龙真要请三姨太赏戏,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抢白三姨太:“妇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说话的理?!”

    巡视完米粮城,屠兰龙又带着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长吴奇,到邻近几个乡里看了看,所到之处,他都受到了乡民们的热情欢迎。特别是那些保甲长们,表现出的热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诚还要高。县长孟兵粮大约是被这股热情感染,发自肺腑地说:“以前只知道米粮山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日跟少司令实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兰龙对孟兵粮这番话,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赞同,途经三川之一平谷川时,屠兰龙突然问孟兵粮:“听说你以前还兼过民团团长?”

    孟兵粮脸赧然一红,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个叫和渠的县上做巡视员,说是巡视,其实就是协助县府做点事,顺便当好县府跟专署之间的联络员。没想到和渠那几年匪患闹得厉害,可以说是匪患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和渠一带又没正规军驻守,迫于无奈,县上成立了民团,选举民团团长时,几派力量又争执不下,都想把民团抓在自己手里,最后专员一恼,直接任命孟兵粮当了民团团长。这段子历史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少司令屠兰龙却把它打听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粮谦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兰龙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屠兰龙并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让阮小六停车,车子刚停稳,吴奇还未来及替他打开车门,他便拉孟兵粮下了车。吴奇和阮小六要跟过来,屠兰龙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粮穿过一大片干草地,翻过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块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这里,辽阔的平谷川尽收眼底,川呈东西走向,如一条长长的地毯,一头延伸到绵延无尽的米粮山,一头,则系在若隐若显的天险九龙山那边。屠兰龙曾怀疑,平谷川实则为一河流,若干年前,这儿一定是碧波荡漾,水草茂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流干涸,或者改道,留下这一望无际的古河道。后来义父告诉他,不是,这儿原本就是辽阔的大草原,明万历年间,这里还是朝廷的驯马场,后来连着发生几场大地震,将平谷川摇得东崩西裂,辽阔的草原变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带,两边还生成悬崖峭谷。“但这川养人呢,长草,长药,还长庄稼。”义父说。

    虽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阵阵扑来,脚下,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生出。草马上要绿了,这一川的庄稼,又该播种了。两个人凝神望了好长一阵,屠兰龙突然问:“如果有强敌进犯,这偌大的平川,该有多少人护卫?”

    孟兵粮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开耕出来,那能种多少庄稼啊,怕是养活五县三川的百姓都没问题。忽听屠兰龙问他,孟兵粮眉头一锁,想了想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傻的敌人,会跑到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话,如果真有强敌进来呢,守住这川,得多少人?”

    孟兵粮不敢随意了,知道屠兰龙带他来,绝不是看风景,更不是没话找话。他认真地看了看川谷两头,又冲西南边茫茫的米粮山脉凝望许久,才道:“如果真有强敌进来,这里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话怎讲?”

    “司令你看,平谷川虽然开阔,但从地势看,它是一条布袋子。往远看,这布袋一头系在九龙山,一头系在米粮山脉的牛头岭。往近看,它的一头就系在前面那两座悬崖间,那两座悬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保护神。必要时,将两座悬崖一炸,乱石一堵,任它千军万马,想进入平谷川,难!”

    屠兰龙早已注意到那两座悬崖,它就在离他们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粮说得没错,那两座悬崖,就是这条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们进来呢?”他又问。

    “这好办,一头堵住米粮城,一头堵住前面的四道坝子,他们就乖乖进来了。”孟兵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似乎明白屠兰龙的意思了。

    “说下去。”

    “进由得他们,出,就由不得他们。两边架起炮火,逼他们往里钻,钻到三棵树那边,就可以从容地扎住口袋,这时间他就是再强大的敌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兰龙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孟兵粮一番话,让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来,他那个民团团长,没白当。

    “那我再问你,守住对面的村庄还有百姓,不让敌人穿过去,得多少人马?”

