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段氏发起第三轮攻城了!”
二十八日黎明的第一次失败之后,段氏并未立刻继续发起新一轮的攻城,对于段祺而言,大抵他也没想到巴陵的守卫如此强悍,然而到了二十八日下午,段氏发起了第二轮攻城,这一次的攻城段氏用了三万人马,虽然不曾攻破巴陵,可是却让巡防营的守城军卒们损失不小,而,段氏,伤亡并未像第一次那般惨重。
巴陵守城人数只有段氏大军一半不到,若是段氏大军每日消磨守军,那巴陵城便守卫不了几日了,这一点不光朝夕知道,邹奇和守军士兵们也知道,首战告捷的喜悦还未过去,新的阴霾就已经笼罩在了朝夕头顶,而现在,天色刚黑下来,段氏第三轮攻城开始了。
朝夕起身往外走,“好,我马上出宫上城楼。”
朝夕下午回来用了饭食,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吵醒了,她步伐利落的走的极快,可是那负责通报的小兵却迟疑了一下,“公主殿下,他们这次用了别的手段。”
“嗯?别的手段?”朝夕脚下微顿,眉头皱了起来。
那小兵眉头紧皱,“段祺抓了五十多个老弱之人,这些人都是城中巡防营士兵的家眷,巡防营的士兵只有极少数家在城内,其他许多人要么是外地的要么是城外村镇中的,段祺花了一日时间去捉拿了他们的家属,这会儿,段祺抓着那五十多人跪在城外,说要让邹统领打开城门,否则一刻钟杀一个。”
朝夕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这话刚落定,君不羡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他前夜亦是跟在朝夕身边一整晚,这会儿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显然也是知道了消息所以才入宫来。
“公主,你都知道了?段祺奸贼实在可恶!”
首战告捷的喜悦过去了,守城的将士们还是意识到了段氏大军的可怕,在这个时候,段祺却抓了他们的家人,并且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家人。
朝夕可想而知,这些士兵会动摇,会犹豫,会痛苦,或许他们不敢求着邹奇开城门,可是巨大的悲伤会蔓延开来,并且,被抓的是他们的生生父母,做儿子的,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怎么样都不过分,或许他们会求邹奇开城门,又或许,他们会怨怪邹奇,不论如何,苦苦支撑的军心会被动摇,段祺是一边准备强攻,一边瓦解士兵们的意志。
眼底闪过两分狠色,朝夕深深的呼出口气,“抓了士兵们的家人?呵……看来,我们要请段良人陪着我们走一趟了,来人,去将段良人带上,我们一起去城楼会会段祺。”
一声令下,当即有侍从前去霜雪台的方向,朝夕和君不羡对视一眼,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走到宫门口等了没多时,段锦衣被几个內侍前后看持着走了过来。
朝夕看段锦衣一眼,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朝着南城门而去。
经过了前一夜真真实实的战火,如今的巴陵大街之上除了来回巡逻的廷尉府巡逻队之外再无一个百姓走动,朝夕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城楼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众人气氛压抑沉闷的紧,朝夕快步登上城楼,远远便见邹奇目光森森的看着城外,听到响动,邹奇转过身来,见是朝夕和君不羡忙迎了过来,“公主殿下,君大人——”
朝夕挥手,“不说别的,现在怎么样了?”
邹奇要行礼的身子一顿站直,指着城外道,“公主请看。”
此刻的巴陵城外一片火把通明,护城河之外数十丈之地,段氏大军如同鬼兵森然的齐头并立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队伍正中,是一面血红的“段”字旗,旗帜之下,是几个熟悉的身影,而在队伍正前方,五十多个人被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拿着刀的段氏军卒,朝夕一眼便看到,其中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往常的十月末还只是深秋,可是今年不知怎么,才十月末朝夕已觉冬寒迫人,她身披白裘披风,头发依然是高高竖起的马尾,目光森森的迫人。
“已经杀了两个,隔得远,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家属,可是刚才有个士兵就在城楼之上,看清楚了,将他父母认了出来,一个人认了出来,便知道其他人也极有可能是真的,现在已经尽量抽调了家在外地或者巴陵城内的士兵上城楼,不过,大家心底都不安了。”
朝夕点点头,“抓士兵们的家人?段祺真是好样的,不过他似乎忘记了,我手里也有他的家人。”微微一顿,朝夕也未回头,直直吩咐,“带上来!”
