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他这一句言之凿凿的自信给说服,那人歇了笑声,却亦不再质疑此事了。
“弄昏吧。”淡淡地嗓音,却无端透着一种上位者的语气。
知道先生有话要对自己说,摄魂之主软软地巴砸了一下嘴,傲傲道:“无事,她如今五息闭塞,除了我的声音刻意诱导,是听不见吾等说什么的,所以先生但说无妨。”
“先生”似站在迎风口,厚重的衣袂被吹震得哗哗作响。
“孟尝君被接走了。”
在风中虚化成缥缈的声音,淡淡响起。
“先生,那他还活着啊。”很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然后他道:“婆娑会派暗枭注意留意那边的情况。”
陈白起感觉自己的背是靠在一块质硬冰冷的石头上,石头上凹凸不平,咯得肉痛,她下身沾着地,一阵阵地冰冷渗骨,她阖着眼,却要如木雕一般无动于衷。
但实则,她内心却是波动不已。
听到孟尝君没死便好……
这事若是搁以前,她或许对他的生死倒没这么在意,但如今情况变了,她与他莫名地绑定在了一起,从此以后,她就必须为他负责。
他倘若短命死了,那么身为“陈焕仙”的她,便会面临择主失败,将来也不知道会面临系统怎样的恐怖惩罚。
麒麟择主与可挑选的候选主公是不会随便便绑定在一起的。
但若真的绑定在一起之后,麒麟谋士便必须从一而终,失了其它选择。
换而言之,她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自个儿给卖了,没有其它的选择,必须努力去完成最后一项“誓盟”。
因为血脉的苏醒,麒麟血脉的忠臣属性也会相应启动了,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护着主公,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这是血脉内的传承意志,既便是她,也很难违背得了。
“系统,血盟是什么,我什么时候跟孟尝君签了血盟?”
她等了一会儿,系统那起任何波动起伏的声音才响起。
“血盟,以彼血融入已血,两血相融相濡……你受伤时,孟尝君的血与你的融到一块儿,再加上孟尝君与你的好感度与亲密度已达到择主要求,系统则会默认血盟建立。”
陈白起怔忡了一下。
她记得的,她受变身之苦时,遭刺客所迫害之时,是孟尝君容她,护她,救她。
最后一刻,也是他拼死一击,方让她避免身死道消之灾。
他对她……是好的吧。
是她,一直嫌弃他,并非明君之选。
可眼下天意使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也只能认了!
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上一次选了个明君不是吗?
可她却被明君给坑死了,失去了珍视的一切,这一次,倘若她择一个乱世枭雄,是否有翻盘的机会?
心中此时一半火焰一半冰湖,她极冷又极热,也品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有樾麓书院的莫荆在,想来他还死不了。”
婆娑点头,那莫荆手上还是有些本事的,墨家“医剑双绝”可绝不是唬弄世人的噱头。
“先生,您这故意放孟尝君一条生路,怕是有所图吧。”婆娑想到什么,像个小恶魔般桀桀笑着。
“他若死了,与吾等并无任何好处,不是吗?”
“嗯,这倒是。那您为何要答应帮这群北外巷子的人制造刺杀的机会,引开营地的戒防?”婆娑不解地嘀咕道。
陈白起偷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何她与孟尝君与刺客在帐篷内恶斗许久,为何无人援助,却原来早一步被人给引走了。
想到此人手段诡谲莫测,小小一个阵法或许便能够令人堕入迷沱大雾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他的行为也太怪异了。
若说想让孟尝君死,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救下他,若不想杀他,又为何令他孤助无援,险些丧生于刺家之手?
“眼下还需要他们。”他并无解释下去的意味,便话锋一转,道:“赢稷私下已与孟尝君谈了合作,并派了相伯暂留其左右相护,某这位师兄其相面之术天下无人左右,只怕观其齐湣王气数已尽,他方劝其主公与孟尝君合作。”
他观面之术与筮占之术虽不如相伯,但却亦有他的独有消息渠道,所以这话也并不是完全依赖此处。
陈白起在旁听着两人对话,心跳得砰砰作响。
她听到相伯先生了。
她忽然忆起一件事情,她先前一下困惑不解的事,那时她投共孟尝君,声称自己是中了毒,孟尝君并不全然相信,便找人来给她查看毒。
那时,那人全身遮得严实,她没有看出是什么人,但她并无中毒,那人却为何帮她一同欺瞒孟尝君。
她曾猜过,这人或许与孟尝君有什么隙罅,便借着她这事来报复,也或者他其实是敌派之人的卧底,瞧见她有问题不说,留下一个隐患,是故意想坑害孟尝君。
可现在她却有了别的想法。
想当初孟尝君对此人的态度,隐含尊敬,不似对待一般下属随意,他称他为先生,且十分信任他的医术,莫不是,这人便是相伯先生?