    孟兵粮几乎没怎么想,就道:“这容易,平谷川看似辽阔,真正的缺口,就那么几处,别处既或是冲破了,敌人也会乱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们化整为零,一撮撮地消灭掉。那几处缺口是关键,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挥得当,我想两三千人足矣。”

    “这么自信?”

    “这不是自信,这是地形造就的。这里看似开阔,其实是易守不易攻。”

    屠兰龙暗暗点头,看来,带兵打仗,孟兵粮不比谁差,怪不得义父要说,这个人,值他十万大军。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兵粮,如果我不给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这平谷川么?”

    孟兵粮蓦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吃惊地盯住屠兰龙:“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粮这下不敢再轻狂自大,屠兰龙刚才那一问,越发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难道?

    “司令,这个保证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兰龙几乎是在逼迫着孟兵粮了,他的眼里不光有威严,还含着隐隐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办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过司令,枪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还等什么!”屠兰龙出其不意捣了孟兵粮一拳,脸上忽然笑容绽放,“我的孟大县长,我屠兰龙就等你这句话呢!”

    “司令,你吓我一跳。”孟兵粮抹了把头上的汗,心里悬起的那块石头轰然落地,他也开心地擂了屠兰龙一拳,“我的大司令,原来你是在考兵粮!”

    “哪敢!”屠兰龙爽朗一笑,到了这时候,他再也用不着装了,他的目的已达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项任务,算是完成了。面对率真而又憨实的孟兵粮,他觉得自己刚才用的方法有点残忍,但不这样,他就摸不清孟兵粮的底,毕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现在好,短短几句,一下就让他们近了,亲了,他意犹未尽地说,“兵粮啊,局势突变,你这个县长,不能只考虑怎么治理这一方土地了,得换换角色,帮我先把这块土地守卫住。”

    “司令……”孟兵粮一阵感动,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

    “啥也别说,就按我们刚才定的做。”屠兰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孟兵粮,“枪炮我给你,人你发动,不过不能叫民团,就叫自卫团。”

    “好,自卫团好!”孟兵粮眼里渗出一层湿,如果说之前他还多多少少怀疑屠兰龙有可能要执行不抵抗主义,那么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悬念都没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敌忾。

    “时间要快,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司令请放心,兵粮不会让你失望。”孟兵粮信誓旦旦,同时,他心里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他要把米粮山区的百姓全部发动起来,让大家人人都做自卫团!

    “不过有一点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这个团长你不能做,具体人选由你定。你是县长,我这个司令可以消失掉,你这个县长,却要坚持到最后!”

    “司令……”

    5

    天黑时分,负责把守凤桥的三营长苏长茂突然报告,三营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怀疑是从娘娘山那边过来的。

    凤桥是米粮城通往娘娘山的唯一一座桥,以前由23营把守,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换了苏长茂的三营。

    “带过来!”屠兰龙冲电话里说了一声。

    他刚从洪水县回来,饭还没吃呢,洪水县的情况跟米粮城差不多,县长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当县长却有一套,把个十万多人的洪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即将而至的血战,麻大杆子早有准备,未等屠兰龙细说,他便扯着略略发哑的嗓子说:“请少司令放心,洪水十万民众,还有三千人的自卫军,随时听候少司令调遣。小日本胆敢踩进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你扯什么淡?!”屠兰龙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麻大杆子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对,定叫他鸡蛋碰石头,碰个西瓜烂。”

    “算了算了,就你那点墨水,还敢在少司令面前卖弄。”一直陪在屠兰龙身边的26师师长王国团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师是驻扎在洪水的一个加强师,屠兰龙此行,也跟王国团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多小时。王国团跟他是同乡,老家离屠兰龙的出生地坝子营不远,好像跟山上的72团团长沈猛子家更近一点。王国团是15岁离开的老家,比屠兰龙晚几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营长,后来国民党内部大洗牌,王国团被移来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最后带兵投奔了屠翥诚。