邹奇不知带谁,片刻之后却见段锦衣一身皱褶不堪的素衣被押着带了上来,他恍然一瞬,看着朝夕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赞叹。
朝夕出现之时,城外队伍还没什么动静,至多,几道目光凝在了朝夕身上,可段锦衣出现的刹那,那旗帜之下的几个人明显的动了。
“母后——”萧瑟的寒风之中,凤垣的声音遥遥传来。
随即,一骑快马从队伍最前面驶出来,从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弱身边走过,直奔城门而来,很快的,又有两匹快马从后面追上来,一下子将凤垣的马拦了住。
凤垣看着城头站着的段锦衣红了眼,“母后——”
嘶吼声伴随着秋末初冬的寒风迎面刮来,城楼之上的段锦衣也微微红了眸子,她没有像凤垣那样嘶吼,只是淡淡的弯唇,“公主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朝夕眯眸,“城外的,是你的兄弟和儿子,你的兄弟便不说了,你儿子的性命你也不要了吗?你看看他,他如此年轻,他和段祺那般野心勃勃之人不同,他不过是被段祺蛊惑利用,将来,即便他能称王,真正能做王的是谁呢?你不会不明白。”
朝夕语声徐徐,段锦衣面色几变,顿了顿,朝夕又道,“何况段祺此番必败,我本无需让你来,可是这里是巴陵,是我出生之地,亦这么多黎民百姓安居之地,这一场蜀国的内乱,不论谁胜了,死的都是蜀国的人,所以,能少死一个人便少死一个人。”
段锦衣定定听着,城外,凤垣的马鞭被夺走,马缰被人一把拉住,几乎是被挟持着拉了回去,段锦衣知道,朝夕说的没错,即便是称王,凤垣或许也是无法做主的那个。
可是……现在还有退路吗?
“公主这话,大抵也只能哄哄那些无知妇人吧。”段锦衣语气漠漠,“到了如今这一步,这城外的人,有谁还有退路呢?兄长没有,垣儿也没有,公主是想让我劝?呵呵……我到这里来,无非是做了人质,让垣儿心神不宁,让他和大将军产生分歧罢了。”
段锦衣揭破了朝夕的心思,朝夕不为所动,“良人既然这样想,那也就不必说什么了,这一战,必定要定个输赢死活,良人猜,大将军的胜算有几分?”
段锦衣不知道段祺的胜算有几分,可自从她出宫未遂之后,她的心底就生出了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她看着外面烈烈的兵戈,心底的不详越来越浓重。
她的确舍不得凤垣,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可是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的法子只有一个,那便是打赢这一场仗,怎么才能赢了这一场仗呢?
段锦衣眉头紧皱,她不懂兵事,可是她知道,要攻破巴陵太难了。
段锦衣没答话,城外的凤垣却好似发了疯一般,远远的,段锦衣看到许多人将他围了起来,她那个原本其实有些怯懦的儿子,此刻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的发泄着心底的愤怒,城楼之上的是他的生母,他若是不顾念自己生母的性命也要攻城,这便是在大逆不道之上又加了一条,段锦衣远远看着凤垣,又转眸看了一眼段祺。
迎风而舞的军旗之下,段祺自始至终没动一下,他远远看着段锦衣,好像明白段锦衣是个懂事识大局的,也明白段锦衣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段锦衣心中微凉,她缓缓的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城墙边,双手轻轻落在青灰的墙砖之上,她隔着初冬的薄寒,隔着烈烈的风声,隔着这城内城外的剑拔弩张,有些贪婪的看着凤垣,朝夕见她如此并未再说什么,她要的,不过是段锦衣的存在让城外的军队生出顾忌。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正在这时,一个小兵忽然从城楼之下走上来,“公主殿下,统领,西城门下生出了民乱,有人想往城外逃……”
朝夕闻言转身走上前两步,“可有伤亡?”
