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伊斯在维也纳混得不错。凭着他漂亮又讨人喜欢的脸,他被一家制作骑兵军官靴子的工厂收下。
他现在伺候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的举止态度都让人觉得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制服、他们身上的装饰、他们的靴子,以及他们的灵魂,仿佛都是根据同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模型制造出来的。他们对自己的外表所表现的信心让阿洛伊斯由衷敬佩。他发现,这些人看上去与他们陪伴的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非常协调。每到星期天,他几乎没有错失一个机会,观望他们一起散步。女人的帽子做工非常精细。他还有过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假如他遇上一个年轻的帽子销售商,他们就可以开一家工厂。这样,出身最优秀、最高贵阶级的年轻人,一对对手牵着手光顾他们的商店,选购最好的靴子和时髦的帽子。这就是他后来好多年里具有的唯一的经商观念,但是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梦想,因为他为漂亮的女人所激励。他爱年轻的女人。他与养父家的姐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心里非常满足,养父家的姐姐,只有奈坡穆克才知道,那就是他的同父异母姐姐。
然而,他没有遇上什么年轻的帽商,于是这样的念头打消了,让位给更加合适的想法。他绝不可能当上一名骑兵军官,因为要当一名骑兵军官需要一个体面的家庭出身,而他出生的地方的人熟悉的是一头猪的脾气习性,而不是一个男人喷在手帕上的香水味。阿洛伊斯不会去追求摸不到的东西。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他能够适应维也纳的生活。在斯皮塔尔,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有进取心。而且,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想要穿上体面的制服过日子,让人家赞美他的英姿,还有他的智慧。毫无疑问他并不笨,这一点他是心中有数的。
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在靴子工厂待了五年以后,他到奥地利财政部应聘海关的一个职位,并被录用。又过了五年,他升至Finanzwache Oberaufseher(税务监察高级监督员),也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于管一个班的军士的职衔,但是穿的制服已经很神气了,因为要升到这个级别通常也要花十年时间,尤其是进这个政府部门不是通过任何关系的话。
他偶尔写几回信告诉约翰·奈坡穆克他的升迁情况,终于在一八五八年他收到了一封回信。奈坡穆克最小的女儿约瑟法死了,那对全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奈坡穆克信中有希望阿洛伊斯回去看看的意思。
一八五九年,他回到斯皮塔尔,对于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来说,他显得特别高大:在他家人看来,他的举止态度像个当官的。他看起来真像个出身名门的人。
不多久,约翰·奈坡穆克就明白,他请阿洛伊斯回家探望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但是现在的奈坡穆克已经是脊背伛偻,就像一棵被大风吹了许多年的树。约瑟法的死犹如遭斧子劈留下的创伤,在肋间一阵阵地作痛。他累得没有精神看阿洛伊斯。
其实,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大女儿约翰娜,比阿洛伊斯大七岁,十八岁结婚,结婚后的十一年里对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忠贞尽责,总是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过去她是个生得可爱、讨人喜欢的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两个活下来,因而她现在变得手脚粗糙,长相土气了。
如果说约翰娜曾经有过心情开朗,那么这种情绪经受了长久的侵蚀,可一见到阿洛伊斯又恢复了生气。他刚到她们家时,他是她最宠爱的人。每当她把这个五岁的孩子带到她床上睡觉的时候,她都会慈爱地对待他。在他离开之前的那些岁月里,她都会拉拉他的头发,亲亲他的脸颊,直到有一年他八岁,她十五岁,他们在农具仓库的干草堆里一起翻滚,佯装摔跤。但是他当时只有八岁,因此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一回,没问题了。一旦有机会,而这个机会也证明是唯一一个机会,阿洛伊斯就延续了他父亲的传统,即在仓库干草堆里干了预示重大灾祸的事,于是,克拉拉·波尔茨尔被怀上了。这在约翰娜的心里是没有疑问的。每一次,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让她怀上孩子,她都知道。但这一回是非同一般的,她身体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你让我体味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们完事之后她这么说。而待克拉拉出生,约翰娜给他写去了一封信。他收到信时正好是他紧张培训准备参加升级考试的时候,那是他提升为Finanz hier”,在一个重大事件的全盛时期,约翰娜写道(尽管她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在这里”占据了他心中的警卫室,纵然阿洛伊斯的心是在他的事业上。说实话,他那次来探亲的时候也许不会跟约翰娜做爱,若非多年前他与瓦尔普加待在一起过,而且在这件事发生的一年前他跟最小的约瑟法——他十二岁时最喜欢的人也待在一起过(他的第一次),因此他觉得他现在非常有必要去占有剩下的那个姐姐——有多少男人能自诩如此深刻地了解三个姐妹?