    屠兰龙心里,王国团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国团谈得也多,不过后来还是让麻大杆子给搅和了。一想到麻大杆子,屠兰龙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劳累因了这个特别有意思的县长,减轻不少。

    “是个人物哩。”屠兰龙自言自语道。

    十分钟后,副官腾云飞带着苏长茂还有抓到的那两个女人进来了,屠兰龙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心里一松,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报告司令,这两位是娘娘山派来的奸细。”苏长茂抢在副官腾云飞前面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搁在副官腾云飞脸上。

    腾云飞这才说:“司令,我审查过,她们确实来自娘娘山刘米儿那边。”

    未等腾云飞把话说完,其中一个圆脸留长辫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对住苏长茂说:“你才是奸细呢,我是跋涉千里专门来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说!”苏长茂大约吃了这丫头的苦头,说出的话里还有一股子火气。

    “你才胡说呢,她干吗要做奸细,人家千里迢迢来,就是为屠司令的。”另一个方脸剪着短发模样有点像男娃子的帮腔道。

    屠兰龙本来对这两个小丫头不感兴趣,凤桥虽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屠翥诚跟山上的刘米儿有君子协定,把守不等于封桥,只要红粉团的人不在城里干坏事,就没道理不让她们下山进城。再说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粮山区本地的,有些是不满家里安排的婚姻,赌气上了山。有些是家里遭遇了灾难,无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冲刘米儿的大名去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还跟山底下的亲人有联系,不让进城实在说不过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个土政策,但凡山上红粉团的人要进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刘米儿共同签发的“安全证”,而且不能带任何枪械。从进城到出城,限定时间为一天,夜里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则按奸细论处。这个政策听起来荒唐,但事实上却很管用,这么多年,凡是从凤桥上拿着“安全证”大大方方进入米粮城的,都没惹过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从凤桥上游的峡谷里偷偷潜水过来,一旦逮住了,就要按军法办。难道这两个也是从峡谷里偷渡过来的?

    “她们有安全证吗?”屠兰龙问。

    “她有,她没有。”苏长茂往前一步,指着两个妹子说。

    屠兰龙目光对住留辫子的,没有“安全证”,难怪苏长茂要难为她。

    “胡说,我有,不小心丢了。”留辫子的妹子一点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兰龙的目光也怪怪的。屠兰龙对她有了兴趣。

    “说说,她怎么过来的。”屠兰龙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报告司令,她是混在庙会的人群中过来的。”

    屠兰龙这才猛地记起,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人们赶庙会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粮城的百姓都要到对面莲花山去拜佛烧香,义父活着的时候,也爱凑这个热闹。这一天,凤桥值勤的任务就格外繁重。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苏长茂一眼,也难为他了,一个营的兵力,居然能应付全城烧香拜佛的百姓。

    “我说了,我的证丢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留辫子的妹子又叫嚣起来,屠兰龙觉得,这丫头不像土匪,更不像奸细。他摆摆手,示意苏长茂跟腾云飞先出去。等他们走后,屠兰龙定定瞅了两个妹子一阵子,两个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头。

    “你们谁想见我?”

    “我!”留辫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惧地说。

    “哦,见我什么事?”

    “我是专程从坝子营来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误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见着你。”

    坝子营?屠兰龙心里咯噔一声,这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没听到了。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如今听这丫头一说,心里忽然就多出一层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说话的丫头脸上,这丫头不仅长得标致,人也有一股飒爽气,说话的姿势忽然就让他想起一个人。

    “你是……”他用长辈的口气问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坝子营茂盛商号赫掌柜的长女赫英英,我爹认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兰龙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几跳。

    “对呀,屠司令,谢谢你还记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脸蛋一红,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好像遇见了亲人,整个人一下变得兴奋。