小兵摇头,“没有,廷尉大人控制住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朝夕呼出口气,“控制住了就好,从现在开始,巴陵之内各处岗哨巡逻都要打起精神,可能还会有新的民乱。”
城内城外战火焦灼,百姓们不怕是不可能的,巴陵这么多人,总有人大着胆子想要逃出去,激励人心的话起的作用毕竟是小作用,到了现在,不得不用武力来镇压维稳。
那小兵得令,点点头转身便走,可转身的刹那,小兵却忽然双眸一瞪看向了朝夕身后,朝夕被他眼神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豁然转身,只见段锦衣衣袖飞扬,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城墙头一跃而下,朝夕猛地一步跨上前去,指尖只来得及略过她的发丝,却哪里来得及抓住她的人?
猛喘一声,朝夕趴在墙头,目光冷冽的看着城墙之下坠落在地的段锦衣。
素色的衣衫在城外刚刚经过战火的焦土之上格外的明晰,她仰面躺着,双眸还睁着,一大滩血迹自她脑后蔓延开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血湖。
“公主殿下——”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段锦衣此前一直在沉默发怔,而朝夕听那小兵的话背对着段锦衣,且段锦衣身侧的军卒手执兵甲面朝着城外,距离她五六步远,谁都没有一直盯着段锦衣,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高高在上半辈子的女人,竟然能如此决绝到从这城墙头上一跃而下,她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为人质,她要用自己的死激起外面段氏大军的仇恨。
城墙上的军卒跪了一片,自责他们的疏忽。
朝夕怔怔看着城墙之下的段锦衣的尸体,这不是军卒们的疏忽,这是她的疏忽。
“都起来,段良人不听劝阻以死明志,是非要和城外的段氏大军痛的痛德了,她一死,段氏必定猛攻,诸位,巴陵的生死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朝夕语声凛人,军卒们站起身来,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远处,凤垣和段氏的大军都看到了段锦衣跳下城墙的身影,凤垣挣脱了阻碍,御马朝着城墙之上疾奔而来,城楼上的军卒们立刻举起了弓箭,然而朝夕却抬了抬手。
“给他一个收敛亡母的机会。”说着一顿,“就这一次。”
军卒们手中的弓箭抬起来又放下,而城楼之下的凤垣根本没管上面的人会不会射出箭矢,他只疾奔至段锦衣的面前,反身下马,哽咽着扑到了段锦衣身上。
“母后——母后——”
凄厉的哭声在城墙之上散开,城楼之上的军卒们漠漠看着凤垣,然后又看向那些依然被押跪在地的老弱们,朝夕给了凤垣收敛段锦衣尸体的机会,可是段氏,有没有给里面这些军卒们收敛尸体的机会呢?