倘若他能够根据这样的行为来衡量自己,那也是与税务监察部门中其他低级别人员的成就相比而言的。他的升迁速度对于一个受过如此少的教育的年轻人来说是惊人的。而且,再过四年,他又被提升了一回,到了一八七零年又被提拔: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海关收税员的位子。到一八七五年,他已经是正式巡视员,有权在政府文件上他名下签署他的职衔全称和住址:“巴伐利亚州辛巴赫驻铁道终端首席帝国海关官员。住址:布劳瑙,林茨大街。”
在一路朝着他这样低起点的人能有机会得到的最高官职往上爬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弃对女人的追逐。奥地利官僚主义的首要原则是做好你的工作,但是你完成工作任务的效率越高,你就越不必担心你私生活中来一点放纵。这一点他是不折不扣地服从了。在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被派到哪里去执行任务,他总是住旅店。没过多久,由于他信心十足,他会去攻克旅店厨娘和女服务员们防御松懈的堡垒。待到他把能找的女人都找遍了,他通常就会搬到另一家大旅店去。在他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变换住处是很频繁的。比如,他在布劳瑙就换过十二个住处。他的女人是不是可以跟骑兵军官相配的淑女,他也并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他已经想通了,淑女太难对付——那是没有疑问的——而女服务员和厨娘们会对他感激不尽,他搬走了也不会来纠缠吵闹。
一八七三年他与一个寡妇结了婚。任何一个自以为会被人看作是一位淑女的女人都与社会名望有关,他现在已有眼力观察了——毕竟他的职业要求他在这方面要有一定能力——因此,他对他选中的寡妇也没有感到不满。即使他只有三十六岁而寡妇已经五十岁,不过他可以敬重她。她出身名门,她的相貌也许并不漂亮,但她是给王国政府带来了一份收益的哈布斯堡烟草垄断企业的一名官员之女,而且她的嫁妆是可喜的。他们俩生活得很好,还有一个私人女仆。他自己的薪水现在也很可观——布劳瑙最高级的公立学校的校长挣的也没有他多。随着他职务的提升,他制服上的金饰和镀金纽扣也增加了,他的三角帽也可以绣上精致的官方装饰。他的髭须配得上一个有头衔的匈牙利人,还未看清他的面孔,你就已经看到了他的下颌。他吩咐他在海关的手下,跟他说话的时候须正确说出他的头衔。这一切都有了,他于是心宽体胖。结婚以后没多久,也是在他妻子竭力催促之下,他把髭须都剃了,在两边脸上留起了连鬓胡子。在他的精心护理之下,连鬂胡子就像城堡之门,使他更显得仪表堂堂。现在他不仅模样像一个为哈布斯堡王朝效忠的海关官员,而且他甚至还像弗朗茨·约瑟夫本人!他那神情活脱脱是皇帝的翻版,充分体现了恪尽职守、任劳任怨的品质,还有一张威严的面孔。
然而,他的妻子,安娜·格拉斯尔-赫勒,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的吸引力的缺失出现在结婚大约两年以后,那时他发现她也是一个孤儿,后来被人领养。而反过来她也失去了对他的气质的敬仰,因为他(由于懒得再编造关于他的父亲,一个想象的、颇有点传奇式的施克尔格鲁伯先生的故事)坦白说,在他的出生登记册家系这一栏上并没有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空白而已。
她开始了她的攻势。阿洛伊斯也要使自己的身份合法化。毕竟他的母亲是结了婚的。为什么就不能根据这一条认为约翰·格奥尔格·希德勒就是他父亲呢?阿洛伊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既然安娜·格拉斯尔抓住这一点挑起事端大做文章,他也不反对。毕竟,他从来不觉得他的姓有什么好,而且她的说法也不一定有错。安娜·格拉斯尔觉得虽然他的事业确实很有成就,但是他每天又不得不听到人家叫嚷施克尔格鲁伯这个姓的声音。