    屠兰龙心里连响几声,茂盛商号,赫掌柜,这是多么熟悉的字眼呀。仿佛,昨天他还在那个叫坝子营的小镇,还光着脚丫子,从茂盛商号那巨大的门牌下走过。

    往事蓦地涌来,浓浓地覆盖住了少司令屠兰龙的心。

    屠兰龙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坝子营东郊一个乱花岗的小镇子,父亲是坝子营一带有名的中医,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爷算是至交。可惜,民国6年,一场亘古未有的大旱让坝子营一带寸草不生,紧跟着疫情四起,饿殍遍地。一向在坝子营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将四野八乡闹得鸡犬不宁。民国9年冬腊月初八,二豁子勾结一股叛乱的官兵,血洗坝子营,那一夜坝子营血流成河,11岁的屠兰龙在那场血灾中虽是侥幸活命,但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后来,屠翥诚带兵剿匪,镇压乱兵,看着屠兰龙眉清目秀,聪明过人,遂收为义子。屠兰龙的生活,这才开始了新的一页。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

    屠兰龙被往事折磨得闭上眼睛的时候,赫英英的双眼,却大放异彩。她定定地盯住屠兰龙,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陆军中将,就是她小时候饭桌上常常听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坝子营富贵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丫头,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虽为商人,却对英雄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记事时,她家饭桌上,就常常被两个英雄占领。一个是屠老英雄屠翥诚,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屠少司令屠兰龙。赫英英对屠兰龙,比听那些古书上的英雄还要好奇,不但在家里缠着祖父和二舅讲,就是在学堂,也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每每教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对弟子们大赞沈猛子时,她总要站起来,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动辄就讲什么土匪,要讲就讲屠英雄。等到长大,她心里,就深藏了一位完美无缺的男人。赫英英这次来米粮山,是跟坝子营另一位青年才俊陆一川结伴而行的,她跟陆一川,共同在坝子营长大,两家因是世交,所以认识得早。等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陆一川已是坝子营进步青年同盟会副会长。赫英英对蹲在坝子营谈报国谈理想不感兴趣,从上师范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个目标,将来一定要远走他乡,追寻屠英雄去。正好陆一川也有这梦想,两人便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不过,陆一川心里的英雄不是屠兰龙,这一点令赫英英很生气。对她百依百顺的陆一川,独独在这点上,敢跟她闹别扭。

    陆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坝子营山区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气,为这话题,她跟陆一川不止吵了多少回。但陆一川比她还顽固,非要说沈猛子才是坝子营最大的英雄。为了说服她,陆一川还搬出一大堆事实,说沈猛子15岁就敢拿长予挑掉对他母亲无礼的恶霸黄三爷,紧跟着又跟抢他家青骡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动手,趁三豁子低头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将方圆几十里闻之丧胆的土匪三豁子的头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对此一概不理,陆一川滔滔不绝跟她大讲沈猛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微闭着,脸蛋儿粉红粉红,像是躺在太阳底下做梦,其实她心里,是在想着屠英雄。陆一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陶醉,他像是学生背诵课文一样,背诵着沈猛子的种种事迹。比如陆一川10岁时,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杆子,旗下全是原来二豁子的人马,那些杀人不眨眼做起恶事来比闹洞房还要上瘾的土匪竟让沈猛子调教得守规守矩,他们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这八个字下,他们干了太多的事,有义举,更有恶举。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乡八野天摇地动,小小的坝子营,让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动辄就要佃户或穷苦人家拿丫头来抵债的财主,每每听到“沈猛子”三个字,必要惊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这杆“八字旗”,坝子营的民风突然好了许多,像陆一川家这样中不溜秋的人家竟也跟着能过上很踏实的日子,再也不愁坝子营最大的钱庄孙掌柜动不动就差人来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没收回的几钿银子让他爹挨棕绳。还有就是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去坝子营逛庙会,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后生们有说有笑地回来。沈猛子占山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发下一个毒誓,这辈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财不劫色,而且要让方圆一百里的大户人家死了抢穷人丫头做小的念头。这样,坝子营的丫头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稳当。

    陆一川讲到这儿时,赫英英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般呀了一声,然后不痛不痒地问:“你有完没完啊,丫头小姐,你脑子里就没别的?”