朝夕拿过身旁军卒弓箭,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定定的扎在段锦衣尸体的旁边,惊的凤垣哭声一断,这会儿,他神智才清晰了几分,抬起头来,他双眸通红的看着朝夕,而后,那眼底渐渐萌生出恨意来。
朝夕冷漠的看着他,抬手,搭箭,拉弦,“咻”的一声,箭簇狠颤的扎在了凤垣身边,那箭簇,距离他的膝盖只有两寸之距离,朝夕继续冷眼望着凤垣,她得让他知道,他能有仇视她的机会,他能有收敛亡母尸体的机会,都是她给他的。
若非她的宽容,他此刻和他亡母一样,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凤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底闪过一丝畏怕,可是很快的,那畏怕又被仇恨取代,他一把抱起地上的段锦衣放在马背上,反身上马,疾驰而去。
邹奇叹了口气,“六公子若在此时殒命,外面的大军军心先乱一半。”
凤垣毕竟是段祺挥兵北上的借口,若是没了这个借口,段祺的大军站不住脚跟,就变成了真正的段氏谋逆,可是朝夕摇了摇头,“没太大区别,六公子虽然软弱,总还有两分孝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这箭可不会差两寸了。”
朝夕说着将弓箭交给那军卒,目光冷冽起来。
邹奇望了一眼城楼之下的两只箭矢,眸光微眯,他没想到朝夕竟然有这样的准头。
“段锦衣死了,外面的人……”朝夕语气悲肃。
邹奇叹了口气,他其实比朝夕更清楚如今的局面,只是朝夕用了段锦衣做拖延,可是段锦衣却不惜自己性命,如今,没了拖延的法子,只好接受这个惨淡的事实。
“保不住的,怎么都保不住,公主放心,此战结束之后,给底下的人发放抚恤金便好了,巡防营的人多半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知道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段祺让他们开城门,可若是真的开了,死的就会是更多的人。
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就在这里,邹奇看朝夕一眼,“公主已经尽力了。”
朝夕深吸口气,一边的君不羡也上前来劝慰,“公主,大家都明白——”
“我知道。”朝夕很快的定下神来,“段氏今夜必定会有一波大攻城,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现在,让所有的将士休息。”
段锦衣死了,对外面的人也是个刺激,段祺必定利用这时候的士气攻城。
朝夕一声吩咐,邹奇知道厉害,当即下去传令,城楼前的士兵都开始养精蓄锐起来,到了后半夜,段氏大军果然发起了两轮猛攻,这两轮猛攻声势浩大,箭雨如蝗的落入城内,段氏准备的登云梯攻城车尽数在城外排开,城楼之上很快便陷入一片血火之中。
所幸,邹奇提前命人准备了城楼上的防御,如此方才能堪堪抵住,可是这两拨之后,巡防营的军卒们伤亡巨大,靠近城南的房舍也都被毁了不少,朝夕命所有宫内的太医出动救治伤员,看着一个又一个伤兵从城楼上抬下来,朝夕的眉头越皱越紧!
“主子,襄州那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
朝夕咬了咬牙,心底将朱勤的名字狠狠的磨了两遍……
明天晚上!今天晚上的守卫已经如此艰难,如何到明天晚上?!
“公主殿下,巡防营伤员太多了,若是段氏再来一波,只怕是支撑不住。”一个副将从不远处的城楼上跑下来,如实的禀告道。
朝夕眉头一皱,“叫蔺辞来。”
蔺辞的御林军一半调度到了东西城门,剩下的仍然镇守着宫禁,可到了这个时候,宫禁已经不重要了,一声令下,蔺辞来的极快,朝夕看着他道,“留下两千人马守着宫禁,其余人,尽数调遣至城楼上来,这两日,你和邹奇将军一起死守城楼。”
蔺辞心知如今情况已经到了危机关头,一声应下便去调兵。
段氏的第三波攻城亦在此时如约而至,幸而蔺辞调御林军及时才堪堪抵挡住了,到了天明时分,整个巴陵南城门上一片断壁残垣,而城楼之上准备的军储也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白日里段氏或许还会再攻城,守城的军卒们压力委实极大。
而此时,已经是十月二十九的清晨,又经过一夜的彻夜奋战,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到了尽头,邹奇连着在城楼上几夜没合眼,朝夕一声令下,亲自在城楼上看着,命邹奇去休息,君不羡陪着朝夕,眉头也紧皱着,只要城一破,即便朱勤带着襄州的大军赶过来也为时已晚了,所以这守城实在是甚为关键。
朝夕本担心白日里段氏大军也会攻城,可是没想到白日里外面的反军竟然并未趁势攻城,这给了巴陵守军极好的调整,朝夕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外面连绵的军帐眉头紧皱,“段祺必然也已经知道襄州那边的大军会赶过来增援,所以,今天晚上和明天,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攻城。”说着语气一肃,“我们光守城是不够的——”
君不羡眯眸,“光守城的确不够,得用计。”
朝夕点点头,转身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坠儿,“去叫墨鸦来。”
这个时候,调用军中的兵力已经不够了,何况段氏大军守卫森严,一般人也没法子寻出他们的破绽有所图谋,朝夕,只好动用墨阁的人。
墨鸦来的极快,朝夕到城楼之下林氏的指挥处里,拉着君不羡,又叫来蔺辞,和墨鸦坠儿二人商量了一个下午,一切吩咐妥当之后,朝夕又上了城楼,静静等着夜色的到来。
巴陵的守军需要休整,一路奔波的段氏大军就更要休整,而休整了一日的段氏大军,其攻击力可想而知,巴陵城内的大军从下午时分便胆战心惊的等着,奈何等到了夜色漆黑段氏大军也未动,直到了子时时分,一阵如蝗的箭雨才当头罩下!