他一路风尘仆仆,取道威特腊从布劳瑙来到斯皮塔尔,目的是要看看约翰·奈坡穆克能不能帮他一个忙。老人现在已经过了七十岁,他把他的意思听错了。当阿洛伊斯告诉他说他想把他的姓改回本来的样子——希德勒!——约翰·奈坡穆克心里一阵刺痛,感到耻辱。他以为他这是要求自己去做他的父亲了。他立即就想辩解说这时已经太晚了,他还要替他剩下的已经结婚的女儿着想(更不必说他的妻子爱娃了!),他怎么能宣布他自己是阿洛伊斯的父亲呢?然而这些理由他并没有说出口。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阿洛伊斯不过是要求约翰·格奥尔格做他的父亲。一想到这里——老人就像小姑娘一样随时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情立即转移到另一个极端——他对阿洛伊斯非常生气。他自己的儿子不想把他,奈坡穆克,看作是父亲了。再一想,他明白过来,格奥尔格是跟玛丽娅·安娜结婚的,他是唯一可以合法地用来改姓的人。
一辆农用的大车,套上两匹老马,他带上阿洛伊斯、罗梅德和两个愿意做证的邻居,从斯皮塔尔一路跋涉前往斯特罗纳斯,然后再赶上几英里路,到多勒斯海姆,加在一起差不多四个钟头的路程,一条曲折蜿蜒的路,非常狭窄,还有许多砍下的树枝和几棵连根拔起的大树横着,不过好在这十月的天气里,道路并不泥泞。(要是道路泥泞,恐怕得花八个钟头。)到了那里,约翰·奈坡穆克就跟那个他不想再记起来的人撞上了。他已经是一个很老的神甫了,个头都已经萎缩,但他依然是那个责备他不该跟母马交媾的人。
这两个男人都想起了那件事,纵然他们之间没有丝毫表情的交流。阿洛伊斯、奈坡穆克、罗梅德,还有两个从斯特罗纳斯请来做证的人,他们到这里都是来办眼前这件事的。由于除了阿洛伊斯以外,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写字,因此,其余的人在文件上签字时都画了三个×,他们说他们都认识格奥尔格·希德勒,还说他“在他们面前不止一次”说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母亲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起誓做证。
神甫看得出来,从法律意义上说,这些话很少是正确的。每个证人在画三个×的时候都是诚惶诚恐,手在颤抖。他们中有一位,即罗梅德,在玛丽娅·安娜去世的时候,恐怕五岁还不到。当然,她也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而且,约翰·格奥尔格也早就去世了。鉴于这样含含糊糊的情况,原是应该更加仔细地办理的。
神甫仍按照他多年的惯例办理——他开具了证明文件,纵然他张着老掉了牙的嘴巴不住地笑。他知道他们在撒谎。
然而,他不肯填上日期。在一八三七年六月一日旧教区登记簿的那一页黄纸上,他划去“私生子”几个字,把原先是空白的地方补上了约翰·格奥尔格的名字,然后又笑起来。从法律上来说,这个文件是不可靠的,但是没有关系。维也纳哪一个教会的权威机构会对这样的变更表示怀疑?现在的口号是鼓励有证明文件的父子关系,不管年龄有多么大才来证明。现在已经发现在奥地利有些地区,私生子在每一百个出生人口中占了四十个。在这四十个私生子中,能说有一半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难言的家庭问题吗?所以,这位神甫并不赞成这些并不严谨的手续,即使他仍然要接受这些做法,因此不愿意签上自己的大名。如果事情出了问题,他也可以不承认这份文件。
然后他照自己的喜好,拼写了每个证人的名字,因为各个州没有一个统一的正字法——这就是希德勒最后变成了希特勒的原因。
既然阿洛伊斯现在已经改了姓,他决定中途下车,到斯皮塔尔逗留一个钟头,而不是坐奈坡穆克的马车继续赶路到威特腊的火车站去。他的姓从施克尔格鲁伯改成希德勒令人愉快,因此他感觉到了肚脐以下快乐区域的一阵涌动。根据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是他的天性赋予他的才能。他像猎狗一样机敏,嗅得出什么时候附近会有女人出现。
