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亦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丘老那诡迅如鬼影的身法,一时既惊心又感叹。
当年他入墨家时,丘老早已经封剑退隐,并且弃武加入了墨辨流派,至此江湖虽有他的传说却再无他“神遁双剑”的踪迹了。
当年丘老的名讳可谓是响遍江湖,他嫉恶如仇且身手不凡,一心为天下穷苦平民申冤诉苦,刺杀了许多作恶作伐的权势门阀之贵,因此得罪了不知几凡凶恶势力。
为担心会连累家人,丘老不敢让家人跟着他,他将家人藏在一处偏僻而民风淳朴的山村乡县之中,本以为这样便可避开仇家的报复,却不料有一日他越境离家数月归来后,发现一家老小几十口被全部屠杀尽了。
他当场便疯魔了,他并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手,只见地面踩踏着许多脚印,一看便知来者人数不少,他猜测定是他过往的仇家前来报复。
因为不知究竟是何人动的手,他便挨个寻了许多的仇家来复仇,而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无辜多少是罪有应得他并不知晓,他只知道他已生无可恋,非得将所有人一块儿拖下地狱方肯罢休。
要说这时的丘老几近走火入魔了,死在他手上的仇家男女老幼断然可悲,因他一手毁弃的家庭更是悲怆凄厉,他心中麻木不仁,一直浑浑噩噩,满心只剩报仇。
他的复仇一度搅得各洲郡的官员、世族人心惶惶,直有一日他因缘际会下终窥真相,原来当初杀他一家老小者并非与他有仇有怨者,而是一队家园经洪灾鼠疫破坏、最终流落异乡的普通乡民。
他们那日因实在肚饿难耐,便一时红了眼集众伙之力前往打家劫舍,因为担心被发生报官,他们专挑了一处僻静看起来家底又颇丰的家户,他们本无意杀人,但饿极的人便如同一头无人性的狼豹,见对方挣扎反抗,心一狠便失了理智,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将那一家老小几十口都杀光了。
事后,他们虽悔恨交加,但却没有人敢承认声张此事,最终这伙人商议一番便对这件涛天恶事发誓终生缄口,接着便各奔东西。
而这些人有最终萧条饿死的,有沦落异乡落魄乞生的,也有稍有本事过上些好日子的,也有一些人凭着第一次杀人的冲动便结伙上了山落草为寇的……
而真相便是丘老从这帮贼人的口中所知,而这一刻离丘老全家被杀已经近五年的时光了。
丘老在得知真相之后,当场便泪如雨下,抱头痛苦嘶喊——天亡吾矣啊——
回想过往的种种,他五湖四海寻遍仇人,而仇人却非他自以为的那些权贵势力,而是他一直为其出头、打抱不平的穷苦乡民。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的权贵皆乃一些欺压霸侵平民的恶者,而那些身处底层无可奈何的平民是无害而善良、甚至是可怜又卑弱的,但他却从来不知,原来这样一群在他心中需要保护与帮助的人,若为起恶来更是比豺狼更凶残可怖!
他的心被真相撕碎得痛不欲生,他以头抢头,直磕得脑袋头破血流。
他既悔又恨……
在找出当年曾杀害他一家老小的人杀光之后,丘老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他心灰意冷,正准备自杀来谢罪时,最终是墨家钜子找到了他并劝慰他。
钜子与他密谈了一席话,打消了丘老自杀的念头,但丘老却也不愿活在江湖中了,他至此弃武封剑,随着钜子进入了机关城,从此固守城中,日日抄写卷册修身养性,不再过问世间俗事。
只是……到底该来的还是来了,在面对墨辨与机关城的动荡不安之际,他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不得不与肱老等出面入世一趟,他曾言——此生我绝不再动武,倘若破戒,天诛地灭。
而今日,他却破戒了。
为了能够守护住墨家的一众弟子,他宁可被天诛地灭,反正他的命已不值得被珍惜了。
见周梁与丘老联手,底下的秦兵甲士准备跑上来,可赢稷却挥了挥手,没让一众甲士登上风云台。
他一头于阳光下流泻略微暗红的长发随风而扬,他转了转手中的星河剑,目挑斜视于空气一角,神色淡然而空明。
“昔日的神盾双剑早已磨灭了一身锋芒,虽露獠牙,却难啮血食肉了。”
淡淡的嘲讽由他的薄唇吐出,这时,一道冽风自他脸颊剐过,赢稷警觉一个旋身,暗金玄袍衣张而怒扬,当场气势便铺洒开来,他虽捕捉不到丘老的剑影轨迹,却能将自身守防固若金汤。
“老夫这剑哪怕垂垂老矣,却也依旧能够见血,秦王不妨试试。”丘老笑哼一声,却如风中水中化开,只余一丝涟漪之纹。
另一边,那潜藏于水中的弩兵开始狙杀墨辨一众,然而墨辨的尖盾却也是变化莫测,且表面均涂有一金层,用料十分讲究跟特殊,既坚固又硬性,哪怕疾箭飞速刺入,亦是菪地一声便被卸力掉落。
这支破水而出的弩兵共有十三人,他们穿着轻便薄竹甲,手脚处捆绑着一圈箭束,其行动训练有素,顷刻间便能根据环境变幻不同的攻势,从不同刁转的角度射入。
幺马一擘一尖盾在前,一边招呼着猛跑带喘的南月与七木赶紧进来,一面口中念着诀法指挥众墨,一面以长弩反击。
“上合!”
当弩兵十数人叠成一纸罗汉立成一个“人”字塔时,飞箭变了一个弧度从天而降,尖盾由整变散,再重新组合一下便整合平铺于顶,底下众人半蹲力撑。
“四合!”