段氏大军的突袭来的悄无声息,若非巴陵守军早有防备,必定是死伤大半,而这一次段氏派出了营中几乎十之有七的兵力,近五万多人马疯狂攻城,其杀伤力怎可小觑,城楼之上的军卒们浴血奋战,一波又一波的军卒倒下又被替换倒下又被替换,巴陵城楼上的清灰墙砖都要被士兵们的血色染透。
“将军!不行了!挡不住了!”
“他们的人要上城楼了!”
“东边的箭塔守不住了!将军!”
“守!死守!我邹奇的兵没有后退的说法,你们往后退,后面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人,是你们的亲人,你们退了,死的就是他们,守住!”
邹奇的声音在城楼上响彻,面对着一波又一波的强攻,巴陵守军们的心开始些微的颤抖,死亡的恐惧亦在一点点的侵蚀他们的意志。
就在守军们快要挡不住的时候,忽然有人看着外面大喊了一声!
“看!快看!段氏大营着火了!”
“是啊,段氏大营着火了——”
“啊,他们退了,他们退了——”
潮水般的呼喝声连成片,军卒们擦掉脸上身上的血迹,看着几十丈外的滔天火势高兴的叫起来,那是段氏大军的粮草库和兵器库,连着段氏连绵的大营,都被这一把火烧了起来,本来已经打到城墙下的反军们被这动静一惊,当即回头去看,这一惊一回头的功夫,一排人倒在了巴陵守军的箭雨之下,第一拨人倒下,后面的人便生了畏惧之心,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撤退”,于是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去,于是这一次眼见就要成功的攻城就此夭折。
这一波攻城结束,被君不羡死命拉到了指挥处的朝夕终于被放了出来,朝夕等上城楼,看着远处的火光眼底寒光大盛,邹奇擦干铠甲上的血迹上前来。
“这是公主的安排?烧了他们的粮草?!”
朝夕点头,“虽然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持久战,可粮草没了,他们心底会发慌,何况军中本就补给需求巨大,这些汉子一两顿吃不上就要脱力。”
邹奇呼出口气,“公主用的什么人去烧营的?”
朝夕摇摇头,“这个将军不必知道,只要烧了大营便好……”
邹奇又点头,随即挑眉,“只是,如今烧了粮草,凭段祺狠辣的性子,定然要更为凶猛的攻城,置之死地而后生,毕竟现在对他们来说,越拖越不好。”
朝夕闻言眯眸,“不会的,段祺今夜,是不敢再攻城了。”
“嗯?什么意思?”邹奇问了一句,正在这时,一骑斥候探马却到了城门之下,城门侧门开了一条缝放了那斥候进来,那斥候疾奔上城楼便道,“将军,西南方向马蹄声震天尘土飞扬,似乎是我们的增援到了,看那样子至少有两万人马!”
邹奇眼底大亮,转而看向朝夕,朝夕闻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邹奇亮光一闪即逝,想了一瞬顿时明白过来,朝夕刚才说的是段祺今夜不敢攻城了,可没有说他们的增援到了,这……一定是朝夕的障眼法!