    陆一川腼腆地笑笑,上面这些话他已在青年同盟会讲了无数次,每讲一次,他的心就被洗练一次,可他还是觉得不够,陆一川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沈英雄胜过赫英英的屠兰龙。于是,也不管赫英英爱听不爱听,他又神采飞扬地讲上了。

    陆一川讲的是沈猛子后来的事。

    等陆一川长到十五六岁,到县城上中学时,沈猛子早已烧了“八字旗”,在傅作义将军手下担起骑兵营长。

    “你烦不烦啊,他不就一草莽么?!”赫英英突然大叫一声,翻起身,腾腾腾离陆一川远去。那时候他们是坐在县一中旁边那条小溪边的,夏日的坝子营四处燃着骄阳,唯有一中旁边的小树林能给人带来阴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两个心怀理想的青年人时不时就要跑到这里私会,不过每一次都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赫英英所以对沈猛子怀有深刻的偏见,是缘于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时曾带人洗劫过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恶毒地扇过她父亲一个巴掌,还将她怀有身孕的母亲推翻在地,让她失去了一个未见面的妹妹。这份仇恨当然值得珍藏,而且赫英英曾经发下一个誓言,长大后一定要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妹妹报仇!不过陆一川很快就对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质疑,断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对象记错了,沈猛子绝不是那样一个人,既不可能对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扇巴掌,更不可能对身怀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说赫英英一定是听错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过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别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让她母亲流产的那一掌绝不是沈英雄所推。赫英英不管这些,她一口咬定,3岁时发生的那场灾难就是混蛋沈猛子所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绝对是沈混蛋谋害的。两人为此吵了将近一年,最后陆一川拿出了铁的证据,证明那晚的洗劫确非沈英雄所为,是一个叫蛮六的莽汉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这等恶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蛮六还是蛮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混蛋还能是谁?”

    此事最终以陆一川缴械投降告终,陆一川答应赫英英,跟她一样对沈猛子怀着仇恨,再也不拿他当什么狗屁英雄,而且将来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帮她亲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讨回那一巴掌!这个时候的陆一川已经很爱赫英英了,在英雄与心爱的人面前,他痛苦地作了一番选择,决计先答应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兰龙,至于将来见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报仇雪恨,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陆一川就这么踏上了寻找英雄的路,两个人一路经历了无数波折,最危险的一次,他们差点搅进一个叫暗杀党的组织,幸亏赫英英发现得早,两人才逃离虎口。后来他们得知,这个叫暗杀党的组织也是几个青年学生发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杀汪精卫汪主席。

    “都啥时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华同胞的脖子上,他们居然还有心思搞暗杀。”从暗杀党包围的码头上逃出来,陆一川愤愤不平。赫英英怪陆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该跟陌生人搭话。陆一川也承认自己跟陌生人说话不对,但他认为大家同是青年学生,自己有理由帮助别人。

    “要帮你去帮,我可没闲心思陪你瞎折腾。”赫英英心里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兰龙,自己这辈子,就没着落了。

    还好,他们在一个叫马家窑的地方,终于打听到屠兰龙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总司令。赫英英好不兴奋,马家窑离米粮城并不是太远,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轮渡,又搭乘一辆战区司令部的货车,算是进入了米粮山区。就在赫英英激动不已地畅想着跟屠兰龙见面的情景时,不幸发生了。刘米儿的红粉团在一个叫老鹰崖的地方拦截了战区司令部的车队,一阵激战之后,护卫车队的38个国军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满载着战备物资还有猪肉大米的6辆货车成了红粉团的战利品,其中还有赫英英。被枪声吓成一团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带到刘米儿跟前,还惊恐得不敢睁开双眼。后来她才知道,这次袭击是红粉团蓄谋已久的,刘米儿的红粉团跟阎长官旗下的362旅早有过节,362旅在半年前曾拦截过红粉团的运输车队,那是红粉团两年里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镖,车队是晋城盐商薛其锐往南运送货物的,晋城第一镖局顺源镖局请了红粉团来护镖,没想让362旅给盯上了,结果红粉团差点就砸了锅。车队及货物虽是保住了,但红粉团丢了5条人命,刘米儿对此怀恨在心。自从红粉团公开护镖以来,还没哪支部队敢拦红粉团的镖,远远近近,无论红道白道,无论江湖中人还是正规军,都还给红粉团面子,哪知碰上362旅这么一支不知好歹的愣头队伍。