一势不成,弩兵便分为四部分,他们动作很紧凑,几人一集便合力共射,墨辨的尖盾又重新组合成花朵四瓣绽放时的形状。
陈白起在其中随着大众而移动变迁,犹如一块堡垒的基石一般,见识着他们如何运用机巧与智慧御敌。
真如同“奇门遁甲”一般有趣的变化,陈白起感叹道,机关城中的人果然不容小觑,其自保的手段那也是高杆的。
如此一来,弩兵方一时难以将这群根本不懂武艺的墨辨攻下,而墨辨一方也稳稳拖住了战局,没有成为周梁他们的“后顾之忧”。
“丘老,让周梁来助你一臂之力!”
周梁自是担心时间越拖越危险,便取出一把短削匕首握于手中,也加入了战局。
周梁的武功是以刚硬为主,力可劈金石,他本有两柄刀在身,只是先前一刀已掉落,另一刀又被丘老取去,如今只能手握匕首当兵器倒显局促。
“接着!”
这时,丘老似一阵风重返周梁身旁,掠过他手中的匕首,还了他擅长配剑。
丘老的成名武器乃双剑,虽然称之为双剑但实则并非长刃大剑,而是类似于峨嵋刺般的短刃,亦可称之为双刺,他的剑法与身形皆以速度见称,短小的匕首倒是更为适合他一些。
“周梁,墨家的统领之一,据闻你最擅长的便是六段破式,今日孤自当好生领教领教。”赢稷偏过脸,笔挺的鼻梁下斜侧下一道阴影,不慌不忙道。
“竖子狂语,看招!”
周梁动手之前,丘老已化身为一条黑影似星云炸裂,无孔不入地袭击赢稷周身,赢稷手法疾速似电似光,左退右挡,金器相击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若说丘老的攻击如能吞噬黑暗的洞,那赢稷的剑便如刺目的光,刀光剑影之间撕扯开一道道空气。
这时周梁刀背于腕,摆了一个架势,气喝于定,便飞刀直劈而下,气海直斩如乘风破浪。
六段破式乃燕国一代宗师蓟薄所创,共六式六段,分成劈海式、砍竹式、突冲式、扫风式、斩雨式、灭寂式。
六式六段,而如今周梁所使便是第一段“劈海式”。
风声鹤唳,其势直震得地面耸动,似滚滚巨浪拍岸,赢稷脚沉于地,以刀相迎,却不料那一式攻入他门面时却直接爆开,真神式似名,海浪难退,气流直下。
赢稷气岔一瞬,避面咳嗽了几声。
这时,黑色的刃刺以半月弧度左右刷来,赢稷步退而避,他眼神很利,别人或许只靠眼睛来观察事物,可他却可凭感官意识。
他闪避过丘老的刃刺后,这时周梁续接下第二式“砍竹式”,他疾步而蹬,自天横竖一切,却似数十条刀鞭直笞而下,此式灌注的真气尤其霸道,如千万雨后春笋丛生,其气至上而下炸裂开来。
赢稷是无所避之,唯以星河剑挥气以星点成光瀑抵挡,两相撞击,气流一下便冲击得周梁与赢稷双双而退。
显然赢稷的剑法较更胜一筹,他的剑法以刀的暴烈又有剑的锋税,仅以抵挡便击退了周梁之式。
摆脱了周梁的“砍竹式”后,一道影极快欺近,赢稷一挡,却见眼前一花,同时有五道看不清楚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夹击,赢稷挥掌相迎,击溃散了前面的一影,却见影散而集成一道刺刃猝不防地划过他的手背。
当场便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背上的血痕,不疾不徐道:“神盾双剑,影雾匿杀,令人防不胜防,的确不愧是墨家第一刺客。”
丘老见赢稷神色安定而从容,心中不禁不安了起来,他忍不住再问一遍:“赢稷,我墨家并不愿与秦国为敌,你当真不愿退兵?”
赢稷冷冷撩起半分眼皮:“的确,丘老你的本领令人佩服,可惜……你老了,无论是从速度还是敏锐度上讲,都不比当初全盛时期,若以你眼下的状态想胜我,未免也太过自大了。”
“赢稷,你这杀父弑兄谋夺权位的贼子,当初没能杀了你,便是我墨家最大的失误!”周梁对着赢稷指鼻疾声大骂。
赢稷之前一直平静隐含初冬的暮光,但闻言后,脸色却一下便戾冷了下来。
很明显,龙有逆鳞,他的亲人便是他的逆鳞,提及则伤,伤及则狠。
赢稷面上浮上的嘲弄因其冷漠神色愈发纂刻人心。
“你的失误,又何止这些,周梁你怕是以为你与公孙长史私下密谋一事孤依旧不知情,你如此费心替他杀了孤当真是为了你口中的仁义道德?你周梁有多高尚才能够讲出这样一番理直气壮的话?”
见到周梁越来越惊恐瞪大的眼,赢稷却乐于见到他更加失色,于是他不停,继续道:“你费力周旋于赵、燕两国之间,此事却不知墨家有几许人知晓?你其实乃燕国之人,墨家又有几许人知晓?”
周梁眼皮一跳,浓眉横狞,厉喝一声:“你胡扯!”
“尔十数年前,曾乃燕国士卿,燕国国主以厚礼待尔,其德恩甚重,尔曾言愿倾注所有精力为燕国培育新君,可惜新君却忌惮违信于你,令你奔走流失异国……据闻这些年来赵国却有意吞并燕国,你为护燕而与赵私下协议而祸水东引,选择刺秦,是为忠国?”赢稷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