“难怪……”邹奇左右看了一眼,“难怪蔺辞这会儿不见了。”
朝夕点头,“是,我让蔺辞带着一千人马从西门出去了,段祺必然知道我们通知了南边的大军,虽然他知道大军不可能这个时候来,可是此时任何增援对他都是威胁,他来攻城,若是被前后夹击便危险至极,他至少得弄清楚来的增援到底有多少人。”
朝夕语声冷漠一瞬,“可他,这一晚上都弄不清楚的。”
这只是个障眼法,哪怕明日白天段祺弄清楚了,他亦失去了最好的攻城的机会,守军又拖延了一夜时间,得到了休整,而距离增援赶来的时间也最近。
邹奇赞叹的看着朝夕,他手中人手太少了,所以几乎没想到除了守城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法子,特别是今夜这样关键的时候,而朝夕先是让墨鸦等身手极好的人潜入反军大营放火,然后又让蔺辞去迷惑反军,便是段祺身经百战这时候也不敢大意的贸然出兵继续攻城。
蔺辞带着一千人,在马儿身后绑上了树枝,在西南方向徘徊了半夜,反军的斥候只看到滔天的尘土,又看到了路上留下的巨大的层次不齐的痕迹,于是越发相信是增援,这消息报上去,反军这一夜果然没再出兵,天亮时分,蔺辞带着一千人毫发无损的回了巴陵。
此时,已经是十月三十日的清晨。
从二十七日的晚上到现在,守军已经守了整整两日。
朝夕先是鼓舞人心,又首战告捷,又拉出段锦衣,又用了障眼法,到了这一日,计谋已经用过再不管用了,剩下的,当真只有死守了,而段祺,这一下却是深深的知道了守军的虚实,朝夕不用想就知道,最后一波攻城段氏反军会倾尽全力。
不光是朝夕,邹奇和君不羡、蔺辞等人都知道,眼看着清晨到了正午,正午又到了下午,每个人心底都焦灼不安,而朝夕更希望朱勤能争气一点,哪怕早一个时辰也好。
朝夕没等来朱勤的早一个时辰,她等来的,是如预料之中的段氏大军的全力反扑,且这一次,段氏大军不仅盯着南城门,段祺甚至用了两万兵马往西城门去!
西城门只有五千御林军守着,面对反军的强势能抵御多久?可南城门之外还有五万兵马,朝夕一点增援也找不出来了,她甚至连守卫恭敬的两千兵马也抽调了一千五到了西城门,可对于西城门的守军来说,这些增援委实是杯水车薪。
“公主,西城门丢失了一座箭塔,西城门被攻上来一波,御林军们拼死坑住了,下一波只怕就扛不住了。”
“公主,西城门死伤过半,抵不住了……”
“公主,南城门被攻上了城楼。”
“公主,城南门下已经开始撞门了……”
探子在西城门和南城门之间来回,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传来,此刻的巴陵如同一艘在暴风狂浪之中摇曳的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一个大浪重重的拍碎在礁石之上,朝夕眉宇间的紧迫到了极致,额角甚至有薄汗溢出,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她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口憋痛的厉害,难道就这么输了?!