可就算他是相伯先生,他又不知道她是陈娇娘,为何在帮她?
赢稷与孟尝君正谈合作,接道理相伯先生没理由来坑害孟尝君,那么原因只能出在……她身上。
她有什么理由……让相伯先生帮她,她跟他,没见过……额!等等,他们好像是见过的!
她眉心轻耸,暗吁一口气息。
蓦然醒悟,陈白起知道原因了。
之前在樾麓的竹菀他们是见过的,那时她受伤从“陈焕仙”变成女子,慌不择路下撞见过了他与赢稷,只怕那时候他便是记住了她,他与她,倒有些小纠葛,不知他作何所想,所以才会帮她隐瞒下来。
解开心中的一个疑团,陈白起便继续打起精神来,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
“先生,您觉得这个孟尝君上位,会对咱们赵国更好吗?”婆娑勾了勾发尾,咧嘴甜笑道。
“先生”衣袖迎风鼓动猎猎,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月朦胧,那被溢流的光泽沾染的巧夺天宫的轮廓,烟波不动影沉沉,清秋月下,月皎万顷霜,他鸦羽长睫郦然清晰,眸似玉碗深忱潭底白。
“他若死了,齐便迟早为楚吞没,这于赵并无任何好处,再说,孟尝君此人不简单,也没有那么容易死。”
婆娑听得点头,他挠了挠眼睫,挑眉道:“所以先生,谁那么大手笔请了这刺客盟的高手来?”
“此事你便不必理会了,只需记得,此番目的只为一人……”
提到这事,婆娑便愁了:“我会加紧监视他的,可若是他……不肯跟我等走呢?”
“先生”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他会的,因为很快,他……便会发现,齐已无他容身之所了。”
——
一时之间,这两人之间的对话,透露给了陈白起太多的隐密,令她一时也不知道捉哪一个重点好。
首先,他们的目的好像并不是为了孟尝君,而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来。
另外,他们现在跟北外巷子的人合作,而合作的目暂时不明。
然后,北外巷子的人想杀孟尝君。
但找刺客盟来杀孟尝君的人,却并不是北外巷子的人,而是另有其人。
最后,齐国可能在不久将会彻底变天,因为姜氏式微,周边大国虎视眈眈,暗中谋策已久。
而孰胜孰负,关键还在于孟尝君身上。
他在,齐便可能不会分裂落得被人瓜分吞食的下场,他亡,齐则亡。
而齐湣王总归是震不住场子的。
只可惜了姜宣……
稚子年幼,不堪大统,却没有时间来历练成长,便在面临这般严峻的情势。
他们的谈话不知何时已暂告一段落。
“婆娑,解开她的魂术。”
“啊?先生,问完话了便让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好了,为何还要特意令他醒来?”婆娑奇怪地问道。
“先生”用轻柔得令人发寒地声音喊了他一声:“婆娑。”他顿了一下,方道:“你太多话了。”
婆娑脸色一变,打了一个哆嗦,便忙摆手道:“先生,婆娑错了,那我先去找娅。”
婆娑离去前,朝陈白起耳边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那一直燎绕在她周围令她不喜的香气也一并消失了,空气仿佛一下都冷寂了下来。
只剩她与那“先生”在这片空旷的天地间,陈白起愈发地警惕。
她闭着眼睛,耳边的感知倒是被无限放大了,陈白起能听到了呼呼的夜风声音,树叶簌簌摇摆的声音,夜中草丛跳动的窸窣声……还有软靴落地时那轻巧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一步……
陈白起此刻感官十分敏感,她感觉到独属于黑夜的阴影逐步爬上她周身,她被笼罩在一个没有温度的身影下。
他正在靠近她。
他很高,替她挡住了狂乱的风。
却以一种审度而冷酷的态度,一寸一寸地剥夺她的意志,摧毁她的坚韧。
他的视线如若实质一般穿透,给人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陈白起这时,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抬起了头,只见离她二步远,那道被斗篷披散而下的身影,那张处于阴暗处的脸,恰好被风吹开。
祭坛远处幽幽的一点光,火焰随风跳动,把他高挑的身影拉得老长,如星辰连影动,他一身清贵而微凉,气质与尘世之凡不同,其额上银饰嵌一块水滴红宝石,一头柔软而顺直的青丝披于一身,映衬着月光呈现一种绽青似墨绿的光晕。
他静谧如初地站在那里,玉树兰花,如水月逶迤环绕,眸中黑沉湖光与暮皑冬月两相映,令他看起来如此孤瘦而萧然。
陈白起一时不由得怔了神。
她想起了好久以前,她一身光明而旷逸地站在城墙之下,如吞空接曙阳,而他则站在城墙下,众军拱月,似驾浪沉西阳,他们两两相对时,哪怕明知敌对,也对对方存有不忍与心期。
后卿。
真是……久违了。
再次重逢,他们仍旧是隔了重重,相识不相认。
就在陈白起入神时,后卿双眸如层波荡漾开来,他唤着她:“陈焕仙。”
夜起风,她看着他,阴阴翳翳由他的身影而光转不定,空逸的大地空茫透澈得可怕。
陈白起呼出一口浊气,垂眸,抑止住受寒意而战悚的身体,虚弱地问道:“我不识你,你是何人?”