    刘米儿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缴获来的战利品,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妹妹,被风霜吹得黑黝黝的脸上绽出兰花般的笑容。

    “哟嗬,我说今儿个天咋这么艳,原来是天女下凡来着。哪来的美人坯子,怎么撞我红粉团的枪口上了?”

    赫英英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额中间有一颗黑痣,鼻子楞巧,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般的女人就是刘米儿,危险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

    “放我走,你们这些土匪,居然敢抢劫战区司令部的车!”

    赫英英的二舅是国民革命军第156团团长,受二舅影响,赫英英脑海里,战区司令部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敢拦截战区司令部车队并且敢公开对国军弟兄开枪的队伍,绝不是什么好队伍,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放你走,你要去哪?”刘米儿那天心情好极了,再加上红粉团好久没来新的姐妹,突然地,就给她送来这么一位,一时兴起,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这山里只有红粉团,还有老虎营,没听过什么屠英雄。”

    “他叫屠兰龙,是我们老家坝子营的!”

    “屠兰龙?”刘米儿爆出一阵大笑,笑得她脸上的细肉都要绽开了,笑毕,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本正经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没一个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缘,姐姐收下你了。”

    说完,也不管赫英英答应不答应,就让米霞将赫英英带进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惊然发现,陆一川不见了。

    “一川,一川,陆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窑洞,跃过那些木头桩子围成的栅栏,跑到悬崖前。

    米霞闻声追出来,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这儿不兴大叫。”

    “我要找陆一川,陆一川——”赫英英扯开嗓子,冲茫茫苍苍的山穹叫了一声。

    “你是说那个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冲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枪声吓跑的。”米霞这才告诉赫英英,红粉团跟护卫车队的国军交上火后,她无意中发现,车内还有两个陌生男女,也许出于本能,她第一个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了赫英英,边开枪边将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枪战中时,就发现,那个男的抱着头,沿着一条山道没命地逃去。

    “没心没肺的,丢下我不管,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赫英英跺着脚,说着疯话,骂完陆一川又骂米霞,怪她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带到了这里。

    米霞也不解释,任她骂,等她骂够了,才道:“团长对你不错呢,她跟我交代,要把你留在身边。”

    “团长,哪个团长?”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团团长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个不情愿,最终,她还是被刘米儿强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刘米儿还将她任命为自己的一号内勤兵,说让她教书识字,陪她说话。

    这三个月,赫英英几乎是蹲监牢般熬了过来,现在好,她总算见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这晚,来自武夷山下坝子营的一男一女,全然没了什么地位之分,也没了男女禁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坝子营的事儿全说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来的米霞给晾了许久,直到赫英英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屠兰龙才记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这才掉转目光,跟米霞说:“不用问,你就是那个米霞吧。”

    米霞点头。

    “这样吧,天太晚了,你们今晚就住在梅园,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赫英英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多跟屠兰龙说会话,米霞见状,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过分,毕竟这是在人家地盘上。屠兰龙看着两个诡诡计计的女子,无言地笑了。

    大地彻底沉默的时候,屠兰龙才匆匆填了肚子,本来他想洗个热水澡睡觉,但因了一个赫英英的到来,突然又勾起他对妻子祖茑茑的思念。说不清为什么,屠兰龙觉得,苏茂才带来的这个妹子,长得有点像祖茑茑,外形像,神更像。

    这晚,屠兰龙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