让他警觉起来的会是约翰娜吗?她就住在她父亲家的隔壁,而就在这个时候阿洛伊斯瞥见有一个女人在屋里朝窗外探望。可是,不会的,那不可能是约翰娜。这个女人看上去年纪比他的老婆还要大。而且他也不急着要去看她。
然而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门口。再一次,他那猎狗一样的机敏没有辜负他。因为如果那站在门口的人是约翰娜,那么她已经过早地完全进入中年,身旁站的是十六岁的姑娘。她跟他本人一样高,五官端正,容貌可爱,举止端庄,身材匀称,一头浓密的黑发,蓝眼睛,似曾相识的蓝眼睛——蓝得就像他有一回在博物馆展览上,隔着玻璃橱窗看到的一颗大钻石反射出来的光芒。
一阵有力的拥抱和约翰娜带着真诚的唾液印在他嘴上的一连串狂烈的亲吻过后,他脱出身来,马上就摘下三角帽,鞠了一躬。“这是你舅舅阿洛伊斯。”约翰娜对她的女儿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转过身来朝着他,又加了一句,“你比以前更神气了——现在制服上东西更多了,对吗?”然后她把她女儿拉到身边,“她叫克拉拉。”
约翰娜开始哭泣。克拉拉是她的第七个孩子。其他几个孩子,四个已经夭折,一个是驼背,而她的儿子现在已经十九岁,是剩下的孩子中最大的,患肺结核。“上帝在不停地惩罚我们的罪孽。”她说道,克拉拉听了也点头。
阿洛伊斯并不想听什么上帝。假如跟上帝再多待一会儿,那么猎狗就会因羞愧而呜咽。他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回味,他不用多久就又可以见到这个外甥女了。
他与她们母女俩到村子外去走了一圈。他们来到现在已经属于她的丈夫约翰·波尔茨尔的奈坡穆克原先那块地,而约翰·波尔茨尔——阿洛伊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与这个出挑的蓝眼睛的克拉拉一点都不像。波尔茨尔的眼睛灰褐色,浑浊不清,一张脸布满了皱纹,而皱纹又从上至下与一个悲伤的鼻子方向一致。他曾经抱着一个希望,他迟早能兴旺发达,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农民,然而,显而易见,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阿洛伊斯也没有逗留。波尔茨尔的脸上一副还有一大堆农活没有干完的男人的表情。这一天,散落在一行行麦茬之间的都是掉落的麦粒,还没有腐烂,尚可以喂猪,而波尔茨尔一会儿这条腿站着,一会儿另一条腿站着(仿佛再站上两分钟就会叫剩下的麦粒又多糟蹋一些)。假如说他因见了阿洛伊斯的制服暗含着富有而困惑,那么,波尔茨尔听阿洛伊斯说他自己的妻子身体不好,因此需要一个为人忠厚、品德端正的女佣的时候,他的心情也没有好多少。克拉拉或许就是这个人——不可仓促行事!——这可能吗?
波尔茨尔还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他就听到阿洛伊斯说他的女儿可以寄回家多少多少钱。不用依靠一季收成的现钞就是最好的收成,而且,他一如往常,需要钱。还有一个办法——问他的连襟罗梅德或者老丈人奈坡穆克再借一点,那就很不是滋味了。波尔茨尔可以听得到他妻子家人那里传来的闲话。约翰娜的脾气变得乖张,所以他常想(私底下想得很多)她的血液的味道一定像醋。他也不想听罗梅德拿了几个克朗过来时的大声叹气。他毫无疑问不想听奈坡穆克必定会说的劝告,那样会损害他的判断力。一个农民可以对农事有聪明的天赋,却依旧做了厄运的牺牲品——这句话是否是说,他已经对命运认输过一回接受了地里的微薄回报还不算,还要听取旁人的教训,第二回认输吗?于是,对于克拉拉要到舅舅阿洛伊斯家干活这件事他也认可了,可他心里面总是翻江倒海,全是无谓的怒气——他已经丧失了激情的怒火。
阿洛伊斯回到布劳瑙工作岗位一个星期以后,克拉拉也跟着去了,随身带着一只小箱子,里面装着不多的几件衣服和一些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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