后卿伫立在寒凉的月色之下,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方启唇道:“某救了你,小郎君忘了?”
“……”我问的是你叫什么,不是问你做了什么。
不过……陈白起也发现她身体内的异样了。
她低下头,见她之前被刺客前后捅了两刀,一深一浅,深的在腹肋处,出血量较大,那处的衣物被人撕出一大片,粗粗地撒上了些药沫,暂时止住了血,而肩胛位的浅伤口则没有处理,但也没在流血了。
想来,他们想从她嘴里探听一些事情,怕她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而亡,所以才给她上了药,不过因为对她的安危不太上心,所以草草了事,只处理了致命伤罢了。
不过他们应该不清楚,她的伤势,虽然没有痊愈,但因为女变男的体质变换,情况已在自动地逐步修复。
当然,若让她磕一瓶血瓶,她会好得更快。
“你救了我?那孟尝君……”陈白起面色苍白似雪,眸光闪烁,试探地问道。
“他没死。”
陈白起似不信地睁着眼,看向他。
后卿盯着她,似被她的神色逗趣了,眸底浮起一丝令人见了不由放下提防的笑意:“你当真是刺客盟的刺客?”
陈白起一震,表情似被人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又极力掩饰,透着慌乱的阴霾。
“你、你如何——”
后卿眼底的笑意因她的表演更加深沉,璨如烽火,目光流盼,那欺诈性的面容如此和善,如光明神一般褪除了阴影加身的一切负面黑雾。
他盯着陈白起的眼睛,促狭地笑弯了唇,像在不准备放过她一丝一毫表情似的,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
“哦,那陈焕仙,樾麓弟子,沛南山长的入室门生又是谁?不知,少年朗君,他与你可有关系?”
陈白起脸皮一僵。
呵呵,原来他知道“陈焕仙”啊摔!
只怪她先前“清醒”得晚,被那个叫“破索”的家伙诈出了“陈焕仙”的身份。
“其实你的真实身份是谁某并不在意,通常在意的人,只会是那些将你放在心上之人。”后卿微微一笑,但眼瞳中却有着什么都不想放过的锐利目光。
陈白起被人拆穿了,她不会再继续伪装了。
在与聪明的人说话,继续装傻这一途显然是行不通了。
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掌握了“陈焕仙”这个身份多少把柄,又为何会会关注这样一个樾麓新弟子。
她蜷缩起被地面冻得有些僵硬的腿,慢慢地撑起身子来。
这一动,便痛得她想倒抽气。
但也不能再继续坐在地上,她屁股太接地气了,都快被地寒给冻成冰坨了。
见陈白起很勉强地靠着背后的祭祀柱站了起来,却已气吁嘘嘘,冷汗满面。
“想来,你能够自由转变两种人这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并不会告诉孟尝君吧,还有你的山长与师兄弟们。”
陈白起冷静地看向他,哪怕此刻她孱弱得像风一吹便倒的模样,但气势却绝不弱。
“你不用拿这件事来胁迫我,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听到她这样说,后卿便笑了。
“所以说,你其实并没有被婆娑操控,你早就醒了。”
很笃定的语气,并且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来的。
陈白起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她其实早该知晓这个人多智近妖,她曾经跟他很彻底且深入地打过一次“交道”,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次虽侥幸胜了他半筹,但却也赢得够惨重。
再次重逢,两人之间又是这种相见不相识的非敌非友的境况,也不知她跟他前世究竟有怎样孽缘,才有这般次次相逢相杀的纠葛。