心口的痛在渐渐放大,朝夕难受的弯下了身子,就在所有人都担心的上前去扶的时候,却见她一把攥住拳头直起了身子来,烈烈的火光之下,她眼底竟然生出一丝微微的血红,近前的侍从只以为她是急红眼了,纷纷都在等她的决断。
可此时的朝夕,却拿出了下午她让人从宫里抱出来的天荒琴。
朝夕紧了紧脑后的马尾,抱着天荒琴就上了城楼。
“公主殿下!此处危险!请公主殿下速速下城楼——”
邹奇的话震耳,朝夕却恍若未闻,她神情冷厉,衣衫烈烈的走上城楼,箭矢一支又一支的从她衣袂边擦飞而过,却没有一支箭矢真正的伤到她。
邹奇眼底生出讶色,下一刻,他更为惊讶的看着朝夕走到随风扬起的“蜀”字旗下,然后,抱着天荒琴盘腿而坐,紧接着,她素手划过琴弦,一阵刺破九霄的峥嵘琴音顿时在城楼之上流转开来,邹奇只觉得那琴音仿佛利鞭,一下子透过他身上厚重的铠甲,直打的他心头一颤生出痛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朝夕,下一瞬,他只觉得喉头一甜。
罡风如刀,琴音乍起,天地间的喊杀声被琴音盖了下去,城内城外的血腥味也及不上那琴音之中的杀气叫人胆寒,朝夕端坐在城头之上,如同俾睨天下的君王一般,手下的琴弦,狂舞的墨发,灼目的红裳,绝世的容颜,这一切的一切,浑然天成,如同从天而降的神祇一般,永远的镌刻在了在场所有将士的心头,也镌刻在了历史的卷轴之上。
邹奇尚且承受不住,那些城楼上的蜀国军卒更是被那琴音催磨的面色发白,有支持不住的,已软软瘫倒在地,而同时,那些攀爬在登云梯之上的反军,也听到了这琴音,守军更多的是惊怕和拼死守城的决心,而这些反军,却是即将看到胜利的热血沸腾。
他们一个个高举着大刀,看到城头站着的守军士兵就扑了上去,为了段氏许诺的赏赐,为了六公子称王之后的官爵,他们大睁着凶光迸溅的眸子,一个个发了疯一般想要屠戮更多的人头去领赏,然而,当那琴音响起的一刻,他们心中沸腾的热血忽然一子被点燃了。
那琴音犹如一盆热油,一下子倒在了他们本就沸腾的心头,轰的一声,炽热沸腾的血液似乎要冲破脉络的控制,急不可耐的想要迸涌而出,因为这份张力,所有人血脉喷张逆行倒施,齐齐朝着心房倒灌去,而那一颗颗跳动着的心脏,哪里经得起如此强烈而具有破坏性的脉流?所有的反军,不同程度的觉得自己的心口要炸开了……
“所有人!打坐!凝神!让自己静下来!”
比起早就愣在当地的邹奇、蔺辞和其他所有人,君不羡是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他同样不可置信的看着红裳飞扬墨发狂舞的朝夕,可他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一首催磨人心杀人饮血的琴曲,君不羡说着要静下来,可那颗心却突突跳个不停,他耳畔轰鸣心房梗痛,目光却怎么也从朝夕身上移不开,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可他却太知道了!
这是诛魔曲,是两百多年前来自巫族的曲子。
是挑动人心魔,破坏人血脉,让人的野心和血脉喷张到极致的夺命邪曲!
君不羡静不下心来,可蔺辞和邹奇听到她的话很快反映过来,其他士兵亦听到了这话,所有人都开始原地打坐,这一打坐,那股子难受果然减轻不少。
而同时,城楼之下,那些杀心狂涨的反军们,那些贪欲横行只念着段氏许诺的高官厚禄的士兵们,却一个个捂着耳朵在城楼之下疯狂的大喊大叫起来。
他们难受的原地打滚,胡乱的挥舞着手中的刀剑,他们心智疯癫目不识人,甚至将眼前人当做了城楼上的守军,二话不说,拿起刀便互相砍杀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胜利在望的时候,一首平地乍起的琴曲竟然让段氏的大军开始自相残杀起来,整个大军最后压阵的段祺和凤垣看着远处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离得远,那琴曲只是若有若无的传来,缕缕琴音让他们心底生出莫名的焦躁,可并没有被他们自己注意到。
他们只看着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惊呆了,血沫横飞,残肢满地,砍死别人的人又被另外的人砍死,这些由段氏提供的最精良的武器,成为了他收割自己人性命的最佳武器。
就在段祺被眼前的景致惊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之时,一个探马斥候忽然满身是血的从西北边疾奔而来,“将军!将军!西城门的大军被围杀了,巴陵的增援到了,他们……他们正在朝我们这边来,将军,快逃啊——”
斥候满是恐惧的大喊让所有人的心狠颤一下,段祺一把抓住斥候的衣领,“增援到了?朱勤到了?!不可能这么快!”
“将军,不是朱勤,不是朱勤啊……”
斥候眼底的恐惧叫人绝望,他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
“将军,是燕国的烈火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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